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锦堂还没来得及去活动知事老爷,覃光第却派公差给他送来一个大红帖子。帖子上写着请他去知事公署“共商治县良策”的话。严锦堂一时又惊又喜。在严氏家族财运鼎盛的时候,作为严府主人的严锦堂,并没有少接到这样的帖子。那时,凡是县太爷上任,有哪位不是首先来严府拜访呢?至今府上还保留着那些县太爷留下的阿谀奉承的墨宝呢?可今非昔比,严府家道中落,连像王矮塔子这样的泼皮无赖,都可以任意欺凌严府了,更何况官府,哪还把自己放在眼里?真所谓虎落平原被犬欺,龙游浅滩遭吓戏,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呀……严锦堂一边感慨万端地想,一边又有点儿手忙脚乱地换起衣服来。严老夫人见了,说:“你忙什么呀,又不是去赶酒?”
严锦堂不满地说:“你知道啥?人家知事老爷已在堂上候着了!”
严老夫人听了,也觉得事非小可,说:“那就快去,别让老爷久等了!这世道不管怎么变,官还是官,民还是民,民就得怕官!”说着,就去给严锦堂拿来了金丝眼镜,镶金的龙头手杖和象牙羽毛扇。
严锦堂一边在镜子前扣着长衫的扣子,一边接了夫人刚才的话说:“怎么不是你说的那个理呢!这年代,官府就是遮荫树,大树底下好乘凉嘛!”
老太太说:“可官府也是无底洞,是喂不饱的狗!我们家要不是栽在官府手里,能败得这样惨?”
严锦堂扣好了扣子,抻了抻前后衣襟,这才叹息了一声说:“别说了!兴也官府,败也官府,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可有什么办法呢!”说着,就去枕头边的匣子里取出一只封好的信封,那里面除了一封陈述自己在“益升店”上蒙受的冤情和恳求知事老爷出面调和的信外,还有一张500银元的中央银行设在县城分行的支票。那信封似乎有千钧之重,严锦堂去取时,双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严老夫人知道严锦堂是心疼这些钱。严府的家道已不能和过去相比,那种日掷千金、奢侈豪华的日子已恍若隔世。现在,乡下的租子收不上来,城里的生意不景气,“益升店”事件后所有店铺又被迫关了门,加上官府的捐税多如牛毛,一日比一日重,偌大一个府邸几十个人,只有出项没有进项,真正是在“坐吃山空”呀!眼见得家里日益拮据和捉襟见肘的日子,作为一家之主的老爷,怎么能不心疼这样大的一笔钱呢?可事到如今,不花钱又怎么行呢?于是,老夫人便劝严锦堂说:“老爷,别心疼了!俗话说,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我们就是吃了没花钱的亏!要是早些给官府的人送了礼,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了!”
严锦堂叹了一口气,说:“你刚才说得对,官府是喂不饱的狗!我就怕花了钱,事情办不好……”
老夫人忙打断丈夫的话,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那我们就再花!没听说过吗:牛筋煮不烂,再加两块炭,总有把它煮烂的时候!”女人在许多时候,倒显得比男人更有主见和更富气魄。
严锦堂听了,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
说着,严锦堂下狠心似的,将信封装进怀里,就急匆匆地往外走去了。可刚走到大门口,他又返身走了回来,大声吩咐说:“备轿!备轿!”
严夫人见了,有些不高兴起来,埋怨地说:“哎呀,就这么几步路,一抬腿就到了,还坐什么轿嘛?”
严锦堂瞪了夫人一眼,说:“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有根有底的人家,不能不讲点身分名节!他这帖子上,明明写着‘求教’二字,把我做尊辈看了!我要是徒步去了,岂不让人低看了我?”
严夫人低头想了一想,觉得有理,不再说什么。这时四个轿夫抬了一乘大轿过来,严锦堂坐上去,这才往知事公署去了。到了知事公署的谯楼前,轿夫停下了脚步,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去。严锦堂在轿内说了一声:“抬进去!”轿夫这才从石坊旁书有“知事公署”的木榜下走了进去。可刚走进院里甬道,就从里面出来一个穿长衫的先生把轿子拦住了。严锦堂见了,心里生起气来,刚想说点什么,可一见拦轿的先生是前几天见过的知事大人带来的师爷,严锦堂心里的气便没法发起来了。他急忙从轿中走了出来,正了正衣冠,向知事大人的师爷行了一个礼。师爷还了礼,也不说什么,只挥手让轿夫将轿子抬出去,然后,师爷才转身向严锦堂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带着严锦堂向里面走去。
走过衙神祠和管狱署,严锦堂就来到了知事府的大堂前。大堂的门楣上方,悬了一块巨大横匾,上面刻有康熙皇帝的御书“清慎勤”三个流金大字。清朝皇帝虽然垮台了,可皇帝佬儿的训诫似乎仍很管用。大门的左侧还有一块石坊,石坊上也镌刻有康熙“民具尔赡”的榜书,榜书下,又刻有一段为官格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严锦堂走上台阶,刚要进门,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收回了脚步。他思忖了片刻,立即退到台阶下的师爷身边。他先笑着对知事大人的师爷谦恭地弯了弯腰,然后就从怀里掏出了那只装有500银元支票的信封,趁四下无人时交到了师爷手里,说:“大人请把这封信交给知事老爷!”
师爷将信在手中掂了掂,又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严锦堂。见严锦堂眼里也流露着只可意会的目光,师爷便微微笑了一下,说:“老夫遵命!”说罢,将信封藏进了长衫里。
严锦堂放心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跨上台阶进了屋。
严锦堂进大堂一看,果然见知事老爷在那里等着了。覃光第今日没穿长衫,而着了一件洋服,里面的白洋布衬衣领子上,别了一副黑蝴蝶的夹子,头发象一片瓦地往脑后梳去,被抹得油黑锃亮,脸上也光光地似戏台上的小生。严锦堂一见,也忘了是被请来“赐教”的“尊辈”,先丢了手中的棍子和羽毛扇,过去对覃光第行了一个大礼。覃光第欠了欠身,算还了礼,可脸上毫无表情。严锦堂也顾不得覃光第的态度,回头打量了一下屋子里的人,尽是县城一班乡绅财东,人人脸上都挂着一种惶惑不安的神情。严锦堂先前兴奋的表情渐渐消失了,他陡地也感到了几分说不出的恐惧,于是悄没声息地退到一边坐下了。
没多久,身着新式洋服、梳洋头的知事大人威严地朝下面扫了一眼,接着从案牍后面站了起来。堂下的绅士财东,一下失去了往日的骄横与矜持,都半张着嘴不所措地望着这位新来的知事大人。知事大人的面色仍然很冷峻,可他却双手抱拳,朝下面端坐的乡绅名流先行了一个老派的中式礼,然后清清喉咙,不动声色地说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