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练达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这么黑的空间,他好像看到黑暗中朗逸彤的脸。
朗逸彤说,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么黑暗的夜晚。
李练达说,我仿佛看见你的笑脸。
朗逸彤说,我想那是视觉停留的效果,我的眼前也是你的笑容。我能在黑暗里画出你的微笑。
李练达说,这样的夜晚容易让人酣睡不醒。
朗逸彤说,那咱们就在大槐树下南柯一梦吧!
李练达想北京这么大,他和朗逸彤却栖息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这个角落等同于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绝对没有北京的味道。这是地球上任何一个破碎的角落。而自己想象中的北京一直是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是tian安门的金色剪影。
李练达醒来时有一种不知身处何地的疑问,狭窄的居室,已经被朝阳照透,报纸上的铅字一个一个被霞光烧红。李练达看着朗逸彤在自己的身边,李练达想起来他们已经来到了伟大的首都北京。李练达想这就是他日夜向往的北京,原来北京不只有金山和太阳,还有这么破破烂烂的地方。北京这么大,可是供他们栖身的只是大槐树的根部。这倒是符合了可以做南柯一梦的背景。李练达突然心里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李练达侧过头看着熟睡的朗逸彤,他的头靠着自己的头。脸上有阳光的金色,脸部线条温馨柔和,让人心里生出一种温暖的涟漪。朗逸彤还在梦乡中,李练达祈祷着但愿朗逸彤做的是一个好梦,能给他带来一生的好运。李练达就这么看着朗逸彤为他祈祷着。突然李练达的鼻腔里一阵刺痒,有一种强烈的打喷嚏的感觉,他忍着,可越忍着,那种呼之欲出的喷嚏就越想闯出来,李练达忽地坐起来,伸出手来欲捂住鼻子,没想到一个惊骇的喷嚏脱口而出,窗上的裂痕破碎的玻璃震颤着,蓝色木门也跟着急速地晃动着。
朗逸彤被李练达这个脱口而出的猛烈喷嚏给震醒了。朗逸彤睁开眼睛,伸出手臂压在李练达的胸部伸懒腰。他对李练达说,我刚才做了一个好梦!
李练达说,不好意思,把你的好梦给惊醒了。
朗逸彤说,我沉浸在喜悦中都醒不过来了,好像梦魇了。我就想醒醒看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我想这一切就是真的,是你的喷嚏告诉我这就是真的。我会成功的,我做了一个好梦,在梦里我看到了我的辉煌的未来。
两个人都爬起来,伏在枕头上,朗逸彤伸手向枕头底处摸了一下,将钱拿出来,说了一句,北京毕竟是北京,北京还是比较平安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让人安心。李练达说,有咱们两个大小伙子,谁也不敢轻易动坏念头,我昨天睡觉之前就怕他们使用电影中的mi药,警惕着警惕着,也睡着了。李练达用手在老槐树的树皮上刮着,老槐树粗粝的树皮证明着岁月的深浅。朗逸彤也用手在粗粝的老树皮上写着字。朗逸彤说,这棵树见证了咱们的历史,说不定我的祖先也曾经见过这样一棵树。如果将来我能够成名了,我一定要他出现在我的文字里,让人们世世代代地记着,在北京,在天子脚下曾经有过这么一棵大槐树,曾经给过我思想以灵感,给我生命以震撼。李练达说,彤哥,那咱们来一个约定吧!这棵树只要十年之内不被砍掉,咱们就回来看它,看它十年之间有什么变化。看这个城市十年之间有什么变化。我估计到那时这个黄金地段也早就被拆迁改造了。朗逸彤说,那可不一定,这个地方如果拆迁,那附加值将增加,一般房地产公司不会选择它的,它没有最大的剩余价值,所以商人有不会动它的动机。李练达说,那咱们就打赌吧,十年约定。朗逸彤说,好的,到时候不管我们在天涯海角都要回到这个地方相见。记得是在春天要来的季节。李练达说,好的,击掌为约。朗逸彤说,好的,击掌为约。
李练达和朗逸彤坐起来,在光芒中互相击掌。李练达觉得这个掌声被老槐树听见了,被偌大个北京城听见了,被这个浩瀚的宇宙听见了。他在心里深深地铭记着这个掌声。朗逸彤说,咱们收拾收拾走人吧!去看看北京的繁华,去看看北京的辽阔,去看看另一个博大深厚的北京,去北京电影学院接受人生的风雨考验。李练达说,走吧,我愿意与你一起经历风雨的洗礼。
朗逸彤将钱包放进皮夹克里,又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块古董珐琅怀表,他定睛看了一下,说,已经七点了,咱们该走了。不知道我那个哥们儿在北京电影学院等着我呢吗?李练达也看了一眼自己的劳力士说,你不是在电话中跟他约好了吗?他会在那里等的,一诺千金吗!你结交的肯定都是行侠仗义之人。朗逸彤将钱夹从皮夹克里掏出来,交给李练达,说,你帮我拿着钱夹。放好了。李练达说,好的。朗逸彤说,他是我们从小到大的玩伴,他们家族也很有来头的,是搞绸缎生意的,也是老字号。他是他爸第三个老婆的孩子,他的家族背景很复杂,你见面不要问他身世什么的事情,不要引起这方面的话题。李练达说,我不会多一句话的,我就当一个好的听众。朗逸彤说,到北京,你就知道燕都是多么小,我简直就成了井底之蛙,但是在孝顺和理想之间,我选择了孝顺,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做打算,我很感激你,是你让我重新燃起这样的奋斗理想,本来我已经认命了,要过平凡人的平凡的生活,但是你让我觉得我应该寻找自己的人生,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能就这样听命于命运的安排,我要听从于我灵魂的呼唤。李练达说,你是一个能听到自己灵魂召唤的人。
两个人起床穿好衣服,从《北京晚报》遮挡的蜗居里走出来,从大槐树的风声四起里走出来。在裸露于外面的冰冷的水龙头下洗脸刷牙梳头。相互拥挤的房厦子在酣睡中,那个瘦长脸拉客的河南人已经不知去向。朗逸彤说,这就是北京的人情味,收了钱,就再也看不到人影了。李练达说,他们这些人都不是北京人,他们只是一些外来人。纯正的北京人应该是你,那个人绝对不是北京人,北京是你的城,你是属于北京的,你不属于燕都。你没仔细看那个人前倨后恭的样子呢?让我想到了清朝剧里的太监,让人看了想笑。朗逸彤说,他要是在北京呆过一段时间,就能听出我的北京口音,也能分辨出来自不同地方人的北京口音。他们这些人把每个外来人都当做外省人,把每个人都当做农民,其实中国人骨子里都是农民。有一种封建意识在里面。
朗逸彤领着李练达走出曲里拐弯迷宫一样的小巷。
李练达想如果是自己一个人,肯定是绕不出这个迷宫的困扰。
朗逸彤领着李练达在小巷尽头的早餐馆吃了一碗混沌和牛肉大葱的肉饼。李练达觉得空空的胃里好像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充实,那种心急麻慌的劲儿被肉饼给充实了。李练达觉得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力量。这力量又像是来自北京的金色阳光。朗逸彤拉着李练达走在北京的大道上。朗逸彤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朗逸彤拦车的姿势让李练达觉得他是一个绅士,朗逸彤说去北京电影学院。上车后,朗逸彤说,师傅,请从tian安门大街上走。出租车司机没有说一句话,专注地开他的车。出租车在北京城里飞奔起来。李练达睁大眼睛看着扑面而来的北京,看着被镀上灿烂朝霞的北京,到处都是熠熠生辉的高大建筑,目不暇接,恍惚难辨,李练达想北京的封面建的真是有首都的派头,但是在城市的反面,北京就如同任何一个城市一样,有着平凡的房子平凡的生活平凡的人,就如同那些影星,人们看见的都是他们在封面上的风光,可是在不为人知的背后,他们也是普通人一样吃喝拉撒睡,他们早晨起来面对镜子也会看到一张陌生的浮肿的脸。李练达这么一想就觉得这个世界就是由这些平凡的人构成的不同层面,只不过是各种不同的条件让你展示出不同的层面。
李练达看着朗逸彤已经安静地睡着了,面露微笑,霞光照耀着他,他的温柔的侧面影像在不时地被楼影淹没着泛起着,李练达的心里是楼群和朗逸彤的侧面的叠加,这个城市的建筑上都有了朗逸彤的影像。朗逸彤让他记住这个城市每一个稍纵即逝的影像。
出租车经过雄伟巍峨的tian安门时,李练达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好像他是大串联中接受毛主席检阅的红卫兵,李练达仿佛听到那成千上万个万岁呼唤,而自己就淹没其中,也高呼着主席万岁。李练达想这是自己将仅有的听到的间接经验和自己的现实处境结合起来了。那个年代李练达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