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一回到C城,心思就完全离开了老“总兵”这幢豪华的庄园。小丫环带着她,走过了一个地下全铺着大方石块,光光的大院坝,又穿过一条通道,来到了一个圆形的拱门下。拱门两边,分别有一个花台,里面种了一些当令的菊花、万年红、兰草等。从拱门进去,里面又是一个小院落。院落里也种了一些花草,靠墙还砌了两座假山,上面盘了些藤蔓植物,假山脚下还有一个狭窄的、拐了两道弯的水池,池里的水藻下,居然还有一尾尾鱼儿游动。围着小园子有一圈房屋,小丫环把三小姐引到左厢房。厢房用落地罩隔开,外边一间稍大,当中一张红漆长方形书案,两边各安了两把旧式太师椅,和一张雕花茶几,与书案一样,都漆成红色。书案上没有文房四宝,两边墙壁上却挂了几幅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字画。里间的屋稍小,两间屋用了一块猩红呢门帘隔开,因此三小姐没法看清里间的摆设。小丫环用衣袖惮了惮太师爷,对三小姐说:“二奶奶请坐吧!”
三小姐象被什么刺了一下,可她很快按捺住了内心的不快,环顾了一下四周,隐隐听见有嘈杂声从街市上传来,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小丫环说:“奴婢刚来,听人说,这儿是少爷过去的书房!”
“哦!”三小姐眼皮动了动,说:“书房怎么不和卧室在一起?”
小丫环又说:“奴婢也不清楚!不过奴婢又听人说,老爷怕少爷成天厮守着大奶奶,不能安心读书,所以特地把书房设在这儿!”
三小姐又轻轻“哦”了一声,不再问什么,过去推开了后面的窗子,一股清新的空气挟杂着更大的喧嚣声,立即向她扑来。原来后面还有一个大园子,里面绿草茵茵,当中一株大玉兰树,四周间以翠竹、冬青、海棠、梧桐。草坝后面,一道高高的围墙将这座豪华、漂亮的庄园与低矮破旧的街房隔开。也许是为了进出方便,围墙中间开了一扇小门,一条甬道直通那里。老“总兵”望子成龙的心切,特地为宝贝儿子营造这样一个读书养性的地方。可覃光第并没按老“总兵”的意愿办事,他就经常从这道小门溜出去,和一些女人混在一起的。
三小姐盯着那扇小门,似乎牵念着什么,久久没收回目光。小丫环见了,忙说:“二奶奶,你歇着吧!奴婢去叫人给你收拾床铺!”
三小姐这是第二次听见小丫环叫“二奶奶”了。仿佛这是一个十分羞辱人的称呼,三小姐猛地回过头,盯着小丫环吼道:“什么二奶奶?叫我严璧如!”
小丫环愣了,不知所措地望着三小姐,半晌才恐慌地说:“奴婢不敢!”
三小姐看着小丫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软了一些,说:“怕什么?你尽管喊,我不会责怪你的!”说着,又长叹了一口气,“咚”地一下坐在椅子上,合上眼皮。半晌,三小姐睁开眼,眼瞠里已噙满了泪水。她怕小丫环看见她的失态,这才挥了挥手,让小丫环走了。
小丫环一走,三小姐的泪水就“哗哗”淌下来。她想起“二奶奶”这个屈辱的称呼,想起象被覃光第偷来的东西一样,被藏在这里,就忍不住想放声痛苦。可她很快就抑制住了这种感情,因为她知道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她的放声大哭只会引来猜疑,不满和忌妒。她只能把这种悲伤深埋在内心里,忍受着心灵深处那种剧烈而持久的痛苦。从一踏上C城的土地,她的这种感受便越来越强烈。C城的天空仍是那样美丽,房屋仍是那么熟悉,空气也仍是那么清新,可是,她已不是过去的她了。她再也感觉不到读书的乐趣,感受不到和同学在一起的欢愉,感受不到一个人独处时那份由遐想带来的微醉的快乐,更难去重温“知春亭”边荡人心魄的恋情了!她现在成了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兽,不管空气多么恶劣,也不管自己有多么不情愿,她都只能成为别人手里的一个玩物,还有什么能比成为别人一件开心的工具更痛苦的呢?仅有痛苦还不可怕,更让人难以忍受的,还在于这种痛苦无法向人倾述,只能埋在心里暗自饮泣……因此,三小姐此时就象沉进了无边的苦海里。
吃过午饭,三小姐仍然闷闷不乐。回到房里,小丫环和几个仆人,已经给她布置好了卧室。卧室就在覃光第过去书房的里边,靠窗的墙角放了一张梳妆台,上面放了一些女人用的梳妆用品。右边一张雕花老式床,床上铺着一床水绿色的缎子被,一对白府绸镶边忧头。还有一张小矮桌,上面铺了一张淡紫色桌毯,一只景德镇的长颈花瓶里插了两枝茉莉花,使整个屋子都散发着一股淡雅的香味。这一切都透示出一个大户人家的整洁和气派。可三小姐对这些都好象熟视无睹,露出了一种十分淡漠的神情。她感到头有些晕,本想好好睡一觉,以恢复骑马奔波带来的疲劳。可是各种纷繁烦乱的思绪搅着她,使好根本没法合上眼。离念书的学堂这么近,那个给她终生难忘的“翠微园”只隔两条街,好象举步就能赶到。往事历历在目,她似乎又看见了“筱西湖”池水中的倒影,那个高个头,宽额角,浑身上下焕发着一股勃勃英姿的小伙子。当然,她也仿佛回到了那时,心里又好象有一只小鸟不安分地跳跃和鸣叫起来。她顿时睡意全消,头脑的晕旋感也没有了。她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打开窗子,又对着后面围墙的小门看了许久。这时,她仿佛听见太空中传来了一声声挚热的呼唤。她用心中澎湃的渴念回应了空中的呼唤,脸色惭惭红润起来。又过了一会,三小姐终于象有人牵引着她一样,毅然地走出了小屋,沿着甬道朝围墙中的后门走去了。
在她跨出房间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听到周围响起了一片“隆隆”的声音,象是闷雷一般,可四周非常静谧。她以为是耳鸣的声音,又毫不迟疑地往前走去。可那种象是车轮碾压的声音又“隆隆”响了起来。三小姐这次没去管它。响过一会,声音终于偃旗息鼓,阳光在绿茵茵的草尖上调皮地闪烁,象一个稚气十足的孩子,倒让三小姐心里有几分快乐和亲切。
走到大街上,三小姐才象一只出笼的鸟儿,有了种自由和无所顾忌的感觉。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完全受一种宿命力量的支配,径直朝“翠微园”走去了。
她相信在那儿,一定会碰上燕尧山。
走到“翠微园”,她才觉得心“咚咚”地跳得十分厉害,好象是去做贼一般。这时她想:“我这是去干什么?即使见着了燕尧山,我又能怎么样?”这样想着,三小姐就迟疑地放慢了脚步。她朝四周看了看,感到行人投向她的目光,都充满了诧异和怀疑,似乎人们都已经知道她已成为了一位少妇,一位知事老爷的偏房,现在却要不顾纲常伦理,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见情人,这可是一件要被万人唾骂、于家法族规和礼教名节都不容的事呀!可是她已经走出来了,另一种渴望象魔鬼一样,在驱使引诱着她。她只犹豫了那么一会儿,终于还是顺从了魔鬼的指挥,双脚一抬,迈进了园子的大门。
远远地,她忽然听见了一阵熟悉的洞萧声,从“筱西湖”那儿传了过来。萧声如泣如诉,柔肠百结,三小姐的身子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真应了她的预言,燕尧山正坐在“知春亭”里,背靠亭柱,双手持萧,伤感地吹着《霸王卸甲》。三小姐站在池塘对面,她的脸色倏地白了,萧声仿佛皮鞭一样抽打着她,使她的头脑又一次晕旋起来。她咬紧了苍白的嘴唇,四周的一切——亭子、燕尧山、池塘乃至天空,都在她噙满热泪的双眼中模糊与变形了,唯有那鸣咽似的萧声,十分真实地袭击着她。她的心激烈而响亮地跳着,自己也不清楚是高兴还是痛苦造成的。
突然,萧声戛然而止,燕尧山抬起了头——他从池塘的倒影中,看见了三小姐。
在那一瞬间,燕尧山猛地摇了摇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终于看清池塘对面站着的,确实是自己的心上人时,他的脸忽地红了,嘴唇因为巨大的高兴而哆嗦起来。他似乎想喊,却又怕会惊跑了三小姐一样,只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听见自己的心膛在敲鼓,灼热而急促的呼吸也使他周围一切都在浮动和盘旋。不过,这是美好的变形,亭阁、池水、假山,一切都罩上了一层光明闪烁的霓虹的色彩,象是传说中的仙境般美丽诱人。半晌,燕尧山才记起来,一下冲出亭子,口里叫着:“璧如——”,向池塘对面跑了过去。
三小姐却象害怕似的,身子不断地颤抖。她后退了几步,似乎想逃离,可后来还是鬼使神差地站住了。
燕尧山跑到了她身边,张开双手,象要拥抱三小姐。但也许是出于年轻人的羞赫,或是碍于礼教,燕尧山很快就放下了双手,在距三小姐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只一边粗重的喘息,一边把深情的目光落到了女友身了。
“璧如……”燕尧山又颤抖着呼唤了一声。
三小姐的身子又恐惧地哆嗦了一下,她感觉到了燕尧山灼热的呼吸。那缕缕气息春风般扑到她的脸上,渗进她的每个毛细孔里,使她心里产生出一种怪异的感受,象是从燕尧山身体里,伸出了无数双看不见的手,用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在搂着她,把她拉向自己。她只匆匆掠了燕尧山一眼,就把脸背过去。在那一刻,三小姐仍然想逃走。她知道,尽管和燕尧山没发生什么,可于礼教法规已经大大不容。再这样下去,必定会陷入一道深渊里不能自拔。可是,对于爱的强烈的渴求,又使她不愿意失去这难得的机会。她爱燕尧山,和他在一起,她和他的心灵就能产生巨大的震颤和相互吸引。这是她和覃光第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她和覃光第在一起的厌恶,反感乃至不堪忍受的痛苦,都成了她百倍珍惜眼下这难得的幸福的催生剂。她什么也不求,甚至没有一点肉欲的希望,只是想把所有的力量都用来把持这种静止的、不吐一字而又情真意切的相互的对望中,这便是一个女人期待的幸福。
燕尧山又往前走了一步,他的手再次痉挛地举了起来,又胆怯地垂了下去。他想拥抱她,象长久的期待过后而不愿再让她离开一样,他想让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他望着三小姐那半张侧面的脸庞,和耳垂下一段白皙细嫩的颈项,一阵晕旋的感觉潮水般袭来。眼前,他似乎已经没有了知觉,一切让他空虚和凄凉的过去都让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给赶得无影无踪了。看着她娇美的身子,嗅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气息。燕尧山头脑里闪过一种模模糊糊的欲望,这欲望当然不全是精神的,这欲望使燕尧山承受了比三小姐大得多的心灵的折磨与痛苦。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时间好象在这儿停止了脚步。她们没有肉体的接触,却能分明感到对方有什么东西,都深入了自己身体内部。都好象一开口说话,这种静谧的互相凝望,就会变成汹涌澎湃的爱的激流将双方淹没一样。因此,他们只能这样相互粘着又相互分离。
也不知过了许久,燕尧山才激动地说了起来:“璧如,你怎、怎么现在才来上学?我天天到你们学堂里找你,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三小姐的肩头又颤抖了一下,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塘中的“思春亭”的倒影,紧咬着嘴唇以抑制着内心的悲恸。
燕尧山没注意观察三小姐的神情,只顾兴奋地往下说着:“我天天在这里等你,终于把你等着了……”
三小姐忽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压抑的抽泣声。
燕尧山这才发现三小姐的反常,急忙打住了刚才的话,吃惊地问:“璧如,你怎么了?”
三小姐用更伤心的抽泣回答了燕尧山。
燕尧山象是感到有大变故即将来临一般,刷地白了脸。他也顾不得什么了,一下扳过了严璧如颤动的肩头,瞪着大眼不解地继续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璧如?你快告诉我呀!”
三小姐又抽搐了一下,才从咬紧的牙关里迸出一句短短的话:“我……我嫁人了!”
“什么?”燕尧山惊叫一声,手中的洞萧掉在了地上。接着,他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张开“O”型的嘴唇,定定地看着三小姐。
严璧如仍没看燕尧山,只颤抖着又重复了一遍,说:“我嫁人了……”提到嫁人,三小姐霎时明白了过来。她象是要爬出正在下陷的堕落的深渊,又象是不给燕尧山造成更大的痛苦,猛地转过身,朝公园门口跑去了。
半天,燕尧山才回过神。眼前,已经没有了他所爱的人。他朝四周看了看,好象三小姐就躲藏在哪个角落里,又会突然降临一般。他的目光无神地四顾良久,才喃喃地、痛苦地叫着:“璧如!璧如……”,无力地瘫坐在了水池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