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璧如对她的婚事还浑然无知。这天上午,当父亲在听了师爷先生的话后,正为她的婚姻和家庭前途做艰难的选择时,她却躲在自己的闺房里,笔走龙蛇,在一张洁白的素笺上,写着一封情意绵绵的书信。三小姐的闺房正对着后面花园,此时花园中阳光灿烂,空气透明,奇花异草上闪耀或红或黄或紫的光彩,一股股微风不时给她送来缕缕异香。三小姐那时真有些醉了。写着写着,她的神思就不由自主地被微风牵引着,回到了C城那个叫“翠微园”的公园里,回到了那个“思春亭”中。她的眼前就兀地立起了一个充满阳刚之气又带有几分淘气的美男子形象。三小姐脑海里一浮现出这个形象,脸颊上就不由自主地飞上了两片火烧云,心也“咚咚”地狂跳起来。
她现在的信,就是写给这个在眼前飘浮的美男子的。
那男子叫燕尧山,也是在C城念书的学生。
三小姐和燕尧山的认识毫无传奇色彩。
那是今年春天里才发生的事。
那天,三小姐一个人到“翠微园”去。她上身穿了一件葱白缎子滚边镶花紧身双层小袄,下身一条杏黄色绒裙,小腿上套着一双西洋进口的肉色丝袜,脚上一双白鞋,腋下夹着一本书,显得既高贵又文雅。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她,使三小姐那天有点儿倦庸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这一两年来,三小姐常常产生这样说不清楚的感情。伴随着这种感情而来的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遐想,遐想有时很美好,有时也很悲伤。三小姐这天静静地坐在公园里那个叫“筱西湖”的池塘旁,看着明澈清澄的湖水和倒映在湖水中的楼台亭阁,遐想就很美好。阳光普照大地,四周气息温暖芳香,三小姐慢慢就觉得自己是躺在了湖面上,湖水不但在轻轻摇晃着她,还伸出了一只只柔嫩的手,透进她紧身的衣服,在她光洁细腻的皮肤上,调皮地抚摸过去,又抚摸过来。那种麻酥酥痒乎乎的感觉,使她有些情不自禁地想脱离地面往太空飞去,追逐那轮明晃晃的太阳。她感觉到身子在瞬间膨胀了许多,心里像有一只不安分的小鸟在“扑扑”跳跃和“啾啾”鸣叫。这种扑跳和鸣叫让她心绪迷茫紊乱又有些说不出的甜蜜。那时,三小姐十分明确自己心里隐藏着一种欲望,可这欲望她又没法说明白。
正在这时,她忽然发现倒映在水中的亭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此时正专注地从湖面上盯着她看。湖水清澈,这影子就像映在镜中一般。这人高挑的个头,宽阔的额角,结实的肩膀,面膛红润透发着一股勃勃英姿,一对豹眼虎虎有神,一身学生服紧紧扣在身上。和三小姐一样,他手中也拿了一本书,不过那显然也是做做样子,另一只手拿了一只黑色的洞箫,在一身阳刚之气中又凭添了几分书卷气。三小姐一见那人的目光在水中紧紧盯着自己,脸不觉“腾”地一下红了,急忙下意识地把身上的绒裙往下拉了拉,盖住了一对美仑美奂的小腿,这才抬头向旁边的亭子看去。
他们的眼睛在空中短兵相接了!
在那一瞬间,三小姐先是一惊,再是一愣,最后身子才像被什么蜇了似的颤抖一下。再看,仍是一惊一愣一乍。到后来,三小姐就没这种感觉了,只觉得心跳得异常厉害,想站起来离开这里又舍不得。过了许久,她才鼓起勇气问:“你在哪个学校读书?”
那男生也似乎和三小姐一样,嚅嗫了半天,才脸红筋胀地说出了自己学堂的名字,接着又问三小姐。
三小姐也说出了学堂的名字。
接下来,两人感到再也没话可说了。四周空气很静,池水微澜,摇晃着两人的身影。
又过了半天,三小姐瞥了瞥男生手中的洞萧,才没话找话地又问:“你会吹萧?”
那男生点了点头,说:“会!”
三小姐说:“你吹支曲子我听听。”
那男生就象恭顺的臣仆,放下手中的书本,将萧竖在唇边,吹了起来。
立时,一支缠绵、哀怨的曲子在亭子里悠扬地响了起来,三小姐听着,身子又不由主地颤抖了一下,感到了一种悲凉迎面袭来。可惭惭乐曲就变得高亢、激昂一些了。三小姐被这曲子感染了,正听得如痴如醉,乐曲却戛然而止。半响,三小姐才回过神问:“你吹的什么?”
男生说:“《霸王卸甲》!”
三小姐说:“我只听说《霸王别姬》,没听说过有《霸王卸甲》。”
男生眼里闪过了一丝调皮的光彩:“《霸王卸甲》正是描写项羽败北、别姬等情景的!”
三小姐听了,再也没说什么,这才起身回去了。可是这天晚上,三小姐却失眠了。她的眼前老晃动着那个还不知姓名的男生身影,耳边响着那只洞萧的声音。她时而觉得屋子闷热,时而又烦躁地把身子全部缩进被窝,时而心里很甜蜜愉快时而又感到孤独无依。下个星期天,三小姐像有人推着她一样,又早早地赶到了那个水池边。令三小姐又惊又喜的是,男生像约好似的,又早在那个亭子里等着了。两人一见,都禁不住又激动又害羞,只顾目光互相深情地注视。这种凝视已没有了一丝躲闪和迟疑。后来,他们就在亭子里坐下来。这天,三小姐终于知道了男生叫燕尧山,当然,燕尧山也知道了三小姐叫严璧如。三小姐还知道了那亭子叫“思春亭”。三小姐不明白为什么叫这么一个怪名,燕尧山就对她说:“大概是指人到了这里,不思春也会思春吧!”一句话说得严璧如面红耳赤。
后来他们就频频在这里约会。时间久了燕尧山就给三小姐讲一些他的故事。他告诉三小姐说,他父亲是著名的医生,为人忠厚,善良又仗义,很受人敬佩和爱戴,方圆百里的人,没人不尊敬他。他说,他十岁那年读私塾,一天晚上先生留他背课文,回家晚了。他刚走出先生家不远,忽然从路边冲出几个五大三粗的蒙面汉子,手里举着大刀向他扑来。他知道遇上土匪了,土匪是要关他的“肥猪”,好诈他父亲的钱。他急了,就大叫着你们别抓我,我是燕世才的儿子。土匪一听,果然全把举刀的手放下了。不但这样,土匪还怕他又遭不测,一直把他送到家门口。原来,他父亲曾救过那土匪头子的命。他说,有一年他父亲从外面看病回来,走到途中,突然看见一个人倒在路旁,浑身血污,不省人事。他父亲蹲下摸了摸,发现那人心口还在跳动。于是父亲就去一口泉边打来一壶水,把随身带的治刀伤的药给他敷在伤口上。没多久,那人醒过来了,父亲又给了一包药散给他服了,那人才算没死。这人就是后来的强盗头子。
三小姐津津有味地听着,仿佛听天方夜谈一般,一切都令她这个在深宅大院里出生和成长的豪门闺秀感到新奇。随着时间的往后推移,三小姐对燕尧山的爱慕,就越来越强烈了。她一周没见到燕尧山,就觉得失落了什么,饭吃不下,觉睡不香。只要一看到燕尧山,心里的郁闷就会一扫而光,两只眸子立即会放射出明亮快乐的火花。只要在说话间偶尔碰到燕尧山身子一下,三小姐会觉得全身血液都在沸腾,脸红得如一只熟透的桃子。她想去碰他,又怕碰他。她从燕尧山眼里,也看出他和自己同样快乐,也同样害羞。她感到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可又明明像中了魔一样没法解脱。直到三小姐回家前一天,她去向燕尧山借乔装改扮的衣服、帽子,燕尧山听了她的打算,许是因为激动,也许是因为分别在即,猛地抓住了她的手,然后把她抱在怀里。那一刻,三小姐好象迷糊了。一股强烈的暖流,迅速漫过了她的全身。她的脸颊红得像要淌血,激动得仿佛要窒息。过了许久,她才清醒过来,可身子却瘫软似的继续躺在燕尧山怀里。她想,依偎在自己所爱的男人肩上,是多么幸福呀!
此刻,三小姐坐在自己闺房里,目光看着后园子里美丽的风光,回忆着在C城经历的一切。越想,越被一种恍恍惚惚的幸福感支配了自己全部的思绪。她的目光从花坛移到天空,空中正有几片淡淡的白云飘移着,她就恨不得自己也变成一朵白云,乘风飘到燕尧山身边。
正这么痴迷而沉醉地想着,房门突然“吱”地响了,二小姐璧玉夹着一股风冲了进来,惊乍乍地叫着:“璧如——”
三小姐吃了一惊,急忙拉过一本书,盖住了没写完的信,这才回头问:“二姐,什么事这样风风火火的呀?”
璧玉没顾得上三小姐脸上的慌乱和羞赦,只一把抓住她的手,着急地说:“哎呀,你还沉得住气!有人向你提亲来了……”那口吻好象天就要塌下来了一般。
“谁?”严璧如吃了一惊,定定地看着二小姐。
二小姐说:“你想都没法想到这个人,就是知事大人……”
“什么?”严璧如好象听到房顶响起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大炸雷,半天回不过神,目瞪口呆地仿佛成了一尊菩萨。半晌,她的嘴唇才开始哆嗦,苍白着面孔,抓住了严璧玉的手,惶恐不安地问:“二姐,真、真的……”
璧玉的手被攥得发疼,可她没抽出来,说:“璧如,我说的一点不假!知事老爷派了他的师爷来当大媒人,他和爹正说着话,我从客厅旁过,都听见了。知事老爷要娶你,千真万确呢……”
严璧如听了,模样仍有些傻乎乎地看着璧玉,目光空洞缺乏光彩。她忙打断璧玉的话问:“爹答应了没有?”
二小姐说:“没听见爹答应,可看样子爹也不愿拒绝!”
三小姐听后,身子就像寒冷似的痉挛了一下,怨恨地说:“爹怎么这样糊涂?他难道不知道那个知事是讨小吗?”
璧玉也说:“是呀!”说完,又看着三小姐鼓励地说:“璧如,可千万不能答应去给人做小!我想,趁爹还没拿主意,我们去给妈说说。给人做小,这不是丢人现眼的事吗?”
严璧如觉得在理,就恳求地对二小姐说:“对,二小姐!二姐可要帮我说几句话!”
璧玉说:“我要不帮你,就不会先跑来告诉你了!”说着,两姊妹拉起手,就往外面走。可没走两步,严锦堂和老夫人忽然来了,姐妹俩只好停了下来,静静地站在屋角里。
严锦堂似乎感觉出了什么,脸上厚厚的肌肉往下耷拉着,最后在嘴角那儿堆积成一种痛苦的形象。他看了看两个女儿,到椅子上坐下了。过了许久,他才又把目光落在严璧如身上,下巴的肌肉抖了抖,就绽出了一脸装出的笑纹,说:“如儿,为父替你订下一门好姻缘了……”
突然,严璧如气咻咻地打断了严锦堂的话:“我不答应!”
严锦堂脸上挤压出来的笑纹凝住了,不知所措的又望了严璧如一阵,再看了看二女儿,心里明白了,这才长叹一声,先前硬装的略带几分圆润而快活的声音,让一种苦涩和滞重给代替了:“如儿,爹知道这样做,委屈了你,也对不起祖宗。可我反复地想,儿受点委屈总比让这个家破败、衰落好……”
严锦堂还没说完,严璧如噙着眼泪叫了起来:“你这是卖女求荣呀!”
严锦堂身子仿佛被子弹击中一般,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接着两眼惊愕地看着女儿。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不错!我、我就是卖、卖女求荣……”笑着,泪珠却“扑簌簌”而下,随即指了三小姐,怒不可遏地骂了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敢这样说我?有你这样说话的吗?”说着,举起手杖就要向女儿打去。
老夫人急忙去挡开了手杖,也责备地瞪着严璧如说:“你就不会说点让你爹高兴的话?再说,这是让你嫁给堂堂知事大人,又能委屈到哪里去?”
三小姐一听,知道母亲和父亲站在一边了,就“巴嗒巴嗒”地掉下泪来。她想把和燕尧山的事说出来,又怕不但起不到作用,说不定还会遭到父亲一顿惩罚。哭了一会,才泪眼汪汪地说:“我书、书还没念完呢……”
“还念什么书?”严锦堂又烦乱地打断了她的话:“再念下去,怕也要和那些乱臣贼子刁民一样,连祖宗规矩纲常法纪也不要了!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约之言,这就是纲常伦理!再说,让你进洋学堂念书,图的什么?还不是想你饱读诗书,博贤经史,日后好有一个殷实富贵、有钱有势的人家!如今兵荒马乱,家里养着你们这三个东西,让你爹你娘日夜都操着心,你们还有脸说出羞辱老子的话……”严锦堂的鼻翼扇动起来。
老夫人又忙岔在他们中间,还关心地对严锦堂说了一句:“老爷,你别跟孩子一般见识!”然后又转身对三小姐说:“我儿,你爹说得在理呢!我女跟了知事老爷,名誉上虽说不太好听,可大人的正房留在C城,你不照样地是大奶奶?出门不照样是八抬大轿,奴婢成群?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我们女人不都是个嫁人的命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能嫁给知事老爷,还是我们严府前世修来的福呢!”事到如此,老夫人也一心只替女儿往光明的地方想了。
严璧如紧紧咬着嘴唇,她知道事情已无法挽救了。一种绝望、痛苦、恐怖的感觉一齐向她袭了过来,她突然“哇”地一声,伏在桌上放声嚎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