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练达在黄昏的光线里飘浮着,也变成了一些散乱的光线。
李练达在光线里漫无目的地飞升。
李练达的思维在拒绝一切信息,他只对“朗”这个发音敏感,他被每一个“朗”的音节所牵引,他奔向每一个发出的“朗”的音节,那些小巷里聚集着的丑陋的嘴脸都在同时发出这个“朗”的音节,他们都以戏谑的口吻在发出这个音节。李练达像躲避水雷一样躲避这个简单的音节。他轻飘飘地在重力的压迫下游弋着。可是整个世界,整个燕都的大街小巷都是关于朗逸彤失足落水的传闻,大家议论纷纷,争论不已。李练达在躲避中被这个“朗”的音节吸附着,李练达听那些人在添枝加叶地传播着消息的附加材料,李练达的思维拒绝这些牵强附会的信息,他想大声地对那些人狂吼,制止他们的胡言乱语,可是他被梦魇住了,他张不开嘴他发不出声他是一个被屏蔽的人,他是一个隐身人。有人说朗逸彤的母亲找人算卦说朗逸彤是南海观音菩萨身边的童子转世,是活不长的,他不能结婚,到了结婚年龄就得回到天上,回到观音菩萨身边,他是童子命。他早就该回去了,他的阳寿只有二十年,如今已经多活了一年,已经很幸运了。这真是一个活在福窝里的人。活得好好的,大老远跑秦皇岛干嘛去啊!这就是去找死了。观音菩萨在海上把他接走了,人啊人,就是命,该海里死河里死不了,信命吧!这么好的命却没有福享受,不过造化也不错了,能给观世音当童子,这也是前世的造化。
李练达的思维被那些人传播的传言牵着走,李练达的思维已经不会转弯了,他木然地想按他们的说法,按着大仙神话里的传说,按着时空扭曲的说法,那朗逸彤只是到下到凡界来呆了二十一天,那么这二十一天就是为了和他相识和他相遇和他相亲吗?然后迅速地燃烧离去吗?李练达的大脑几乎不转个儿,他被朗逸彤的离去给轰炸成提线木偶了,他的大脑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朗逸彤,他又想起朗逸彤和他初识时为他朗诵的《简爱》里台词。朗逸彤第一眼在心中点燃的就是无尽的爱的火花吗?
李练达又被另一个发着“朗”的音节的漩涡给裹进去了,李练达又听见有人在说,听说他的未婚妻是某某市税务局长的千金,要死要活地跟着他去,那是伤痛欲绝,但是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家里拼命地劝她,劝她保重身体保住孩子。也有不少人劝他未婚妻把孩子打下来,他的未婚妻坚持着坚决要把孩子生下来,她要把他们的孩子生出来,她要为那个小子留下一个根儿。并且答应朗逸彤的父母这辈子就守着孩子过下去,不再嫁人了。都是那女孩儿命不好,老辈子人都说了“十羊九不全,腊月羊守空房”。听说他媳妇正是腊月羊,这好像是命里注定的孽缘。这真是现代的贞节烈女。这么好的家庭出了这么悲惨的事情。到哪儿说理去啊!这人啊!这命啊!这么好的家庭怎么就出了这么横的事情呢?
李练达被这样的思维给缠住了,李练达想还是李倩最爱朗逸彤,可以为他死。那金美玉呢?她知道朗逸彤落水的事情了吗?她是不是已经在巴黎的天空下了?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乎朗逸彤的死活了?人生到底是最后的华尔兹还是巴黎最后的探戈呢?
而自己呢?
李倩真的怀着朗逸彤的孩子了吗?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听朗逸彤说过呢?
这是一个虚假杜撰的信息吗?
李练达走走停停在每一个可以聚成的人群里,他只是一个飘过的影子。
李练达一路上就被这样的传闻控制着,他的思维短路,他的大脑空空如也,他机械地犹如被什么驱使着牵引着。他大踏步轻飘飘地往朗逸彤的家里游弋,他犹如在水中憋足了一口气。他在大堤上移动着,惠风和畅,他却如游魂一样在游荡。当李练达远远地看着朗逸彤的家漆黑一片,没有一盏灯亮着时,李练达的意识转弯儿了,他停住了脚步,可是他却无法泅渡那悲伤的河流。他埋头坐在大堤上,满世界的黑暗都在他这里,都压在他的心里,李练达被压缩成一粒肾脏型的黑色种子。他要旋转,他要追随朗逸彤去旋转吗?朗逸彤的灵魂在哪里呢?他能听到自己的召唤吗?李练达将平安扣含在嘴里,他期望朗逸彤能与他的灵魂相通,给他一些启示。
悲伤笼罩在这个灯火辉煌的古老城市。
李练达坐在沉默的黑暗笼罩里。听见过路人指指点点地说,朗书记一家人已经去北戴河处理后事了。李练达又机械地站起来往回走,他想他应该去北戴河看朗逸彤最后一眼,可是思维里的另一个李练达又告诉他千万别去,就当自己是局外人,就当是朗逸彤去了天堂,去了他的灵魂的天堂,那个殡仪馆躺着的绝对不再是朗逸彤,不再是痴心爱护着他的那个朗逸彤。李练达就那么走着,整晚就在长堤上飘荡着,像一个幽灵,仲春的夜晚彻头彻尾地冷,将人冷瑟成一个粒悲伤的种子。
李练达在无意识地飘荡着。旋转着。
李练达就在朗逸彤的家附近开始转圈了,转着转着李练达就迷失了方向,李练达不知不觉地就背离了他居住的方向。李练达迷魂中遇到了鬼打墙,他转不过去了,他被罩在一个黑暗的方形盒子里。他什么方向都转不过去了,他就在原地转动着。他没有一滴眼泪,他只是听见自己的心灵像是陶瓷的冰裂声音,他看见自己的心被撕裂成无数的纹路。鲜红的血在渗透,那就是鸡血石形成的过程吧!他的心绞痛不时地发作,他极度疲乏,他躺在堤坝的下面睡着了,他就那么没有知觉地睡着了,口含着平安扣,他成为一个悲伤的集合体。
他成为草地上的一个躯壳,一个在春天里等待复苏的甲壳虫。
他在生成甲壳,他在生成柔软的翅膀,他在生成卑微的灵魂。
在沉沉的梦境的深渊里,李练达听到一个亲切的呼唤,那是朗逸彤的呼唤,他跟随着那个呼唤坐起来,又随着那个呼唤站起来,李练达的肉体已经不见了,他只有一个灵魂,仿佛蝉蜕,一个新的生命在生成,那个呼唤告诉他要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李练达在这柔声的呼唤里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坐起来,他发现灯火通明的悲伤还在,他就意识到自己被彻底地打蒙了。那个呼唤还在耳边,他站起身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刻有“营州夕阳”的巨石边,黑暗里只有他一个人,这个人是他自己吗?他是一个人吗?李练达有些犹豫,天空里没有一个星星。而在远处的大凌河浮船上还有烧烤的欢歌笑语。李练达在黑暗中清醒地辨明了方向,他找到了回家的路。他定了定神儿,他跟随着那个呼唤向前走,这时迎面风驰电掣般地奔过来一辆摩托的影迹,擦身而过,李练达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与奔驰。李练达继续往前走着,他一直往前走,他的意识里只有这一个想法,一直往前走,回家,回到家里好好地睡上一觉儿,让自己的灵魂苏醒一下。李练达轻飘飘地飞着,那个呼唤还在牵引着他,就听见身后一声轰鸣的巨响,好像是大脑在发生一次轻微的原子弹爆炸。李练达用左手握住右手,在右手上轻轻地掐了一下,他感觉到疼痛在他的手臂上传递。李练达继续着他的幽灵之路,他轻飘飘地越过城市的每一条路。他是一个虚飘飘的空壳,他柔软的翅膀还没有完全生成。
李练达听凭朗逸彤那轻轻的召唤,他要回家。
李练达轻飘飘地来到了凤栖梧的阴影里。等他转回家门口时,已经是子夜时分,萧正扬还在亮着灯等着他。李练达像幽灵一样飘到六楼,就倚在门上,敲门,萧正扬开门,门开了,李练达一下子就抱住萧正扬倒在他身上。萧正扬说,我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你,就是没敢去朗逸彤他们家。李练达浑身无力地抱住萧正扬,他终于有了依靠可以靠住。李练达没有说一句话,他意识模糊,他倒头就在萧正扬的身上睡着了。萧正扬一看李练达睡着了,就将扶在靠床边的椅子上,帮他脱下沾满泥水的鞋、上衣和裤子,李练达浑身都是湿漉漉的,像是从水里拎出来的一条鱼,他柔滑无力,随时跳跃。萧正扬将李练达的外套全部脱下去,将他扶到床上平着放倒,李练达在睡梦中说着一些凌乱的单词,任由萧正扬摆布。萧正扬将被子给他盖好。又端来温热的开水,将他的头部抬起来,给李练达饮了两口温吐的热水。李练达浑身蜷缩哆嗦发烫。萧正扬用手一摸他的脑门,发现李练达高烧,赶紧从抽屉里找来扑热息痛片给他饮下去。李练达就那么糊里糊涂地睡着了,睡梦中他胡念八说,嘴里仍然说着一些胡乱的单词。萧正扬坐在凳子上守着李练达,不时地摸摸他的脑门儿,大约有半个时辰过后,李练达的高烧渐渐退去,李练达不再发出任何一个单词,他进入了安稳的沉睡期。
萧正扬将李练达的衣服和鞋都洗出来。晾好。
萧正扬也上床和衣而卧,他就那么一眼不眨地守着李练达。
灯一直亮着,为一个迷失的灵魂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