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练达的家张灯结彩,一片喧闹,成为村庄的亮点。
李练达不知道家里怎么这么喜庆。
李练达的家是典型的东北民居,正房三大间,中间为厨房和餐厅,东西各两个锅台,不能隔着锅台上炕,两个锅台隔着壁子墙对着两铺大炕。烧柴时屋里很埋汰,烧煤时屋里很清洁,可是一年四季烧煤的时候少,因为没有多余的钱买煤,平日只烧庄稼秸秆。当李练达掀开家里那厚厚的棉门帘时,热气腾腾的人间味道将他给熏住包围了,这就是家,就是家的味道,就是让人灵魂归去来兮的地方。
李练达的眼镜一时间被热气和心里泛起的感动蒙住了。
当李练达拎着大包小裹闪现在家的屋门口时,满屋子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和说笑,吃惊地望着他,好像他是天外来客。大家都在灯光中看着李练达,李练达将手里拎的东西放下,戴着手套的手已经冻僵,他腾出一只手摘下眼镜,那么多熟悉的亲人的面孔,让他心头涌上一些泪花。亲友们都七嘴八舌地问他,一时间很多问题,李练达顾不上回答他们。说着话大家又七手八脚地帮他拿东西。李练达的母亲上前拉住儿子的手,柔声细语地问他,儿子,你怎么回来了呢!不是捎信说过了小年才回来吗?你听着你哥结婚的信儿了啊!李练达的脸已经冻僵,他咧开嘴笑着说,妈,没有啊,就是我住的那个地方太冷了,实在是冻得不行,就先回来了,秋天时你不说我哥明年才结婚吗!李练达说话时才发现自己的疼痛还在。李练达的母亲说,找人查日子了,说明天就是好日子,趁着冬天闲着就定了日子。
旁边的人说,你看老婶子这辈子没姑娘,就跟她二儿子亲。
也有人说,这大学生个儿又长高了吧!
李练达擦亮眼镜才清楚地看到每一张熟悉的笑脸。这些都是在秋天以后逐渐滋润的脸,他们一个个都满面红光,一脸喜气洋洋,喜庆来自心底。东屋是热闹吵嚷的行酒令。众人看着李练达都说,大学生回来了,跟他们去喝几杯去吧!李练达说,我不会喝酒的,让他们尽兴地喝吧!这时有人提出来,还说找不到压炕的童男子呢?这不就回来了吗!于是众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那就让练达压炕吧!他最合适。
农村压炕是指新郎新娘结婚前夜,要找童男子压炕,那些看似将来有出息的童男子更是被争抢的人选,李练达一回来就被家里人派了这么一个光彩的活。李练达掀开刺绣着荷花鲤鱼图案写着百年好合的门帘,来到哥哥的新房,灯光嫣红,原来暗淡的房间被布置得华丽温馨。新娘子已经在下午接回家,李练达的嫂子是他们本村人。但不是一个生产队的。住的也不是很远,以前也从没有来往过。李练达叫了一声嫂子。李练达的嫂子也很吃惊李练达怎么会回来的这么及时。她说,你回来了。李练达说,我提前回来了。李练达说,我哥的手艺不错啊!做的组合家具很现代,不比家具店里卖的那些差。李练达的嫂子说,真挺不错的,样式很好。李练达的哥哥亲手做的组合柜,简洁,时尚,可着屋子的高度和宽度做的。李练达知道他哥哥为了这套组合柜,研习了很多人家的样式,并且跑到赤峰、平庄一带的家具店去学样儿。李练达再看屋里的那些小摆设都是印着喜字的,都透着一种喜庆劲儿。雾气的窗玻璃上是李练达的母亲亲手剪的窗花,有喜鹊登梅,早生贵子,三阳开泰、刘海戏金蟾等吉祥的图案。
李练达的老家结婚的风俗是在正日子的前一天下午将新娘接到新郎家,过去是一主三挂的大红马车,那个气派,高头大马,洋洋洒洒地走在大街上,那是体面和喜庆的象征。如今有条件了,也改革成轿子或面包车了。即使是一个村的,也要有两辆车,一辆面包车载人,一辆半截美拉东西,风风光光的在村子里绕一圈儿。最热闹的是新娘进门的时候,要挤油油,过去走生产队时,那会挤上个一个时辰,那个热闹劲就甭提了,那时候要将新娘的东西都抢光了,再拿着东西要喜糖。现在人们的生活条件都好了,挤油油也成了象征性的了。
李练达又来到东屋。东屋为大,一般都是一家之主居住。东屋的炕上地下的两桌酒席都停下来。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高声地问他,练达,你上哪桌?整点白的。李练达说,我先不吃,我有点晕车,你们先喝着,别扫你们的兴,我休息一会儿。于是大家又哥俩好五魁首八匹马地继续猜拳行令,这些人都是明天的落忙人,有司仪、有支客、有大厨、有端盘子的,大家都喝到兴头上,个个红光满面,嘴角儿流油。李练达这时发现疼痛又沿着颊车穴在他的脸上和后脑勺蔓延开来,李练达忍着自己的疼痛,跟大家说着笑话。不知道是朗逸彤的鸦片粒起作用了,还是在树林间冻得,李练达的疼痛还真是减弱了,李练达在热闹中有一种孤独感,他想起了朗逸彤,那遥远而晴朗的笑容,那是他整个的星空。
这两桌酒宴一闹就闹到午夜。李练达的头痛在喧闹中静静地刺着他的神经。他的下颌让他不敢多说一句话。他东屋坐一会儿,西屋坐一会儿,哪儿都没有落脚的地方。但是他兴奋着,家的温暖让他放下一切包袱,他跟着家人雀跃着欢笑着。待落忙人都走得差不多时,李练达的母亲把他领到僻静处问他,儿子,你怎么买回来那么多东西,乱花钱!你哪儿来的钱?李练达的父亲不胜酒力,也不喝酒,跟着他们走过来问,你怎么有钱买皮夹克,得花多少钱哇!你个败家子?李练达说,你们都误会了,这是我一个朋友的父母从南方带回来的,他看我回家,就特意让我给你们带回来的,我哪儿有钱啊!你们给的那些钱,将够度命儿,每天都省吃俭用,不敢乱花一分钱的。这件皮夹克也是我那个朋友送给我的,他看着我穿的实在太少,就把他的皮夹克送给我了。李练达的母亲说,人要有志气,穷也有个穷志气,咱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李练达说,我推辞了,我是几番推辞,说什么都不要,可是我的朋友像我的兄弟一样,他看着我冷,就非得要送我。今年冬天也格外冷,这件皮夹克还真起作用了。李练达的父亲说,还没有听说你有什么好朋友?李练达说,就是帮咱们家要甜菜白条子的那个哥们儿。李练达的父亲说,哦!这样的朋友多交几个也不错。我去糖厂办事,人家一听说我是朗局长的亲戚,都毕恭毕敬的,端茶沏水的。还亲自跑到财会给我把钱拿回来。李练达的母亲说,儿子,你这么说,妈就放心了,你去压炕吧!
李练达一个人躺在哥哥的新房里,火炕热乎得烫屁股,李练达在红彤彤的灯光里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李练达又梦到香雪海和踏雪寻梅的朗逸彤。睡到凌晨三点钟,李练达就被大家的吵吵声给叫起来了。火炕热得李练达做的梦全是与梅花与朗逸彤有关,他在梦里又梦到穿行在香雪海中的朗逸彤,仿佛就是在他眼前一样,像是海市蜃楼一样的梦境。在梦里他没有疼痛。李练达迷迷糊糊地一骨碌坐起来,乡村司仪就开始主持了,拜天地,吃子孙饺子,坐福……李练达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经历这种乡村婚礼,他觉得这是原汁原味的东北婚礼,有传统的民俗。
李练达的哥哥嫂子坐福坐到天亮。
李练达趁着他们坐福的时候又到东屋炕上挤了一个地方睡着了。
他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酣睡,那些溢着芬芳的梦连续不断。
中午是一场李氏家族多年未见的乡村盛宴。相连的三个院落二十桌席开了三悠。李练达也参与到端盘子的行列。李练达一直没有抽出工夫和哥哥说一句话,他想对哥哥说,新婚幸福,马到成功!李练达的哥哥是属羊的,吉祥,嫂子是属马的,兴旺。正好赶上1990年是马年。李练达觉得这是吉祥的预兆,也预示着李氏家族的兴旺发达和富贵吉祥。李练达穿梭在桌子与桌子之间,他的头痛消失在忙忙碌碌的喜悦里。酒宴在下午三点多钟才结束,这是村庄里的盛宴。李练达觉得农村的酒席虽然薄了一点,但是那种味道纯正,那就是人间的味道,是地地道道的人生的味道,有最淳朴的味道,有最淳朴的人情。
李练达在那些熟悉的乡邻的面孔交错中,偶尔闪过朗逸彤的笑容和身影,朗逸彤在光影中,隐藏在李练达的脑海里。李练达觉得他一直没有离开朗逸彤,他每时每刻都与他在一起,那是一种心灵上的息息相通。李练达想朗逸彤去北京了吗?或许他已经在北京了,或许他已经在深圳了,那是思念到达不了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