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锦堂连滚带爬地跑出“夫子庙”,头脑恍光惚惚似乎还在梦中一样。及至上了大街,他才彻底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确实是脱离虎口了。大街上一片劫后的惨相。严锦堂不知自己家遭难没有,夫人和女儿是否还活着。他急急地踩着一滩滩血迹,绕过还冒着青烟的房屋,对从一些遭到劫难的人家房中,传出的凄凉悲切的哭声也充耳不闻,只不顾一切地往家里奔去。到了严府大门前,才见月光星辉下,一座堂皇的宅邸丝毫无损,厚重的朱红大门紧紧闭着,只是寂静得像是一座荒冢。但严锦堂还是放心了一些,他按住胸口,抬头望了望天上的一弯冷月,喃喃地说了一声:“祖宗保佑”,这才去敲起门来。他不敢大声敲,可声音仍在静谧的夜空显得格外响亮。他又怕重新召来强盗,把嘴贴在门缝上,冲里边轻轻叫唤起来:“开门!开门……”喊了半天,里边还是毫无响动。严锦堂急了,惭惭提高了声音。又过了很长一阵,里面才响起“踢沓踢沓”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门旁停住了,严锦堂听见里面问:“是、是谁、谁呀?”声音细细的,像是风中树叶一般抖动不停。
严锦堂的声音已经有些哑了,回答说:“是我呀!”
里面的人显然没听出严锦堂的声音,又颤抖着问:“你是人还是鬼呀?”
严锦堂有些恼了,略微提高了声音说:“什么是人是鬼?我是老爷呀!”
里面的人听清了,但似乎吃了一惊:“你真是老爷呀?”
严锦堂骂了起来:“混账东西,你是谁?连老爷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里面的人这才不说什么,但好象还不肯相信,只轻轻地拉动门闩。严锦堂不等门闩拉完,就猛地推开门扑进来。里面的人没来得及让开,让严锦堂撞了个满怀,立即“啊”地叫出了声。严锦堂这才知道自己撞上的这个软绵绵的身子,是厨房的厨娘。厨娘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果然是老爷,于是也忘了一切,立即惊喜地往后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兴地叫:“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顿时,严府沸腾了!老夫人、璧凤、璧玉和奶娘房里,都亮起了灯光,接着就是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一齐向老夫人房里跑来了。大家站在屋里互相看了看,仿佛谁也不相信似的,接着,都抱在一起,失声痛苦起来。
哭过一阵,严锦堂才对众人说:“别哭了,大家不是都好好的吗?”
老夫人却还忍不住,一边抹泪一边说:“老爷,真把人吓死了!你要不回来,明天我、我也就不活了……”
严锦堂听了,立即握了老夫人的手说:“夫人,我也欠着你们呀!和你们分散以后,我被人流裹着走到北门,土匪就冲进来包围了我们。我只说伙在人群中,土匪认不出来,却没想到土匪早在城里放了‘眼线’。那些‘眼线’出来点了‘水’,就把我、王矮塔子、王掌柜,还有别的财东,都一个个五花大绑了……”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老夫人、璧凤、璧玉问:“怎么,土匪还没到这里来过?”
老夫人立即说:“怎么没来过呀?差点就见不着你了!”
严锦堂眼里立即闪过迷惑的神色,又看了看屋子里的人,才迟疑地问:“那怎么……没伤你们?”
话音刚完,奶娘就说:“嗨,老爷不知,今晚上多亏了二姑娘呢!”接着,就把璧玉孤身退敌的事,对严锦堂说了一遍。
严锦堂听了,半天没言语,他突然把目光转到了女儿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好象要从女儿身上发现出什么与过去不一样的东西来。他的目光先是充满了怀疑的神色,似乎在说:“这怎么可能呢?这都是些无恶不作的禽兽呀!”接着又想起自己被强盗释放的事,目光中怀疑的成分惭惭变成了两道刀子似的火焰。他的脸一下沉了下来,盯着二小姐犀利地问开了:“真是这样?”
璧玉被父亲的目光盯得低下了头。她好象还没从刚才的恐惧中镇静下来,脸色苍白,身子轻轻颤抖着。她一时没回答严锦堂的话。
严锦堂见了,又提高声音追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说话?他们真没有……动你一下?”
璧玉听了这话,一腔说不明白的泪水倏地涌上了眼膛,接着“唰唰”地掉了下来。
奶娘见了,这才有些抱不平地为二小姐辩白说:“老爷,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二姑娘真的没事,我都在旁边看着呢!要是土匪真对二姑娘动了一根手头,你哪还能再和二姑娘说上话?”
严锦堂又愣了一会,才从二小姐身上移过了怀疑的目光,重新恢复了在女儿和下人面前的威严,指了璧凤和璧玉说:“没事就好!没事老子就放心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家里有你们,老子就多两块心病!我告诉你们,那是一伙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强盗,以后要是再碰上他们,你们宁可去死,也不要辱没了祖宗名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们记住了没有?”
璧凤、璧玉还没回答,老夫人显得有些不耐烦地说开了:“老爷,你还说这些干什么?孩子们哪还不明白?”
严锦堂还是严厉地说:“不管明白不明白,我还是要把话说在前头。我严锦堂虽然不肖,没能把祖宗家业发扬光大,可这人间的礼义道德,还是要守住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贞洁是女人之本!谁要是守不住这点,我非亲手扼死她不可!”说完,见时辰已晚,严锦堂才让女儿和奶娘、厨娘回房睡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严锦堂还是不放心,又把璧凤、璧玉、奶娘、厨娘喊进自己房里,老夫人隔一会也来了。严锦堂就对大家说:“昨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又想,觉得只要这些强盗一天没走,就一天也说不上安宁。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自己防着点好。后园子里有个地窑,是冬天给猪藏红苕用的,现在空着。你们两姐妹……”他看着璧凤、璧玉,接着说:“就到里面藏着,没我们来喊,谁也不要出来……”
话还没说完,璧凤就嫌地窖潮湿、阴暗,味道不好闻,噘起嘴说:“那儿是藏人的地方吗?我不去!”
严锦堂听了,瞪了大小姐一眼,说:“皇帝的金銮宝殿里,倒是人住的地方,你去得了吗?都什么时候了,还挑三拣四?”
璧凤说:“与其在里面闷死,还不如死在外面!再说,土匪也是人,我就不信他们像你们说得那么坏?要真是像你们说的那样,昨晚上璧玉还能一点没被糟蹋?”
严锦堂噎了一下,脸上呈现出了一副对大小姐无可奈的表情,半晌才说:“此一时,彼一时也!也真要这样,就让陈家来把你接走算了!这兵慌马乱的,多留你们一个,就多一桩祸事,你以为老子想要你呆在家里?!”
大小姐一听,忽然就抽抽答答哭起来了。平时沉默寡言的她,这时嘴也不饶人,一边哭一边说:“我为什么要到陈家去?我连那家人的门坎也没去踩过,凭什么就说我是陈家的人了?是你们硬逼我守节的嘛!爹既然嫌我是祸事了,就干脆让我死在强盗手里算了,我反正不去地窖里藏了!”
璧玉听了父亲的话,心里也非常难过,就抱住璧凤说:“大姐,别哭了!谁叫我们不是男儿呢?要是男儿,爹就不会把我们当祸事了!”说着,泪水也“扑簌簌”地掉在大小姐肩上。
严锦堂知道自己的话伤了女儿,也懊悔不已,从眼角淌出两滴泪珠来,说:“儿啦,爹也是被逼得没法,才说出这样的话呀!爹还不是为了你们好呀……”
这时老夫人也说:“可不是嘛,我儿就委屈一时吧!”
正说着,管家忽然满面愧色地回来了。走到严锦堂和老夫人面前,先请罪地跪下了,说:“老爷、太太,小人回来迟了!”
严锦堂看了看他,说:“起来吧!回来了就好,府里多了一个男人!”
管家这才站起来,说:“昨晚听说了强盗攻城的消息,小人就往金街戏楼来找老爷、太太和小姐,可到那里一看,已经没人了!小人想回来,可强盗已经进了城,到处杀人放火,小人就没法回来了……”
严锦堂忙问:“那你到哪儿去了?”
管家说:“小人还能到哪里藏?没头苍蝇一样瞎撞撞,没碰上强盗的鬼头大刀,小人就万幸了!”说着,看见璧凤、璧玉两姊妹在哭,便又不解地问:“大姑娘和二姑娘这是怎么了?”
严锦堂又把让璧凤、璧玉去地窖躲藏和璧凤不愿去的事,对管家说了一遍。管家听了,也忙劝起璧凤来,说:“大小姐还是听老爷的话吧!你们不知道,‘雅畅班’的名角胡玉玲和几个女戏子,昨晚被强盗糟蹋了,一齐吊死在河边的柳树上了呢……”
还没听完,严锦堂、老夫人、璧凤、璧玉、奶娘、厨娘都骇得瞪大了眼睛。严锦堂吃惊地问:“真的?”
管家说:“那还有假?我新自去看过的呢!那吊死鬼舌头掉出来足有一尺长,吓死人了!”
老夫人变了脸色,连声说:“作孽呀!作孽呀……”
严锦堂也不断叹息,说:“可惜一个名角,再也听不见她唱戏了!”
管家说:“可不是吗?全城的人都在惋惜呢!兵荒马乱的,也没人去收尸,还在树上吊着呢!”末了,又忽然想起似的对严锦堂说:“哦,刚才在路上碰到陈老爷家的小二,让我捎个信给老爷和大姑娘。说过一段日子就是陈大少爷三周年的忌日,陈老爷说这兵荒马乱的,出灵的日子就往后挪一挪。”
严锦堂说:“活人都顾不上了,还顾死人!”
管家说:“是呀……”
正说着,大门外忽然响起“乒乒乓乓”的擂门声,和一阵高声喊叫:“严老爷在家吗?”“开门!开门!我们大爷派人接严老爷来了——”
屋里的人一听,立即吓得变了脸色。管家说:“准是强盗又来了,怎么办?”说着,紧紧看着严锦堂。
严锦堂还没说话,老夫人又“哇”地哭了起来:“天啦,这下活、活不成了……”
严锦堂突然大叫了一声:“嚎丧呀,还不快到后园的地窖里躲起来!”
老夫人这才止住了哭声。璧凤也不再犟嘴了,率先站起来朝后园跑了开去。璧玉像是昨天晚上把全部精神气儿都耗光了一样,双脚打着哆嗦,走起路来如踩着棉花条儿一样。刚走几步,见老夫人站立不稳,又过来和奶娘、厨娘一道,架着老夫人走了。严锦堂似乎还不放心,又冲她们背影叮咛了一遍:“没人来喊你们,千万别出来!”
这时,外面打门和叫喊声越来越高,似乎还有了一股恼怒的意思。严锦堂这才对管家说:“去开门吧!”
管家颤抖着,有些迟疑地说:“老爷,只怕是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呢!”
严锦堂定了定心,说:“去吧!是祸躲不脱!”
管家这才打着哆嗦,去拉开了门闩。
大门刚打开,十几个强盗就抬着一顶小轿,蜂涌而入,一见严锦堂就闹哄哄地说:“严老爷请上轿子吧!”
严锦堂一听,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一边打着寒颤,一边不明白地问:“上、上轿干什、什么?”
强盗们说:“我们大爷请你!”
严锦堂看了管家一眼,似乎想要管家说个明白一样。管家见了,惶恐地替主人问了一句:“各位大王,不知你们大爷请我家老爷干什么?”
小强盗们显得不耐烦了,说:“我们也不知干什么,大爷叫我们来抬人,我们来抬就是了!快点上轿吧!”
严锦堂又看了看管家,目光中交织着了恐惧、疑惑与绝望的神色。他站了两下,却因双腿打着哆嗦没站起来。
管家忙扶起他,说;“老爷,小人陪你一起去吧!”
强盗们听了,立即抽出刀,横在管家面前说:“我们大爷说了,只请严老爷一个人!”
管家“啊”了一声,手一松,严锦堂打了一个趔趄,抓着轿杠站住了,脸上渗着汗珠说:“你、你留在家、家里吧……”目光看着管家,似乎有无限的嘱托要说。
管家噙着泪,朝严锦堂点了点头,表示一切都领受在心,请主人放心。严锦堂目光又看了看偌大的宅邸,这才一狠心,钻进了轿子。
走了好远,管家才回过神,朝主人的轿子追了几步,大声说:“老爷,你放心,我会来看你……”说着说着,双腿一软,就瘫在院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