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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反馈流程(2)

必须缩短距离。近,近,近!当然,缩短的不只是视觉距离,也是心理距离;拉近的不仅是物质空间,也是精神空间。上述创作意念,促使我走出框式舞台,采用中心舞台的样式演出了这个戏。(胡伟民:《中心舞台的魅力》。)

“可变舞台”没有严格定规,大抵根据演出需要,机动灵活地改变观众与表演的相对距离,也随之改变观众座席的基本形状。

这一切新型的舞台方式,在波兰当代著名戏剧家格洛托夫斯基看来,还不能满意。格洛托夫斯基认为,它们只解决了身体位置间的距离。客观距离的远近可以与心理距离成正比,但也未必。因而他又进一步作出了更加惊人的尝试。他所倡导的质朴戏剧,把观众当作剧中来客,安排在宴会桌旁,或医院的病室里,无所谓台上台下,观众不是在参观一种仪式,而是完全置身其间了。他认为,“演员不应该把观众当作工作方向的重点,但同时也不应该否认观众的存在”,演员的表演,“是对观众的邀请”。这样一来,戏剧不是已经超越了原来的含义了吗?格洛托夫斯基毫不隐讳地说:“它超出了‘戏剧’的含义,而且更像是生活的逼真重现和生存方式。”(格洛找夫斯基:“几条原则”,《迈向质朴戏剧》。)这种演出方式,与“仪式”的本义更接近了。观众成了实际参加者,演出成了一种集体的体验活动。

无论是伸出型舞台、中心舞台、可变舞台,还是格洛托夫斯基的大胆创造,都或多或少地带有试验性质。比较突出的共同问题是产生心理交融的范围太窄,观众全方位的观赏角度与演员在表演方位上的限制有矛盾。即使能够克服这些障碍,在多样化展开的现代生活中,也很难期望哪一种表演方式可以像过去镜框式舞台那样长久处于优势的地位。它们的意义在于显示了戏剧家们正在越来越关心戏剧审美的集体心理体验。这个显示,要比它们自身,更有价值。

三 剧场内的多角反馈

集体心理体验是一种总体性效果,它由许多反馈关系组合成。现在,我们就来具体地看一看剧场内外的各种反馈关系。

在剧场内,第一组反馈关系出现在演员和观众之间。

对这个反馈说得最有趣的莫过于英国演员劳伦斯·奥列弗了。他说演员在台上可以嗅到观众席里的一股“气味”。有一次他在伦敦皇家宫廷剧院演出,刚登上舞台,他与另一位演员禁不住同时说了一句:“闻闻,这气味可真不错!”他还回忆过使自己名播遐迩的那次莎士比亚剧作的演出:第一场演出后信心不足,第二场是日场,“这场演出我毫无准备,可是当时的气氛有点不寻常,就像有句俗话所说的,有一股成功的芬芳气息”。他甚至说,这气味是那样真切,就像走近蚝肉馆所能闻到的一样。于是,他说,“我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一种完全的自信”。(劳伦斯·奥列弗:“使从信服的艺术”,《演员论演技》。)

演员需要观众的反应,这似乎没有异议。但是,演员究竟需要观众什么样的反应呢?

如果掌声和欢呼仅仅来自于对一些巧妙辞令或表演绝招的赞扬,而不是对一个完整艺术过程的报偿,他们宁肯不要。如果剧场中平静无波,而这种平静正恰与舞台节奏相称,他们也会认为是获得了完满的反应。简言之,一个真正的表演艺术家要求于观众席的,是出自于观众自觉的心理过程的反应。演员的职责,就是去激发观众的这种自觉心理过程。因此,观众对演出的最佳反应,不应是热烈而零碎的,而应该是合理而连贯的,不应是突然而偶发的,而应该是可以预期和把握的。

中国现代著名演员石挥在演《秋海棠》时,有一段戏的处理曾获取过这种最佳反应,连京剧大师梅兰芳、程砚秋前往观看时也曾为之垂泪。该剧最后一幕,曾是著名旦角演员的秋海棠历尽沧桑,已沦落为一个翻翻跟斗的“龙套”。正恰有一个花旦女演员哼《苏三起解》走了调,秋海棠就上前指点。这一指点,使得台上的角色、台下的观众,都立即想起了秋海棠的前史,因为《苏三起解》正代表着他的艺术黄金时代。这位今天穿着“武行”服装的落魄者,由于一个偶然的触机而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而观众的记忆的闸门也同时随之而打开。也就是说,一个小小的戏剧手段,把角色和观众同时领到一个自觉的心理过程中去了。

过程需要时间,扮演秋海棠的石挥便在台上哼着《苏三起解》,音调凄惋,神情凝重,让角色、更是让观众在“不堪回首”的心理过程中徘徊一些时间,渐渐深入。他哼唱的是这样四句:

酒逢知己千杯少,

话不投机半句多,

远远望见太原城,

玉堂春此去九死一生!

苏三的悲凉自抒恰与秋海棠的遭遇吻合。但是,演员用不着多向观众示意,他已从苏三转入秋海棠自身,观众也绝不会误解成他还在指点唱腔。石挥用程派唱腔来唱这几句,全场观众寂静无声,一任自己的心理过程顺着演员的指引而前行。待唱到最后一句,秋海棠再也没有力量唱完“九死一生”这四个字了,石挥表演至此,哽噎而泣,观众也无不泫然泪下。一个自觉的心理过程就这样完成了。不难看出,观众席里的全场泪花,是从花旦女演员走调的时候就开始积贮的,而观众在流泪前的长时间屏息,也应看成是这个最佳反应的重要组成部分。石挥的本领,不在于以声、泣相拌的台词技巧激起了观众片刻的情绪波澜,而在于收纵有度地开启和把握了观众的自觉心理过程。

观众的自觉心理过程一旦调动起来,剧场中就出现了一系列奇迹。貌似松懈的戏会突然产生紧张的旋律,即便是静场,也会展现出丰富的内容。京剧《打渔杀家》中老英雄肖恩为复仇别女渡江,叮嘱后事,女儿哭泣,肖恩叱女,似乎缓慢而琐细,但是由于观众已经明白这些话语是何种行动之果,又是何种行动之因,就很自然地把它们置放到一种紧张期待的心理过程中去了,整个剧场出现了沉重的气压。川剧《打红台》中老流氓肖方以漫不经心地欣赏江水的姿态踢女子下水,一切行动、话语都慢吞吞的,但是由于观众从开戏不久就已进入了对他越剖视越憎恶的心理过程,剧场里的情绪可想而知。

观众对审美对象的“填补”,应该是一种主动的积极行动。心理学认为,只有设法使人们的被动心理状态转化为主动心理状态,他们才会有饱满的情绪,发挥出极大的积极性。

在观众和演员的这一对反馈关系中,一般说来,凡是想让演员多交付一点给观众的地方,在艺术表现上可称之为“实”;凡是想让观众多发挥一点主动而演员稍稍作出让位的地方,在艺术表现上可称之为“虚”。因此,“虚实相间”,也就是观众的审美心理和演员的创作心理之间你进我退、互相弥补的搭配关系。没有“实”,观众的自觉心理过程引发不起来,引发起来后也不能切实地纳入一定的轨道,因而也就无所谓“虚”;但是,如果没有“虚”,只有“实”,观众完全处于被动状态,审美心理过程被创作过程吞噬了,看戏成了一种疲倦而乏味的接收。

成功的演员,总是迅捷地叩发观众的自觉心理过程,并以切实的内容使这一过程不要流散外逸;同时,处处创造一些足以容纳观众主动性的空间,使他们的心理过程能完满地行进并结束。如果不考虑到观众的自觉心理过程,那么,天才演员的演出看起来很可能比低水平的演员更缺少“完整性”。一个平庸的演员有可能在空无一人的剧场中把戏演一遍,因为他还只能依样画葫芦地重复,而“世界上还从来没有哪一个天才的演员,能够在空空荡荡的剧场里灵感充沛地进行创造”。(阿·波波夫:《论演出的艺术完整性》。)

由于观众的审美心理过程一旦被引发出来就具有自觉性和延续性,因此,它既可辅佐创作的完成,也可极大地干扰和损害创作。如果演员的表演失去了观众的信赖,那么,观众的这种不信赖也会呈现为一种心理过程。一般的情况是,演员的失度引起观众的不满,而观众的不满又进一步反射回舞台,构成一种恶性循环式的消极反馈。演员在舞台上产生了差错,常常要比作家写文章时写错几行更加危险,原因就在于这种恶性循环式的消极反馈。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形象地以观众的咳嗽声说明这种可悲的情景。他说,对演员来说,最感到害怕,最使他泄气的是观众厅里的咳嗽声。但显然观众的咳嗽声也由舞台上的演出“调度”着:在精彩的演出片断中很少听到观众厅里的咳嗽声,而一旦演出转入枯燥无味,咳嗽声则像传染一般陆续四起。麻烦的是,演员一听到咳嗽声就泄气,而一泄气咳嗽声又会传来……(参见伊琳娜·维诺格拉德斯卡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同记者的谈话》。)这真是一种可怕的反馈。观众的破坏性反应有时也不完全是演出本身引起的,如果观众在人生观念上不同意剧本中的内容,也会作出这种反应。阿·波波夫说:“观众到来时,他将以他自己的态度,以他自己的合作式的参与,肯定这台戏或是把它破坏。”(阿·波波夫:《论演出的艺术完整性》。)

以上所说的演员与观众间的反馈关系,都凭借着戏剧情境和角色的中介。这种情况,到了布莱希特那里就不同了。演员与角色不是融而为一,而是两相并立,与观众发生反馈关系,这便是布莱希特演剧方法的特点之一。在这种情况下,演员不必一直躲在角色和情境的背后悄悄地感应,而可以不时地独立出来与观众发生直接勾连。因此,演员和观众都能更主动地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对于观众,布莱希特指出,“在这里观众必须具有充分的自由”;而对于演员,他又指出,“我们眼前将出现一个善于把我们的或者他的思想留给我们的演员”。(贝托尔特·布莱希特:《戏剧小工具篇》(四十八、四十九)。)

如果表演一个抢劫事件,由体验派演员来演,他们要惟妙惟肖地化身为抢劫者和被抢劫者,制造一个幻境,让观众看到这一事件的逼真再现。观众对抢劫者忿恨,对被害者同情,又为事件的进程而紧张,演员则隐身于角色和情境的背后来感受观众的这种种反应,并借此来调节自己的表演。如果用布莱希特的方法来演就会大不一样,演员只是这一抢劫事件的目睹者,现在正在叙述给一群后来的围观者听。布莱希特把这种消消停停的戏剧称之为“叙述体戏剧”,颇为确切。在这种叙述的气氛中,演员给予观众的是他对事件和有关角色的理解和想象,而观众的反应当然也不会仅仅是忿恨和同情了,更多的是思考:抢劫事件的人性依据是什么?人类能完全阻止这类事件吗?常人遇到这样的事件该取什么态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布莱希特又把自己的戏剧称之为“教育戏剧”。总之,在布莱希特的戏剧演出中,演员和观众的反馈,以理解和思考作为主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