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天动”这支队伍——不,现在应该准确地说,是杨主席杨大人的新编川东第七师,已经来到了距陈达三几十步远的地方了。队伍的行动缓了下来,但扑面而来的灰尘仍使陈达三打了几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抬眼看去,只见前面并排走着几匹大马,中间是“摇天动”和“混天星”,两边是招安的特使和知事覃光第。那特使陈达三似乎在哪儿见过,想了半天,才恍惚记起是哪个团的参谋。参谋不加长,打屁都不响,可这会儿却俨然钦差大人一般,高高地坐在马背上,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陈达三还没见过“摇天动”和“混天星”,他揣摸中间两位就是。见他们走近了,陈达三才摇摆着身子,往中间走了两步,接着“啪”地一个立正。因为胖,这立正的姿势就很有些不标准——他想努力把脚并拢,而实际上却叉开了一条缝。然后,把手举到了头顶,说:“报告师长,卑职陈达三在此恭迎!”
马背上的人都立即勒住了马头。中间“摇天动”唔了一声,这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的。然后问:“你就是陈达三?”
陈达三这才知道他就是“摇天动”,立即又把脚并了并说:“卑职正是!”
“摇天动”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荡着周围的空气,树叶也在枝头颤抖起来。笑完,他用马鞭忽地抬起了陈达三的帽子,两眼闪着寒光,一动不动地看着陈达三。半晌,用力一挑,将陈达三的帽子挑到了地上。陈达三一颗圆乎乎的、打着胖折的秃头,立即被阳光映亮了。“摇天动”又笑了起来,这次是嘲笑陈达三的秃脑瓜了,一边笑一边说:“你小丫生的不是要剿灭我吗?”
陈达三的胖脸变成了一只又圆又大的酱紫茄子,愣了半晌才说:“那是卑职奉杨大人之命!”
“哈哈!”“摇天动”又一阵仰天大笑后,做出了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说:“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我都不追究了,我们都是一家人嘛!”说着,却用马鞭指了陈达三的脚说:“你小丫养的怎么也没个站相?”说完,猛地大喝了一声:“立正——”
陈达三的身子象被什么咬了似的颤抖了一下,接着便双腿拚命往中间凑,脸上挤出了一副痛苦不堪的神色。“摇天动”这才似乎满意了一些,把目光从陈达三腿上移到了他脸上,捋着鞭梢问:“你组织的百姓呢?怎么不见百姓来欢迎我?”
陈达三本想说:“百姓听见你的名字都吓跑了!”可话到嘴边,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卑职四处动员,可这些刁民都躲起来了!”
“嗯——”“摇天动”的鼻腔又长长拖出一个疑问声。
此时,覃光第猛地想起了不久前被陈达三独吞的30万银元,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小子吃骨头不吐渣儿,连他加码的10万元,他也一个子儿不给。仗着“摇天动”装备精良的快枪,他这会儿已不怕这些“光腚兵”了。他在山寨里,已对“摇天动”说了不少陈达三的坏话。“摇天动”对陈达三那些偷鸡摸狗、扰民害民、上人家闺女、媳妇床之类的事不感兴趣,却对陈达三搜刮的30万元“客军伙食费”念念不忘,当即就对覃光第说:“你放心,我进城就严惩这伙害群之马!”此时,覃光第见时机已到,便马上落井下石地说:“陈团长,该不是你又在城里扰民害民、滋生事端,把百姓都吓跑了吧?”话里暗含杀机。
陈达三忙说:“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覃光第的话倒一下提醒了“摇天动”,他立即又用鞭梢指了陈达三说:“你小丫生的还敢嘴逗!你小丫生的不是收了30万元钱吗?”
陈达三头上立即冒出了汗珠,说:“那、那是卑职筹集的军、军饷……”
“鸡巴军饷!”“摇天动”没等陈达三话完,就不干不净地一边骂,一边说:“分明是你小丫养的中饱私囊,搜刮民财!”说完,便大声宣布道:“本师长决定将你搜刮的30万银元,收归本师,充作真正的军饷!”
“这……”陈达三脸迅速变了颜色,有点象一只丧家的狗儿般,可怜地望着“摇天动”,心里却恨不得掏出枪,一下崩了他。
“摇天动”毫不迟疑,继续说:“这什么?如少半个子儿,本师长军法处治!”随后,两眼暴突出来,盯着陈达三厉声问:“本师长问你,钱在什么地方?”
陈达三已是大汗淋漓,嚅嗫地说:“在,在卑、卑职团、团部……”
“摇天动”听了,掉头朝后面大喝了一声:“军需官——”
“大哥,兄弟在!”随着话声,跟在“摇天动”身边小头目,提着枪跑到前面来了。
“摇天动”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大哥?我们已是官兵了,怎么改不过来?”
小头目挺了挺身,说:“是,师长!”
“摇天动”这才说:“你带一连弟兄,去夫子庙将30万银元取回来!谁要阻挡,你就割了他的脑袋回来见我!”
“是!”小头目转过身,马上带着人,提着快枪跑了。
这儿陈达三半晌才哭丧着脸说:“我、我手下的弟、弟兄,饷、饷银怎么办呀?”
“摇天动”不假思索地说:“你部士兵的饷银,由本师长发放!从今以后,官兵一律平等,每人每月十块银元……”
话没说完,忽然陈达三身后“乒”地一声枪声。大家立即惊住了,抬头看去,是昨天在夫子庙朝天打枪、并且叫嚷要反的那个营长。此时他象是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茫然地盯着大家——原来,刚才只是他的枪走火。子弹打在脚下的泥地上,击了一个圆圆的坑。
“摇天动”却忽然大叫了起来:“给我拿下!”
话音一落,就从他身后的队列里,“咚咚”跑出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哗啦”推上子弹,朝陈达三的“光腚兵”围了过来。这都是过去打家劫舍中的亡命之徒,一个个不是脸上留下伤迹,就是脖子上斜挂着疤痕。如今又武装了杨大人从日本国购进的新式武器,就更显得象杀人魔王了。陈达三的“光腚兵”先还不服气,端了枪似乎想较量,可一见,马上就象泄气的皮球,蔫了下来,唯恐招惹似的往后退去。“摇天动”手下的亡命徒过去扭住了走火的营长,先下了他的枪,接着推攘着他往外走去。营长这时才知道大难临头了,回头冲陈达三大声叫道:“大哥,我跟随你多年,你救救我呀!”
可陈达三沉着脸,没动。
那营长见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叫了起来:“大哥,反了吧,各人占山为王,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多自在,何必在这些龟孙子面前受气……”
话没喊完,陈达三掏出枪,对着那人“叭叭”打了两下。那人的天灵盖被掀开了,“突突”地往上冒着脑浆。他回头象是不认识地看着陈达三,张着嘴,模样儿有点滑稽,然后才倒下了。
“摇天动”见了,满意地说:“这小丫养的还算懂事!”说着,就策马从陈达三面前走过去了。
陈达三回到夫子庙,果然见庙里躺了几具卫兵的尸体。没死的卫兵立即跑过来,战战惊惊地对陈团长说:“都拿走了,团长,一个子儿也没留下,还差点要了我们的小命,团长……”说着,抹起鼻涕眼泪来。
陈达三挥挥手,让他们走开了,然后把剩下的营长和十多个连长带进房里,插上了门,这才红着眼睛说:“龟儿子,老子咽不下这口气了!”
那个下江口音的营长也忿忿地说:“是呀,弟兄们没法活了!大哥,刚才张营长说得对,我们反了吧!受这狗气做什么?”
“对!”另一个营长把手枪掏出来,重重地往桌上一拍,说;“大哥要是不反,我也要带着我的弟兄出去,让他们过点痛快日子!十块钱拿来干什么,去摸一根X毛也不值,成心把弟兄们憋死呀?”
这个营长话完,连长们也纷纷叫了起来,说:“反他个娘的!他‘摇天动’杀人放火,能当师长,大哥照样可以杀人放火,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弄个军长当当!”
“对!当了军长,让‘摇天动’这龟孙子也受受我们的窝囊气!”
陈达三听到这里,就将拳头在桌上重重一击,说:“好,日他娘,反了龟儿子朝纲,当山大王去!”
众人一下欢喜起来,盯着他说:“大哥真的铁下心了?”
陈达三说:“你们还认为我的气没受够,是不是?”
众人立即朝陈达三围拢过去,伸出大指拇说:“好哇,大哥!”
带下江口音的营长朝众人挥了挥手,然后对陈达三说:“好,大哥,我跟着你干!今晚上让我带领弟兄,先把城里烧起来。”
刚才拍枪的营长也说:“对!要闹就闹大些!他‘摇天动’能杀人,我们比他更能杀人!闹得越大,当的官越大!”
陈达三急忙对他们摇了摇头,说:“你们错了!如今这城里已是龟孙子‘摇天动’的天下,他们不但比我们人多,而且姓杨的老杂种给他们的武器,也比我们好。看样子姓杨的真打算把这伙狗娘养的,抓到手里。一旦在城里交起火来,他们将城门一闭,我们不是成了坛子里的乌龟吗?”
两位营长听了这话,立即不出声了,半晌才问:“依大哥之见,该怎么办?”
陈达三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晚上悄悄把弟兄们拉出城再说!”
下面的营长、连长恨不得立即就去过起山大王的生活,就附合陈达三的话说:“好,我们听大哥的,出了城找地方好好乐乐!”
当天晚上,陈达三果然悄悄带着他的“光腚兵”,从南门出了流江县城。到了县城外,才命令士兵对着城里胡乱开了一会枪,把正在熟睡中的居民给吵醒了过来。接着又放火烧了城边几座茅屋。然后,这伙由兵痞哗变为土匪的强盗,才直奔“摇天动”过去的山寨而去。一路上,见房就烧,遇人就杀,比“摇天动”凶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