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顿吻了吻米拉迪的手以示告别。菲尔顿沉着镇定,但他的双眼闪耀着一种不寻常的光芒。他的脸比平常更加苍白了,说话时语气短促且不连贯,这表明他的内心正在翻江倒海般激动。他登上了小船一直扭着头,盯着米拉迪。米拉迪则站在那条单桅船的甲板上目送着他。他们二人都用不着担心会有追兵,因为九点前是没有人走进米拉迪的房间的,而从城堡到伦敦得花三个小时。菲尔顿离船上岸,攀上通向悬崖顶的山脊小路,然后向城里走去。他刻不容缓地向朴茨茅斯方向走去。朴茨茅斯那一边,海面上舰船密布,那些桅杆,在海风劲吹下摇摇曳曳。在步履匆匆中,菲尔顿翻来覆去思考着对白金汉的各种指控,而这些指责是他两年多来像古人那样一再思考了的。菲尔顿将这位大臣所犯下的公开的、明火执仗的罪行,在全欧洲尽人皆知的罪行,同米拉迪控告他犯下的秘密的罪行进行一番比较之后,他觉得,白金汉最可憎的,是他所犯下的那种秘密罪行。就是说,菲尔顿因为如此火热的爱情,使他认定如此,而看不出温特勋爵夫人的指控完全是卑鄙的,凭空捏造的。他匆匆赶路的脚步更燃起他热血的沸腾,对他所爱的女人的关心,加上他以往的激情,现时的疲惫,所有这一切都激发着他的灵魂达到一种难以控制的精神状态。早上八点钟左右,他进入朴茨茅斯。全城居民都已经起了床,码头上鼓声震天,装满军人的战舰朝海上开去。菲尔顿浑身尘土,大汗淋漓,赶到了海军司令部。他的脸,此时此刻,由于体热,由于恼怒而变得通红。值班岗哨拦住了他,他叫来了警卫班长,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
“这是温特勋爵的紧急公文。”他说。谁都知道,温特勋爵是公爵的密友,值班队长立即发令给菲尔顿放行。菲尔顿冲进司令部。就在他走进前厅时,同时进来了另一个人。这个人也是满身尘土,气喘吁吁。菲尔顿和这个人同时找到了公爵的贴身随从巴特利科。菲尔顿通报了温特勋爵的大名,而那位陌生人不想提起任何人,声称只向公爵一个人通报他是什么人派来的,两个人都争着先进去见公爵。巴特利科知道,温特勋爵同公爵除了公务而且还有私交,所以,优先权给了菲尔顿。另一位只好等着,他对这种耽搁异常地不满。公爵贴身心腹领着菲尔顿穿过一间大厅,然后带他走进白金汉的一间办公室。米拉迪是1627年12月离开法国的,现在却到了第二年的8月,这里出现了较大的时间上的漏洞。这时,白金汉刚刚沐浴完毕,在房间里做最后的打扮。
“菲尔顿中尉求见,”巴特利科禀报说,
“是温特勋爵派来的。”
“是温特勋爵派来的!”白金汉重复了一遍,
“让他进来。”菲尔顿走了进去。这时,白金汉正换上一件镶满珍珠的蓝色天鹅绒紧身短上衣。
“勋爵为什么不亲自来?”白金汉问,
“我一直在等着他。”
“他差我前来启禀大人,”菲尔顿回话说,
“他非常遗憾,不能享有这种荣幸,因堡内有看守要事,所以不能前来。”
“不错,不错,”白金汉说,
“我知道,他手里有一个女囚。”
“我来正是要向大人汇报女囚的事。”菲尔顿又说。
“那好,讲吧。”
“只是,我只能对您一个人说,大人。”
“巴特利科,你去吧,”白金汉说,
“但你要守在门铃附近,我过会儿要叫你。”巴特利科走了出去。
“现在,”白金汉说,
“请讲吧。”
“密露尔,”菲尔顿说,
“温特勋爵曾给您写过信,是请您为流放一个名叫夏洛特。巴克森的年轻女子签发一项海上放行令。”
“是的,先生,我已回信给他,要他把那份文书送过来,由我签署。”
“在这儿,公爵大人。”
“给我吧。”公爵说。他从菲尔顿手里接过那张纸,迅速扫了一眼,便拿起鹅毛笔,准备签字。
“请原谅,公爵大人,”菲尔顿打断公爵说,
“夏洛特。巴克森这个名字并不是那位年轻女子的真名吗?”
“是的,先生,我知道。”公爵一边蘸着墨水一边回答说。
“那么,大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吗?”菲尔顿直截了当地问。
“知道。”公爵手中的笔已经接近了那张纸。菲尔顿顿时脸色变得刷白。
“既然如此,”菲尔顿又说,
“大人还照签不误吗?”
“当然。”白金汉说。
“我不能相信,”菲尔顿的声音变得短而不连贯,
“我不能相信大人知道那就是温特勋爵夫人……”
“我当然知道——虽然使我奇怪的是您也知道这件事!”
“大人要签这道命令不感到内疚吗?”白金汉傲视着年轻人。
“先生!您知不知道,”他对年轻人说,
“这个问题要是我回答您,我就未免太糊涂了。”
“请您回答,大人,”菲尔顿说,
“情况可能会很严重。”白金汉觉得,这位年轻人是代表温特勋爵的,因此也就没有生气。
“我没有任何值得内疚的,”他说,
“勋爵和我都知道,温特夫人是个罪大恶极之人,流放对她来说应该是够宽大为怀了。”公爵的笔已经放到了那张纸上。
“您不要签署这道令书,大人!”菲尔顿向公爵近前一步说。
“我不能签署这道命令,”白金汉反问道,
“为什么?”
“因为您需扪心自问,公道地对待米拉迪。”
“送她去泰伯恩,就是为她主持公道,”白金汉说,
“她太罪恶了。”
“大人,米拉迪是位天使,这您很清楚,我请求您给她自由。”
“这是怎么回事!”白金汉说,
“您疯了吗?’”
“大人,请原谅!我心直口快。但是,大人,请您考虑您要做的事,您就不担心会超过限度?”
“您再说一遍!”白金汉叫起来,
“不过,我看出,你在威胁我!”
“不,公爵大人,我在请求,而且我还要对您说:一个做了很多恶事的人,再加上一个小小的错误就会招致惩罚。”
“菲尔顿先生,”白金汉说,
“您给我出去,立刻去禁闭室!”
“请您听完我的话,大人。您曾经侮辱过她,奸污过她,请您向她补救您的罪孽吧,网开一面让她自由吧,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您的请求?”白金汉惊讶地看着菲尔顿。
“公爵大人,”菲尔顿愈说愈激动,
“公爵大人,您当心,全英国都对您怀有不满。公爵大人,您在滥用几乎是您窃取来的权力。公爵大人,您遭到了世人和天主的唾弃。而今天,我将惩罚您。”
“啊,太过分了!”白金汉怒吼着向门口跨了一步。菲尔顿拦住他的去路。
“我谦恭地请求您,”他说,
“请您签署命令释放温特勋爵夫人,是您玷污了她。”
“出去,先生!”白金汉说,
“否则我会送您进监狱。”
“您是叫不来人的,”说着,菲尔顿冲到公爵和放着按铃的嵌银独脚小圆桌中间,
“您落在了天主的手里。”
“您是在说,我落在了您的手里。”白金汉抬高嗓门大声说,试图让外面的人听到。
“签署吧,大人,签署释放温特夫人的命令吧。”菲尔顿将一张纸向公爵推过去。
“您要强迫我?荒唐!喂,巴特利科!”
“签吧,大人!”
“不可能!”
“不可能?”
“来人啊!”公爵大叫道,同时向剑冲过去。可是菲尔顿抢先一步,便将米拉迪曾用来自杀的那把刀拿了出来,一跃,跳到了公爵跟前。就在此时,巴特利科大喊着走进大厅:
“密露尔,一封法国的来信!”
“法国的信!”白金汉叫起来。他知道了是谁的信,但忘掉了一切。菲尔顿趁此机会,举刀向公爵的腰部刺去,一直刺到剩下了刀柄。
“啊!叛徒!”白金汉喊叫着,
“您杀我……”
“杀人啦!”巴特利科吼叫着。菲尔顿发现一扇门敞着,便跑了过去。他奔跑着穿过去,冲向楼梯,但刚登上第一级,迎面遇上了温特勋爵。温特勋爵见他脸色苍白,手上脸上都是血,便立刻抓住他的脖领大吼道:
“我猜到了,可我来迟了一分钟!”菲尔顿没有反抗,温特勋爵将他交给了卫兵。卫兵将他押到一个临海的小平台上等候命令,温特勋爵则冲进白金汉的办公室。菲尔顿先前在前厅碰上的那个人,已经跑进白金汉的办公室。他发现公爵躺在一张沙发上,一只痉挛的手紧紧地捂在伤口上。
“赖博尔特,”公爵带着垂死的声音说,
“赖博尔特,您可是她派来的?”
“是的,爵爷,”奥地利安娜忠诚的持衣侍从回答说,
“可是也许,太迟了。”
“别说话,赖博尔特!会有人听见的。巴特利科,别让任何人进来!哦!天主啊,我就要死了!我大概不会知道她给我带来的口信了!”公爵昏了过去。这时,温特勋爵,白金汉的侍从军官们,出征的将领们,代表们,一齐拥进他的房间。无望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大楼内,哀婉之声四起,消息很快便传遍全城。一声炮响宣布刚刚发生了重大事件。温特勋爵揪着自己的头发。
“晚了一分钟!”他叫了起来,
“晚了一分钟!哦!我的天主!”事情是这样的:这天早上七点钟,有人前来告诉他,在窗户前发现了绳梯,他立马跑进米拉迪的房间,发现她已经跑了,护栏被锯了。于是,他想起了达达尼安给他送来的口头警告,便为公爵担心起来。他跑进马厩,便随身跃上顺手牵到的马匹,策马飞奔,一口气跑进司令部大院下马后,刚登上第一级,正像上面说过的,便迎面碰上了菲尔顿。不过,公爵还没有死,他睁开了双眼。这样,每一个人又有了希望。
“先生们,”他说,
“请让我单独和巴特利科及赖博尔特在一起。”
“啊!温特勋爵,瞧您一大早给我派来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请您瞧瞧,他送给了我什么!”
“唉!密露尔!”勋爵大声说,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自己了!”
“您说错了,我亲爱的温特,”白金汉说着向他伸过手去,
“没有什么人能令一个人永不原谅自己。好,出去吧,我请求您。”勋爵哽咽着走了出去。办公室里只剩下受伤的公爵、赖博尔特和巴特利科。医生还没找来。
“您一定会活下去的,您一定会活下去的。”奥地利安娜的使者跪在公爵的沙发前连连说道。
“她给我写了什么?”白金汉声音微弱地问道,血从伤口涌出,
“她给我写了什么?你把信念给我听听。”
“哦!大人!”赖博尔特说。
“请听我的命令,赖博尔特。我没有时间了。”赖博尔特打开封漆,把信放到他眼前。白金汉尽管竭力辨认字迹,但难以办到。
“你念吧,”他说,
“你念吧,我看不见了。念吧!也许我马上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赖博尔特便不再为难,念道:密露尔:自我认识您那一天起,我为了您而受尽了痛苦。有鉴于此,如果您关心我的安宁,我就请求您停止对法国的军事行动,停止这场战争吧!对于这场战争,人们公开讲,起因是宗教,而暗中却说我才是这场战争的真正原因。这场战争不仅会给法国和英国带来巨大灾难,而且对您,密露尔,带来使我抱恨终生的不幸。您的生命受到了威胁,请小心。从您不再是我的敌人那一刻起,您的生命对于我还是珍贵的。您亲爱的安娜白金汉凝神听着来使的读信。信读完后,他像是感到这封信给他带来一种酸楚的沮丧。
“您难道就没有别的口信要对我说吗,赖博尔特?”他问。
“有的,大人,王后嘱咐我告诉您要多多留神,好好保护自己,她收到消息说有人要暗杀您。”
“就这些,就这些?”白金汉不耐烦地问。
“她还让我告诉您,她一直在爱着您。”
“啊!”白金汉说,
“谢天谢地!我对于她不再是个不相干的人了……”赖博尔特听罢泪如雨下。
“巴特利科,”公爵说,
“您把那装钻石坠子的小盒子拿给我。”巴特利科拿来他要的东西。
“现在你取出里面的白缎小香袋,那上面用珍珠绣的图案是她姓名的起首字母。”巴特利科依旧奉命行事。
“瞧,赖博尔特,”白金汉说,
“这里有两封信,是她给我的仅有的两件信物,您一定将它们还给王后陛下。为了留着最后的纪念……(他在身边寻找)您再带上……”他还在寻找,但是死亡临近,眼睛已看不清,他只看到了从菲尔顿手里掉下来的那把刀,刀上还留着殷红的鲜血。
“您就再带上这把刀吧。”公爵握着赖博尔特的手说。他把刀放进小银盒里,同时向赖博尔特示意他再不能说话了。他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身子从沙发滑落到了地板上。巴特利科大叫了一声。白金汉本想发出最后一次微笑,但是死亡让他的这一想法留在了他的额头上。就在这时,公爵的私人医生才惊慌失措地赶到。他来到公爵身边,抓起他的手,然后又放下。
“没用了,”他说,
“公爵死了。”
“死了,死了!”巴特利科叫起来。人群拥进屋内,到处是惊愕和骚动。温特勋爵,立刻朝菲尔顿那边跑去。菲尔顿一直在司令部大楼的平台上被士兵看守着。
“混蛋!”他向年轻人骂道。白金汉死后,这位青年已经恢复镇定和冷静,
“混蛋!你干了些什么?”
“我为自己报了仇。”他说。
“你为自己!”勋爵说,
“你被那个女人欺骗了,但我向你发誓,这次罪行是她最后一次了。”
“我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菲尔顿心平气和地说,
“我也不知道您指的是谁,大人。我之所以杀死白金汉先生,是因为他两次拒绝让您提升我为上尉,仅此而已。”温特勋爵惊愕地看着菲尔顿,简直不理解这个人竟如此麻木不仁。仅有一件事给菲尔顿造成不安:每听见一次声响,这个单纯的青年都以为那是米拉迪来了,他担心她前来认罪并和他一起同归于尽而投入他的怀抱。他哆嗦了一下,他看到海面上有一个黑点儿,那黑点极像海上翻的海鸥。可凭他水手那鹰隼般的眼力,他认出,那是一只单桅帆船,它正向法国海岸扬帆驶去。他脸色惨白,他恍然大悟,这是米拉迪的背叛。
“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大人!”他向勋爵请求说。
“什么?”勋爵问。
“我想知道:现在几点啦?”勋爵掏出怀表。
“九点差十分。”他说。米拉迪扔下了他,报丧的炮声一响,她就立刻吩咐船长拔锚起航了。
“那是天主的意愿!”菲尔顿以一种忠实信徒那听天由命的口气说。然而他的视线无法离开那条小船,也许他希望可以看见那个女人的白色身影。温特勋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终于猜到了一切。
“就先惩罚你一个人,混蛋,”温特勋爵对望着海面的菲尔顿说,
“但我向你发誓,你的那个同谋犯是逃不掉的。”菲尔顿一声不响地低下头去。温特勋爵向码头那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