姜羽桐
下火车的时候,整座城市还没有醒来,被笼罩在昏昏沉沉的雾气中看不清轮廓。我背着阿迪达斯背包,双手插在裤袋里,沿着凌晨四点钟的马路牙子往前走。半旧的耳机里循环播放着老狼的《麦克》,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艺范儿,只是觉得与我此时的情景还挺押韵。
荒凉的月亮依稀可见,只是看到停驻在高楼上的一抹酒红色光芒,我想太阳快出来了。远处的环卫工人已经开始打扫街道,她们穿着统一的服装,露出红彤彤的面无表情的脸。这是个深秋,因此这座城市里的法国梧桐也落得格外勤快。
我坐在路旁的长凳上,撕开包裹三明治的纸袋,又顺手拧开一瓶百事可乐。灰褐色的两只鸽子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迈着小步子,它们红色的脚趾触碰在秋凉的沥青路上,涂着白色斑点的脖子不断地朝前伸着。如果我会喝点酒的话,这个场景也许会被我描述得更加美好。
……
想起姑娘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她在哪儿了,或者说她已经不在这座城市。连带着想起的,还有许许多多用青春写成的故事。像一条刻痕,时光的流逝没能淡去它,却将它拉扯得愈加醒目。
学校那时候还没有被撤销。隔着一条东西向的河流,在晨雾中依稀可以看到它的铁栅门,还有几个模糊的金色字眼。我每天踩着单车从桥上过,大约太阳还没有起来,六点钟的街灯还没熄灭,带着迷蒙的乳黄色光晕照着我眼前的路。那样空蒙的早晨,我走过许多次。
和死党前追后赶地穿梭在马路上,放肆地笑着,我们喜欢松开车把,把车子蹬得飞快。听见风声在背后呜呜叫嚣,以及死党哇哇地喊叫。如果不留意,自然也会摔到路旁半天爬不起来。
晨读的课堂里,似乎都有过许多窃窃私语的声音,悄悄地却又越来越不自觉地大声说话。关于昨晚的球赛,关于明星的八卦绯闻,以及常年挂在女生嘴边上的快男快女。而我听到的笔尖触碰纸张带来的沙沙声,那是同学在桌子底下慌慌张张地补作业吧。爱漂亮的女生早早地把一束鲜红的花插在窗口的塑料瓶子里,枝丫的花朵舒展到窗外,隔着朦胧的窗只是一片灿烂的红。像太阳。
下着小雨的天,我们在课堂上偷偷递着字条,热烈讨论着老师谢顶的脑门。种种猜测与好笑的构想就这样在班级里流传。手里执着笔,然而眼神早就前后左右地摇摆不定。老师走到跟前,像是条件反射般坐得笔直,把老师吓了一跳。
倘若是在晴天,帅气的老师叫上几个男同学占据了半壁操场,你来我往打起了球。日光斜斜地顺着树枝流下来,大片大片的光斑平铺在水泥地上。宽阔的落叶掉在上面,像是白色沾染了绿色,亮得枝叶透明。“嘿,给我,给我……”如果没记错的话,打比赛似乎总是老师输。他还年轻,没来得及懂得要与学生之间保持距离,最起码也要维持必要的威严。他像孩子一样地笑,和同学勾肩搭背地走到拧开的水龙头下把头伸进去,酣畅淋漓。偶尔那是在冬天。
街上一阵乱,拖了沙的车轰隆轰隆驶过去。隔着不高的围墙,音像店里秃头的老板有事没事就放一些摇滚乐,他时不时抱着一把破木吉他坐在校外的雨棚下唱歌。同学中有人吹起口哨,冲他招手,老板唱歌便更来劲了。可惜的是,女生年纪还小,她们更喜欢坐在舞台上安静地弹奏着肖邦的朗朗,对于那破木吉他多半是不屑一顾的。
我喜欢的姑娘坐在桦树叶子下,捧着白色封面的小说,和她最要好的朋友小声地说着什么。有时候她戴着白色耳机,腿上铺着画板,用铅笔在稿纸上沙沙地描摹着什么。说话的时候她微红着脸,连带着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我不会讨好她,连起码的用车载她去看电影这样的狗血情节都不会自导自演。我喜欢做的,只是抽掉她梳了好长时间的辫子,把一只毛茸茸的可爱的小虫子丢进姑娘的笔袋里,在她吓得面色苍白时挺身而出。我做过的最浪漫的事,就是把挂着情书的一大串气球从四楼扔下去,故作深沉地看着我喜欢的姑娘。
后来我们都承认,那是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姑娘。
后来,也就没有后来了。学校被撤销掉,我们是倒数第二届。回去看过一眼,闲置了一年的学校弥漫着荒草,没多久又很快被砸掉,成了一处我再进不去的所在。
再后来,我们就都长大了。
……
麦克你再度回到这城市/可曾遇见旧日姑娘/头上插着野花/身上穿着嫁妆脚下掉落着面包屑,机灵的鸽子扑棱着翅膀看着我,绿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破晓前的颜色。一首歌还没有放完,我已经准备起身。天就要亮了,昏沉的浓云快遮不住背后的橙色日光,那一条藏着太阳的缝隙正渐渐被撑开。
我想,我也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