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与观众暂时摆脱幻觉、幻境而直接沟通的事实,不仅仅在布莱希特的演剧方法中存在。莫里哀在《吝啬鬼》中写到阿巴贡丢了钱箱而发狂的时候,让这个吝啬鬼突然“发现”了观众席,并冲着观众嚷嚷开了:
这儿聚了许多人!我随便看谁一眼,谁就可疑,全像偷我钱的贼。哎!他们在那边谈什么?谈那偷我钱的贼?楼上什么声音响?他会不会在上头?行行好,有谁知道他的下落,求谁告诉我。他有没有藏在你们当中?他们全看着我,人人在笑。你看吧,我被偷盗的事,他们一定也有份。(奠里哀:《吝啬鬼》第四幕第七场。)
这就把全体观众一下都拉进了戏,而观众席一旦成了舞台的延伸区,原先舞台上制造的幻觉和幻境也就暂时打破了。其时,阿巴贡作为一个角色还是完整的,但他直接与观众对话起来,隐在角色背后的演员需要对观众的反应作出反射,而观众的反应也就显得更加重要。这样,观众对于演员的反馈也就呈现为直线短程。多次扮演过阿巴贡的中国演员李家耀曾说,当他询问观众钱箱的下落时,观众的反应会是各种各样的,他也就根据不同的反应把戏演下去。有时,观众对询问的回答是一片笑声,李家耀立即说:“你们还笑!”有时,个别观众会调皮地答一句:“不告诉你!”李家耀就说:“你们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更多的情况是观众席里一片寂静,没有回答,李家耀便气鼓鼓地骂道:“原来你们是哑巴!”有一次,一个观众根据剧情回答角色的询问:“钱箱是你家里人偷的”,李家耀就厉声反驳:“不,你骗人!我看准是你偷的!”(李家耀,严顺开:《即兴表演的对白》。)为了使这种反馈关系达到新的高度,李家耀演这段戏的时候还直接来到观众席里,把甬道当作街道,把观众当作看热闹的人,他乱窜乱找,不断地根据身边观众的反应作出各种即兴表演。观众看到的,是一个发了疯的吝啬鬼角色,但在剧场中进行着灵敏而快速的心理递接的,则是演员和观众。
川剧演员薛艳秋演潘金莲引诱武松不成,垂头丧气地闭门退场,突然又回身直奔台口,探询四周:“龟儿子,你是不是在骂我?”这与阿巴贡直问观众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薛艳秋展现的是一个妇人的私情和隐忧,把难于呈现的心理活动形象化了,而阿巴贡的发疯举动倒是很可能会在那个情境中产生的。因此,同样是演员与观众的直接连接,薛艳秋的这声发问,匠心更深了一层。演员预计并感受着观众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憎恶,她需要以潘金莲的身份对这些无形的信息作出反应,一句发问,既揭示了角色的内心,又使观众情绪获得宣泄。
另有一种演员与观众直接接通的方式,不仅暂时摆脱了戏剧情境,而且也暂时摆脱了角色,演员突然让观众明白这是在演戏。京剧《连升店》中穷秀才连升三级,势利的店主百般逢迎,一步一揖地相送,秀才问,“你要送我到哪里去?”店主答:“我这是送你到后台去。”在这种情况下,观众大多会爆发出笑声,笑演员说了大实话。这种笑声,严格说来,是观众从迷醉中获得自我归复的清醒剂,也为演员从假面中获得自我归复创造了条件。接下去,演员与观众可能仍然会凭借着角色进行交流,但在这里断开一条互相直视的豁口大有好处。观众可以从剧情中解脱出来,冷静而超逸地理解这种场面所包含的意义。
有时候,戏剧家甚至还会把他希望观众理解的现实意义通过演员直接点化出来,貌似生硬,实质是对这种豁口的高度利用。中国古典戏曲舞台上的丑角,常常不顾剧情、“不合时宜”地把某些现实针对性一语挑破,使观众由惊愕而启颜。汤显祖所谓“丑净诨语,直刺世情”,(《红梅记·城破》总评。)大抵就是指这种情况。这些艺术技巧,对于注重幻觉的戏剧观念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而与布莱希特追求的“间离效果”却不谋而合。
在剧场内,第二组反馈关系出现在演员与演员之间。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经指出:“我们在舞台上交流的困难和特点就在于我们跟对手和观众的交流是同时进行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员自我修养》。)如前所述,体验派演员与观众的交流隔着角色的中介,因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称之为“间接交流”;也有“直接交流”,那就是演员与演员间的交流。他说,演员“与舞台上的对象直接交流,通过它与观众发生间接交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员自我修养》。)关于演员在舞台上交流的方法、途径和艺术要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他的门生们研究得非常细致,他们力图交付给观众一个联系紧密、融会贯通的舞台天地。
演员与演员之间的心理递接,是一旦进入创作过程后必然会产生的。无论哪一个演员,都是戏剧情境的制造者,又都是戏剧情境的感受者。他既对同台演员施加影响,又承接和感受他们的影响。每个人都能成为其他人的“镜子”,也都能找到自己的“回音壁”。在舞台上,一个演员发出的信息,立即便能在同台演员中获取回流。
演员与演员之间的反馈也可能起到消极的互相损害的作用。如果有一个演员由于某种特殊原因破坏了已造成或正在制造过程中的戏剧情境,那么,应该对他直接作出反应的演员首先就失去了反应的分寸,而第二、第三个反应者也会变得无所措手足;反过来,这位出问题的演员本身也是上一个演员的言行的反应者,当他失度的时候,上一个演员也会因此而产生疑惑,失却自信。英国著名演员劳伦斯·奥利弗曾真切地描述过这种可怕的情景:
假如你一时走了神,忘了一句台词或一个字,你就会把别的演员扰乱了,也乱了自己。而且肯定是这样:有一个演员忘了台词,另一个也跟着忘,一个一个跟着忘,在整个一出戏里形成连锁反应,就像得了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劳伦斯·奥利弗:“使人信服的艺术”《演员论演技》。)
正是出于对这种恶性现象的提防,奥利弗十分重视舞台上的协作,注意演员间“无条件地互相爱护”。
演员间的反馈情况,也不是演员本身所能完全掌握的。例如剧本中角色关系处理的疏密,就在根本上决定了演员间的关系。很多高水准的演员特别喜欢在那种人物关系看似疏松的剧本演出中大显身手,因为这样的剧本为他们的现场反馈提供了较大的自由空间。契诃夫的剧本就曾经为莫斯科第一流的演员们的心理默契和心理递接创造了条件。
除剧本外,演员们的自身气质也影响着他们在台上的关系。布鲁克说:“每当属于同一类型的表演风格的演员同台演出时,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老演员在一起演得很好,青年演员在一起也演得很默契;可是一旦他们合在一起演出,无论他们如何小心翼翼,如何相互尊重,结果通常还是一片混乱。”于是,导演必须花费大力,“使这群混杂的人凑在一起,共同寻求相互直接呼应的途径”。(彼得·布鲁克:《即时戏剧》)
在剧场内,第三组反馈关系出现在观众与观众之间。
观众的成分在一般情况下总是复杂的。但是,尽管如此,人们仍然不难发现,在剧场里,各种观众要比他们在生活中更能取得一致。西方戏剧家常常把观众称之为“只有一颗心的多头巨人”,就形象地说明了这种集体性。
明代文学家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记载:
魏珰败,好事作传奇十数本,多失实.余为删改之,仍名《冰山》。城隍庙扬台,观者数万人。台址鳞比,挤至大门外。一人上,白曰:“某杨涟。”口口谇曰:“杨涟!杨涟!”声达外,如潮涌,人人皆如之。杖范元白,逼死裕妃,怒气忿涌,噤断嚄唶。至颜佩韦击杀缇骑,呼跳蹴,汹汹崩屋……(张岱:《陶庵梦忆》(“冰山记”条)。)
请看,对暴虐的仇忿和对反抗的赞颂,大多数观众的态度十分接近。这种由特殊的社会政治空气决定的剧场心理气氛,古今中外曾一再出现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生动地记述过他的剧团在俄国第一次革命前夕上演易卜生的名剧《斯多克芒医生》的情景:
在著名的喀山广场大殴斗发生那天,我们正在彼得堡巡回演出,上演《斯多克芒》。前来看戏的观众是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其中有许多教授和学者。我记得坐在正厅里的几乎全是白发苍苍的老人。由于那天的悲惨事件,观众极为激动,他们抓住哪怕是最微小的关于自由的暗示,对斯多克芒的每一个抗议字眼都有所反应。而且在剧情进行中,往往会在最出人意料的地方爆发出一阵有倾向性的掌声。这是一次政治性的演出。观众厅里的气氛激昂到这种程度,仿佛每分钟都在为停演和被捕而准备着。
检查官们在《斯多克芒》每场演出时都到场监视,只许我,扮演主角的演员,按照检查通过的台词来讲,如果我讲出一句没有获得通过的台词,他们就要来找我的麻烦。这天晚上他们对我的监视更加严格了,我不得不加倍小心。角色的台词经过多次改动,忽而删掉,忽而又添上,这就很容易说错,或者说出多余的东西来。在最后一幕,斯多克芒整理着被群众捣毁的房间时,在一片凌乱中找到了前一天出席大会时所穿的那条黑裤子。看到上面撕了个大口子,斯多克芒便对他的妻子说:
“一个人出去争取自由和真理的时候,千万别穿好裤子。”
剧院的观众不由得不把这句话同白天在喀山广场上发生的大殴斗联系起来,在那里大概也有不少好裤子为了自由和真理而被撕破了。这句话才一说完,观众厅内便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表演只好停了下来。有几个人还离开自己的坐位,跑到脚光前面来和我握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我的艺术生活》。)
观众原是一些不善于激动的白发学者,在特定的社会空气下竟会激动到这等地步。从以上记述中可以看出,观众情绪的集体性,不仅表现在显而易见的地方,而且也表现在“最出人意料的地方”、“最微小的关于自由的暗示”的所在。这说明,观众的群体,并不因成分复杂、人数庞大而表现得迟钝,也不仅仅只能取得粗框架上的一致。“只有一颗心的多头巨人”也会是极其灵敏的。
如果说,以上两例是在特殊的社会政治环境下产生的,那么,人们发现,即使不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大多数观众的集体性也依然存在,而且也可以表现得非常强烈和一致。例如,1939年春天,挪威国家剧院到瑞典的斯德哥尔摩访问演出,演出的也是易卜生的戏剧——《玩偶之家》。当时当地并没有太明显的社会政治触发剂,但观众席里的情景竟是如此:
观众不仅疯狂地喝彩,还用脚跺地板,并且把椅子摇得嘎嘎作响。(艾尔瑟·赫斯特:“娜拉”,《易卜生评论集》。)
显然,一种对妇女社会命运的共同关注,被演出提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