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知事老爷一成为严锦堂的乘龙快婿,人们对严府的看法便完全变了。三小姐和覃光第“回门”走后,严锦堂就把管家喊来,商议“益升店”、“恒庆店”、“百顺堂”、“福升栈”等店铺开业的事。管家现在也不说离开严府的话了,听了严锦堂的吩咐,立即小跑着过来,脸上露着一副哈巴狗儿似的忠诚和温顺神色。两人正说着,忽然一个下人跑进来对严锦堂说:“老爷,王矮塔子派管家万胡子接您来了!”
严锦堂愣了一下,沉下了脸:“接我干什么?”
下人又弯了弯腰,说:“说是接老爷去‘临江楼’吃茶,向老爷赔礼道欠!”说着,就把一张帖子递到严锦堂手里。
严锦堂扫了帖子一眼,大声说:“吃什么茶?不去!”末了又哼出一声,显出了倨傲的神情,接着说:“他也知道赔礼?告诉他,要赔礼叫他到我府上来!”
“是!”下人急忙出去了。
严锦堂本想是要气气王矮塔子,没想到王矮塔子果然带着管家和去“益升店”打酒的那个侄女,往严府来了。到了严府大门口,也不说什么,只高声喊:“小人给严大老爷挂红赔礼来了!”喊着,就从管家手里接过一挂鞭炮,亲手点燃,鞭炮“劈劈叭叭”炸起来。严府的下人们全都涌到门口来看,先前那个报信的下人见了,急忙又进去禀报严锦堂。严锦堂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的微笑,可嘴上却仍说:“不见,让他回去吧!”管家听了,才劝着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老爷还是去见见吧!再说,老爷即使心里还生着他的气,尽管装在肚子里好了。俗话说,笑官打死人呢!”
严锦堂听了这话,才挺着腰板走出来,对王矮塔子板着脸说:“都是街坊邻舍的,还赔什么礼……”
王矮塔子一听,立即抬起手,“叭叭”地打了自己两个巴掌,才说:“哎呀,你老这样说,就明明羞煞小人了!小人过去有眼不识泰山,你老权当小人这额壳上,嵌的是两颗狗眼珠子好了!你老大人大量,丞相肚里能撑船,将军头上能跑马,就别和小人一般见识了!”说着,又不断朝严锦堂打拱捉揖。
严锦堂两眼往上抬起,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副对周围不屑一顾的傲慢和洋洋自得的喜色,整个神情就像一只豺狗突然做了森林之王,可以任意践踏和侮辱一切,包括自己曾畏惧和谄媚过的对象。他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王矮塔子自我作践,心里十分高兴。王矮塔子这种表演越久,他心里产生的快感就会越强烈。被人作践和作践别人,完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感受。
王矮塔子见严锦堂不说话,显出几分不安来,又说:“你老不说话,就是不肯原谅小人!小人就给你老跪下了!”说着,弯了弯腿,要跪却没有跪,只拉过打酒的小女孩,大声说:“快给爷爷跪下!”说着,将她肩头一按,小姑娘就朝严锦堂跪下了。
严锦堂这才收敛了一些居高临下的表情,说:“起来吧!话明气散,我严锦堂也不是鸡肠小肚的人。又道是,一屋两头住,生意各自做,犯得着红眼睛绿眉毛地互相挤兑吗?”
王矮塔子听后,又“呼”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说:“你老说得对,都怪我不是人!”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纸裹着的红包,恭恭敬敬递到严锦堂面前说:“这是小人孝敬给你老店铺重新开业那天的茶水费,请你老笑纳!”
严锦堂故意做出了一副生气的神情说:“话说明了就算了,还给什么钱?”
王矮塔子说:“小人再不懂事,这挂红赔礼的规矩还是晓得的。要是你老不收,就又是不肯谅解小人了!”
严锦堂这才叫身后的管家接过了王矮塔子手里的纸包,说:“本来是该招待你吃一顿酒的,现在来不及准备了,就等‘益升店’重新开张那天招待吧!”
王矮塔子说:“只要你老肯原谅小人,日后在知事大人面前多替小人美言几句,小人就感激不尽了!不过也好,等你老店铺开张那天,小人再亲自给你老送‘财神’来!”说完,这才带着管家和侄女走了。
到了“益升店”重新开业那天,王矮塔子果然带着人马给严锦堂送来了“财神爷”。原来那“财神爷”只是以竹蔑和五色布扎成的“赵公元帅”。这“赵公元帅”一张包老爷似的大黑脸,一副美髯公一样的齐胸长须,头戴铁冠,手执铁鞭,身骑黑虎,安放在一张八仙桌上,由四个王矮塔子店铺的精壮伙计抬着。王矮塔子还请了“悦和班”的吹打,前面两个汉子鸣锣开道,紧接着一群小伙计举的举彩旗,提的提彩灯,跟在开道的汉子后面。最后一班乐手口含笙萧管竹,一路走一路鼓着腮帮吹奏。前面开道的汉子“当”地敲一声铜锣,后面举彩旗提彩灯的小伙计便一阵抑扬顿挫地高喊:“开门大吉,发财发财!”这样一路到了严锦堂“益升店”门口。“益升店”也似乎想彻底驱除昔日的秽气,已旧貌换新颜。当门一块新制的匾额,上面一条青蛇盘绕着“严记”两个铜字,是谓“青龙匾”。店堂里一个曲尺形柜台,临街一面陈列着店铺里的零杂商品,临堂一面,仍站着严锦堂那个从乡下雇来的掌柜。柜台里端,又竖了一块长方形的大匾,上面题有“太白遗风”、“调和鼎乃”等招揽顾客的广告。王矮塔子将“赵公元帅”送到“益升店”门口,又燃了一通鞭炮,严锦堂才爱理不理地从里面走出来,对王矮塔子拱了拱手,那神情像是并不欢迎的样子。王矮塔子并不计较,一挥手,让伙计把“财神”径直抬到店堂里面安放好了,然后又一阵猛吹猛打,焚纸设祭,这才走了。
严锦堂看着这一切,心里十分受用。开张仪式结束后,他往大街走去。一路上,人们对他的招呼都充满谄媚和敬畏的神情。这些神情,使严锦堂一下就仿佛变成了太上皇。他从众多的谄媚的目光和讨好的微笑中走过去,胸脯挺得更直,目光也抬得更高。对那些卑躬的弯腰和献媚的微笑,严锦堂要么做出视而不见的样子,要么只是淡淡一笑。可人们并没露出半点不愉快的样子,恭维的话反而比先前说得更甜更动听。严老太爷兴奋得脸有些发红了,他这才感到活了几十年,今天才算活出了点人样子!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来的。一想到这是用女儿的幸福和牺牲家庭的名声换来的,严锦堂心里就不那么高兴了。这时,他感到众人投来的目光,都变成一支支锐利的锥子,刺得他浑身难受。他也明白在众人谄媚和讨好的背后,是一声声鄙夷的、轻蔑的谩骂。正因为他非常清楚这一切,他又才努力作出一副不在乎的、高贵与傲慢的样子,来掩饰内心的痛苦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