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光第三十来岁,个子不高,人又干瘦,一副温文尔雅的儒士风度。他的父亲覃耀章,原是乡下一个帮人的“丘二”。他身材高大,相貌奇伟,干活是一个好把式。可因为他饭量太大,周围吝啬的小财主都不愿雇他。即使不得已雇他打一段短工,也常常限制了他的饭食,让他每顿只吃个半饥不饱,这常常使他非常痛苦。三十五岁那年夏天,覃耀章被一个姓郑的财主雇去耕地,早晨喝了三碗高粱米稀饭,准备再去舀时,郑财主便沉下脸来没好气地说:“你已经比别人多吃了一碗,没有了,下地干活吧!”
覃耀章的肚子连半饱也说不上,听了这话,心里很生气。到了地里,便把一肚子气撒到牛身上,“叭叭”地抽得牛四蹄如飞。
这时,从官道上过来一队官兵,为首的头戴顶子,乘一匹高头大马,双目顾盼有神。一见覃耀章不住地抽打着拉犁的牛,便勒住马头好奇地问:“哎,耕地的壮汉,你如此鞭打快牛干什么?”
覃耀章心中有气,也不管什么官兵不官兵,就不客气地回答道:“过路人只管走路,管哪门子闲事?”
汉子翻身下马,说:“我今天就要弄个明白!你过来——”
覃耀章听了,停下了牛,说:“过来就过来,横坚一根球,哪个能给我吃了?!”
说罢就“橐橐”地来到官兵面前,往那戴顶子的老爷跟前一站,就仿佛半截铁塔似的立在那里。老爷抬头打量一下比他高出一头的覃耀章,暗暗抽了一口冷气,却捋了捋胡须笑道:“哈哈!好汉倒是好汉,可现在已进五月,你怎么还穿着棉装?”
覃耀章不卑不亢地回答:“天下穷人,天当被,地当床,冬穿单、夏着棉的事多了,有什么奇怪?”他的话里还含有叽笑面前这位官老爷少见多怪的意思。
官老爷听了一点也没有恼怒,反而又捋着胡须一阵大笑,说:“答得好!看不出壮汉还会说话!”停了停又问:“壮汉身体虽高大魁梧,却面有菜色,是不是有什么病呀?”
覃耀章听见这话,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便大声说:“病?有什么病?都是让饿痨病弄的!”
官老爷听懂了他的话,“哦”了一声,又盯着覃耀章问:“壮汉一餐可食多少米饭?”
覃耀章说:“能吃多少说不准,反正这一辈子我肚皮从没盔圆过!”
官老爷听了这话,立即回身传令后边的伙头军,让就地整炊,给壮汉做三升米的干饭,两斤肉的炒菜,四斤豆腐的汤。覃耀章听了,急忙喜得对老爷唱了一个诺,又乘机细细打量了老爷一眼。只见这老爷个子不高,脸上棱角分明,上唇胡须弯垂过口,足有三寸余长,头上顶珠为蓝宝石。覃耀章就猜想他不是朝中的三品大员,就是地方上道台一类的老爷,心里不觉有了几分寒气。
覃耀章猜得没错,这人正是新任永临道台的赵大人,今日走马上任,心情高兴,见覃耀章虽为一穷汉,但相貌不凡,答话有礼,心里就有了几分喜欢。当然也还有几分好奇──他真要看看这壮汉到底能吃多少饭。
没多久,两个伙夫将一锅干饭、一面盆肥肉和一钵豆腐汤抬了过来。覃耀章一见,二话没说,用海碗盛起饭,两口一块大肉,三口一碗糙米饭,不多一时,便把送上来的饭菜一扫而光了。道台大人和官兵都看了个目瞪口呆,待他吃完,道台大人又忍不住问:“可吃饱了?”
覃耀章四处看看,回头对一旁的伙头军问:“米汤还在不在?”
伙头军伸着舌头:“怎么,你还没吃饱?”
覃耀章说:“要说饱也勉强了,只不过把米汤倒掉怪可惜的,不如端来我喝了!”
伙头军听了,急忙去端来一大钵米汤。覃耀章接过来,看也不看,举到头顶仰面就喝。只听得他喉咙一阵“咕咕”作响,没多久,一钵米汤又被他喝光了。放下瓦钵,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
道台大人算开了眼界,他拍了拍覃耀章的肩,赞叹着说:“好!好!真不愧壮士也!”
说完,道台大人跨上了马。可这时,后面一辆载辎重的车子陷进了泥塘里,几匹马怎么拉也拉不起来。覃耀章一见,急忙说了声:“看我的!”
说着,他箭步跑过去,让人卸了马,跳下泥塘,用肩膀抵住车子,“嗬”地一声,车轮便稳稳地走出了泥坑。官兵们一见,立即欢呼着叫起好来。覃耀章却毫无一点得意之色,好象这只是小菜一碟似的。他拍了拍手,正打算重新去耕他的地,没想到道台大人走到他面前,说:“壮士休忙,老夫再问你一句,你可有妻室儿女?”
覃耀章见老爷眼里流露着和悦之色,犹豫了一下说:“自己肚儿都喂不饱,哪有多的养婆娘!至于儿女,还不知他外公是哪个呢?”
道台大人又莞尔一笑,马上说:“那好!无牵无挂,壮士是否愿意跟我随军充差?”
覃耀章立即跪下朝道台大人叩了一个响头,说:“只要大人顿顿赏我饱饭吃,大人就是我再生父母!大人走到哪里,小人愿跟到哪里!”
道台大人说:“那好,你就跟我走吧!”
覃耀章听了,立即去地里卸下了牛,在牛屁股上猛抽了一鞭,让牛跑回去了,自己回转身,就随着道台大人走了。
覃耀章虽然充了军,也深得道台大人喜欢,可他既非名门,又无文化,道台大人只得把他安排在身边造饭,每日担水劈柴,干些力气活。但覃耀章非常高兴,因为他每顿都可以落个肚儿圆。
道台大人上任不久,永临地区的苗人滋事,赵道台奉命率官兵征讨。苗地山峦重迭,林深树密。道台大人不熟悉苗岭地形,一日,大队行到一地,忽听四周密林里不时有唿哨之声,并伴有响箭飞出。道台大人立即命全队搜山,自己带着小队人马,到旁边一座空弃的苗寨静候兵官征剿的佳音。道台大人只以为自己的浩荡军威,早把苗人吓得屁滚尿流、弃寨而逃了,没承想屁股还没坐热,从寨子四周忽然冒出许多苗人,手执大刀长矛响箭,呐喊着直扑了过来。道台大人一见,知道中计了,急忙翻身上马,朝寨外逃去,可寨外密密麻麻全是苗人。道台大人正在恐慌之际,只见覃耀章骑一匹大马,手中舞着一扇厚重的门板,冲到道台身边,护卫着道台往外边冲去。一路上,覃耀章将一扇门板舞得象风车一般,嗡嗡作响,声如闷雷。门板过处,苗人一片片割韭菜般倒下。一时间,连苗人也傻了眼,弄不清是哪般兵器,这样厉害,只得节节败退。这时,搜剿密林的大队官兵听到这里的厮杀声,也掉头杀了过来。内外夹击,不但道台大人转危为安,而且将苗人击得溃不成军,生擒了几个闹事的头领。清剿胜利后,道台大人十分感动,对覃耀章问:“那日你怎么不使其它兵器,却使了门板?”
覃耀章说:“我想使别的兵器,可我一个伙头军,除了火箝、火勾之外,还有什么兵器?我在民房中正准备为大人造饭,忽听见外面一片厮杀呐喊之声,便知不好!情急之中,我扳下一扇门板,就杀将出来了!”
赵道台说:“幸亏你救了我,要不,我这条老命早不在了!”
道台大人为感谢覃耀章的救命之恩,把自己贴身的一个小丫头赏赐给他做了夫人。不仅如此,赵大人还向朝廷奏了一本,请求为覃耀章封官。不久,圣旨下来,加封覃耀章为都统,拨兵三万归他统领。覃耀章没带过兵,只有蛮力,未免惶恐,道台大人便差人教他识字和讲解《孙子兵法》。也合该覃都统光宗耀祖,他的悟性极好,不多久,便把一部如何带兵打仗的书熟记于心了。后来,覃都统跟随赵道台南征北战,屡建奇功,先后擢升为征讨大将军、通议大夫,在辛亥前夕,覃通议又擢升为三品总兵,顶子上的宝珠和赵道台一模一样了。
但是,事易时移,不久清朝廷垮台,赵道台和覃总兵也失去了往日辉煌。尽管这时覃总兵的许多同事和部下反击一戈,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军,可覃总兵却认为不屑于这样做。他一生只记得道台大人和朝廷的恩,于今朝廷垮了,道台大人年事已高,也早已被人赶下了台,那么,还值得为谁去厮杀呢?“总兵”大人这么一想,就决心退出江湖。于是,便在C城置房购舍,蓄婢纳妾,过起了自鸣得意的退隐生活。按说,“总兵”现在的日子,一点不比过去差,也该再无所虑了。可是,“总兵”也还有一块心病:那就是他的宝贝儿子覃光第。覃光第已过而立之年,除了成天和女人厮混以外,事业上没有一点建树。“总兵”心里着急,就把儿子喊来说:“三十而立,我儿也该建一番功业了!”
覃光第一付病恢恢的神情,冷笑一声,淡淡地说:“建什么功业?”
老“总兵”回答:“封相拜侯,疆场厮杀,这就是男人的功业!我给你取名光第,就是要你光大门第!我儿饱读诗书,比老子精通韬略,又跟随我多年,耳闻目濡不少,不是干不了大事的人,何苦成天只和女人混在一起,消磨志气呢?”
覃光第听了,果真以为自己就成了社稷之材,心中立即鼓起了勇气。可随即又叹了一口气说:“儿何尝不想干番大事业,名振九洲,威镇八方?可如今你已是赋闲之人,我还能干点什么?”
覃“总兵”听了,心里高兴起来,说:“这你别管!只要我儿有此雄心壮志,我就放心了!虽说我现在不在朝中,但凭着我的余威,给你弄个一官半职,还是易如反掌!我儿就等着去赴任那一天吧!”
果然,没过多久,老“总兵”就把覃光第喊到身边,喜孜孜地说:“我儿去流江县做知事吧!”
覃光第一下跳了起来,说:“知事?”那神情不知是嫌官小还是官太大。
老“总兵”点了点头说:“是!那儿不久前刚革了一个知事,我打点了点银子,给你谋到了这个职位!”
覃光第说:“流江穷山恶水,民风刁顽,匪患猖獗,孩儿怎能到那样一个地方?”
覃“总兵”笑笑,又摇了摇头说:“我儿差了,这正是你大显身手的地方呢!乱世出英豪,就看我儿的胆量了!”
覃光第相信了父亲的话,果然不再说什么,就急忙去请轿夫雇卫队做上任的准备。老“总兵”见了,又不以为然地说:“我儿做事又欠考虑了!你能带多少卫队去赴任?沿途那些悍匪都是亡命之徒,一旦交起火来,你那些卫队不是白白送死?我儿不如扮作普通人,取水路去流江,既安全又能落个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美名。虽说这样少了点威风和面子,可吃得苦中苦,方知人上人,这时少点威风算什么?等干成了大业,看你怎么煊煌于市也不为过呀!”
覃光第又依了老父的话,这天就换了一袭旧长衫,只带着两个跟班,一个师爷,不显山不露水地混在三教九流中,乘坐木船去流江上任了。
这就难怪严府三小姐把他当做了一个穷酸的教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