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管家并没有忘记严锦堂昨晚的吩咐,一起床就往“尚节堂”赶去了。他知道这是一件比老夫人、三小姐去世还严重得多的大事,因此不敢有丝毫怠慢。
但他还没有走到“尚节堂”,就碰上二小姐璧玉带着几个人,急匆匆地往严府赶来了。
管家由此明白二小姐已经听到了昨夜强盗喊出的那些话,并且心里和老爷一样难受和着急。
是的,二小姐怎么能不着急呢?当她昨天晚上被枪声惊醒,同样听见强盗的叫骂以后,脸刷地失去了素有的玫瑰色,张着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那一声高过一声指名道姓的辱骂,象一把把刀子,在剐着她的皮。挨骂的虽然是大姐,可受辱的却不是大姐一个呀!她的脸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又发红,最后变成了不可遏制的愤怒。她用力摇晃起身旁的“摇天动”来:“醒醒!你醒醒——”
“摇天动”睡得很沉,鼾声几乎能掀掉屋顶。
二小姐生气了,一下掀开被盖,在“摇天动”的肚子上打了一下,又没好气地吼道:“起来!你死了哟!”
“摇天动”这才醒了,一骨碌坐起来,有些不耐烦地问:“怎么了,啊?”
二小姐仍气咻咻地,带点儿哭腔说:“土匪又攻城了,你还睡得着……”
话还没说完,“摇天动”就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将二小姐往怀里拉着说:“哈哈!我当什么,原来是这事!你放心,他们不敢进城!他们进了城,就等于白来送死,他们只不过是闹着玩呢!来,睡觉吧……”说着,手就不安分地往二小姐身上探。
二小姐甩开了“摇天动”的手,仍没好气地说:“有这么闹着玩的?你听听,他们喊些什么?”说完,两眼泪光莹莹,咬着牙哆嗦起来。
“摇天动”果然认真听去。
他终于听见了那些不堪入耳的、下流的叫骂声。半晌,他忽然觉得好奇似的,“嘻嘻”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嘿嘿,陈达三……干了我的大姨妹……”
他的不正经和二小姐的痛苦形成了鲜明对照。二小姐眼泪“哗”地掉了下来,在“摇天动”身上狠狠掐了一把,说:“不、不许你也这样说!”
“摇天动”咧了一下嘴,捧住了二小姐的脸说:“我不说行了吧?他干了就干了!干的是大姨妹,又不是你,关我什么事……”
“摇天动”还要说,二小姐扭歪了脸,呈现出一副象象是要咬人的神态。“摇天动”这才住了口,有点儿不明白地看着严璧玉说:“你,你怎么了?”
二小姐盯了“摇天动”半晌,才胸脯一起一伏地说:“我要你带人出去,把那伙强盗给统统打死……”
“摇天动”听了,这才惊讶地坐直,不解地看着二小姐说:“什么,你要我出去打仗?”
二小姐说:“你是政府军的师长,土匪打到眼皮子底下欺负人,你不打仗干什么?”
“摇天动”不耐烦地回答说:“哎呀,你知道什么?你以为这仗好打?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我们打不着他们,他们却可以打着我们!他们说不定还在城外布下了埋伏,等着我们去送死呢!”
二小姐红着眼问道:“那就让他们这样嚣张?”
“摇天动”说:“睡觉吧,反正也没损伤我们一根毫毛……”
二小姐打断了他的话,咬牙切齿地说:“可他们这样侮辱人,比挖祖坟还难受,我大姐没法活了,她还是守节女人,你不能不管!”
“摇天动”打了一个呵欠,睡意上来了,就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说:“哎呀,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再说,骂归骂,骂了风吹过,又不死人!”说完,又嘟哝了一句:“你们这些人真是,死在面子活受罪!”
二小姐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忿忿地盯着“摇天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外面的叫骂声还在继续,惭惭地象是音乐舞台,由单声部变成了多声部的合唱,抑扬顿挫,有滋有味。二小姐感到实在不能忍受了,又冲“摇天动”吼了一声:“你到底去不去?”
“摇天动”象已经睡着了,梦呓似地低语了一句:“要去你、你去,我不去……”说完,就响起了一串香甜的鼾声。
二小姐真的愤怒了,她的脸充血似地红了起来。两撇秀气的眉毛几乎倒竖了,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半晌,她果然跳下床,穿上鞋,从忱头上拿起“摇天动”的手枪,带着一股抑制不住的复仇的怒火和勇气,往外面走了出去。
那神情,真有一点仗剑行侠、视死如归的巾帼英雄的味道。
她在拿枪时,故意碰了“摇天动”一下。她以为“摇天动”会追上来,可是没有。
来到院子,二小姐忽然又犹豫了。天空黑魃魃一片,城市看不清一点轮廊,夜风在空旷的街巷里怪叫。一阵冷风吹来,二小姐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立时,她眼前象是出现了许多狰狞可怖的影子,她马上想起前天晚上那些被踩死和淹死的冤魂,禁不住身子簌簌地发起抖来。她想:“我这是干什么呀?我一个女人,能去报什么仇?不是白白去送死吧?不,我不能死!我要活……”想到这儿,她正不知该怎么办,忽然听见土匪已喊着别家的姑娘、媳妇骂了,她这才释然了一些。又一股冷风呜咽着打来,既悲怆,又凄凉,恰似那些冤魂们的哭叫,她的头皮一阵紧缩,突然“哇”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进了屋。回到屋里,她才发觉攥枪的手已经冒出了汗。
当她重新往被盖里缩的时候,“摇天动”醒了。“摇天动”睡意朦胧地说:“你怎么没、没去呀?”
二小姐心里又气又恨,忿忿地回答了一句:“他们没骂我大姐了,我还去干什么?”
“摇天动”听了听,强盗们果然转移了辱骂的对象,于是把手伸过来,揽住了二小姐的腰,说:“那就睡吧,我迟早要去剿灭了他们!”
二小姐却没法入睡了。强盗们虽然转移了对象,但刚才那些辱骂大姐的话,不暨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颗原子弹,那是些什么话呀?那可是比女人性命还重的事呀!她相信城里的人,都听见了强盗们喊的那些话,明天,满城都会传遍有关大姐的绯闻。天啦,那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呀?她简直不敢想下去了。她仿佛害怕看见那些场面一样,把头紧紧埋在被子里,身子还禁不住哆嗦,好象这事就出在自己身上一样。过了一会,又在心里思忖开了:“强盗们喊的,是真还是假呢?”刚浮现出这个疑问,她便马上想起了三小姐给她讲过的事,想起那天和璧如回家,看见的大姐的神情,以及临出门时,厨娘说的那句“大姑娘说她做了一件给祖宗丢脸的事”的话。当时她不清楚是一件什么事,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了!天啦,难道真是这样?这么说,强盗们叫喊的那些,就不是空穴来风了?要不,大姐怎么会那样失魂落魄呢……想着,二小姐就觉得周身的血液又一齐往面颊涌了上来。那些强盗,又有什么坏事做不出来呢!二小姐就仿佛看见了陈达三骑在大姐身上蹂蹉的情景,脸颊烧得有些无地自容起来。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叫唤起来:“天啦,家里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出这些丑事呀?这个死人,怎么就不知道守节而死呀?要是当初殉节死了,还可以落下一个烈女节妇的名声呢!现在出了这样的丑事,又闹得满城都知道了,该怎么办?还活在世上丢人现眼干什么呀……”想着,她不再恨陈达三这些强盗了,转而在心里忿忿地恨起大小姐来。
她一夜没睡好觉,翻来复去地老想着这个问题。天一亮,她就再顾不得什么了,爬起来就往家里跑。她必须要去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悬着的心才会放得下来。
到了严府,二小姐没急着去看大小姐,而急急地往父亲房里走了过来。她要先问问父亲是否知道这件事。
当她走进严锦堂房里一看,不觉吃惊地叫出了声来——一夜之间,严锦堂的头发全白了,白得一根青丝也不剩,腮边还鼓起了一个包,正捂着嘴牙疼般地哼着。
二小姐象不认识似地,看了严锦堂一会,这才向床边走去,口里叫着说:“爹,你这是怎么了……”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惶恐。
严锦堂松开了捂着下巴的手,又象上次璧如死去一样,一把抓住了二小姐,抖索了半天还说不出话来。
二小姐发现父亲腮边不但鼓起了一个包,上下嘴唇也起了血泡,这才更不安地问道:“爹,你究竟怎么了,看你象什么了……”说着,伸出手去抚摸严锦堂的满头白发。这一摸不要紧,竟带下了一大把来。
二小姐立即象吓住了一般,呆呆地看着手中一根根银丝,说不出话来了。
严锦堂抖索了半天,终于忍俊不住,一把抱住了二小姐,泣不成声地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颤抖着说:“璧玉,这、这可怎、怎么办呀……”
二小姐自然明白父亲指的什么,从严锦堂怀里抬起了头,目光闪着怒火,看着父亲问:“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姐她……有这回事没有?”
严锦堂恼怒地说:“谁、谁知道呢?这个死、死人,问死问活也、也不吭一声气,你说气、气不气人……”
二小姐鼻孔里扇起粗气来,倏地站起身,呈现出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态,说:“爹,你放心,让我去问问她!她要再不说,我叫人用鞭子也要敲开她的嘴!”
说着,转身往门外走去,刚到门边,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二小姐愣了一下,抬头一看却是厨娘。厨娘也看见了二小姐,立即浮现出了一丝高兴的神情,说:“二姑娘这么早就回来了?该不是到大小姐房里去吧?”
二小姐青着脸,显出一种憎恶的样子,可还是忍不住回答了厨娘的话:“我正是要去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厨娘听了,忙说:“二姑娘不用去了!我已经问出来了……”
“问出来了?”床上的严锦堂和地下的二小姐,同时不相信地瞪大了双眼。
厨娘一步跨进了屋,说:“可不是吗!昨晚上我一直陪着大小姐,好问歹问,大小姐刚才终于开了口,我这就来告诉老爷呢……”
她还要说什么,严璧玉没好气地打断了她的话,说:“你少罗嗦点好不好?是怎么回事,快说!”
厨娘这才停止了绕弯子,说:“大小姐说没什么事,她是清白的……”
“是吗?”严锦堂和严璧玉同时惊问起来。
厨娘说:“是呀!大小姐就是这么说的!”屋里空气仿佛凝住了,听了厨娘的话,严锦堂和二小姐都松了一口气,又好象被这意料的消息给震住了。
半晌,二小姐才象不肯相信地嘟哝了一句:“那她怎么说做了一件对不起祖宗的事呢?”
厨娘也满脸疑惑地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还要问她,她却又什么也不肯说了,只说了那么一句话……”
正说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片嘈杂的叫喊声,好象一群打劫的强盗,往院子里冲来了。二小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跑出了屋子。到了外面一看,不由得又猛地惊住了——院子里,陈老爷带着大小姐亡夫本家的一群弟兄,手执木棒、扁担,气势汹汹地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木棒大叫:
“严锦堂出来!”
“那伤风败俗的贱货出来!”
管家听见喊声,急忙过去劝阻,可被那伙汉子不客气推到了一边。
二小姐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可没想到这一点,这是陈家上门问罪来了!是呀,问罪,讨伐来了!她这才意识到大姐不光是严府的人,她还是陈家的人呢!为陈家的短命鬼守着节呢!她理应该想到陈家会不依教的呀!她一时束手无策了,见这么多人不顾一切地冲进来,她立即迎过去,用师长太太的威严对那伙人喝道;“干什么,啊?”
可那伙人自恃有理,并不把她放在眼里,说:“出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还有理挡我们?跳进牛滚凼里淹死吧!”
喊着,那伙人从她身边冲了过去。到了大堂里,就“乒乒乓乓”砸起严府祖宗的灵位和神龛来。
二小姐气白了脸,可她毫无办法。她这才暗自懊悔刚才来时,没带上几个卫兵。想到这里,她忙去吩咐管家,让他马上到“尚节堂”搬一排士兵来。
这伙人砸完了严府的祖宗牌位和神龛,又余怒未息地冲了出来,继续大喊大叫道:“严锦堂,你这个老东西出来!”
“教子不严,伤风败俗,你没脸见人是不是?”
“严锦堂,丢你祖宗的脸了!”
不管他们怎么喊叫,严锦堂还是没出来——那时,严锦堂在床上抖索着,想挪步也没有力气挪开呢!
这伙人叫了一会,不见严锦堂露面,陈老爷便怒气冲冲地把手一挥说:“去把那个丢人现眼、有辱祖宗的贱人抓出来,千刀万剐,以谢祖宗!”说着,带着那伙汉子,誓不两立地奔大小姐房里去了。
奶娘、厨娘一见,急忙过去拦阻,被两个汉子抓住头发,往墙边一扔。奶娘、厨娘的头碰在墙上,再不敢去拦阻了。
汉子们冲到大小姐屋里,却忽然愣住了——只见大小姐还是和昨天晚上一样,形容枯槁,面如死灰,木雕一般坐在床上,那神情就象濒临死去的人,只差那么一口气儿了。汉子们互相看了看,都害怕去碰她了,好象一碰她就会倒下。陈老爷看了看这个未过门就守寡的儿媳,也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把她带回去,按家法处理。想了半晌,他终于没敢下那样的命令,而只叫来人把大小姐房里的东西,抡起棍棒一顿乱砸。砸完,这才象一队大获全胜的士兵,大摇大摆地往院子里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嘴里还不解恨地骂些难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