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上院里,果见十八张桌子垒起一座楼台,高耸入云。再看那精瘦汉子,此时从腰间扯出了一块红布,包在了头上,又束了束腰带,脚穿芒鞋,沿着桌子周围轻盈地走动起来。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念完,他站住了,双手像打太极拳般慢慢伸缩运动,同时挺胸收腹,在全身运了一通气,正在众人屏声观看之时,汉子突然“哇”地一声,抓住第一张桌子的边缘,身子往上一翻,早到了第三张桌子边缘。再一翻,又像飞一样贴住第五张桌。底下观看的客人不由自主地喝起彩来。可刚喝了一声,第二声就堵了喉管。原来,只见汉子越往上翻,就见那桌子直晃动,随时都要倒塌一般。众人就都一齐把心提到喉咙管。靠得近的客人,生怕桌子倒下来会砸了自己,撒腿就往后面跑去。可还没等他们跑远,汉子已一下翻到了顶头桌面上。底下客人便一声大叫:“好!”接着,鼓起掌来。掌声中,只见那汉子先在桌面上,表演了一番倒立蜻蜒、金鸡独立、白鹤亮翅等亮相动作。接着,又表演了一通醉拳。那桌子仍一个劲摇晃。可底下众人早忘了害怕,只把目光紧张地看着那汉子。那汉子表演一通,又抓住顶上桌沿,自上而下,还没等众人弄明白,早稳稳地落在了地上,抱了拳对众人说:“献丑了!献丑了!”
众人又纷纷鼓掌,说:“了不得!真了不得。”
老夫人见了,喜得合不拢嘴,连忙吩咐大管家打发赏钱。大管家不敢怠慢,去取了钱来,交给了表演的汉子。
汉子接了钱,又对老夫人和兰洪恩拱手作了一个揖,这才带着一班弟兄,随大管家去马房里取了各自的家伙,出门走了。
可是,兰府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就在刚才众人全神贯注看汉子的惊险表演时,其中一个汉子悄悄离开人群,不知消失在哪里去了。
那精瘦汉子带着一伙人,远离了兰府,这时手下的弟兄便对他说开了:
“幺大爷,没想到你还有一身燕子功夫!”
那人笑了笑。原来他是叶山,带的正是九层寨一批“巡冷子”弟兄。他看了看众人小声说:“不是吹牛皮,当年在县民练团受训,五爷打枪得第一名,我的马上功夫得第一名。不信,你们牵匹马来,让它先跑,我一个跟头便能翻上马背。”
众人说:“可惜没有马!如果有了马,幺大爷骑上它,日行三千,夜走八百,到‘眼线’那里取情报,就省了我们跑路!”
叶山听了,压低声音严厉地说:“大家别吭声了。大路上说话,茅草缝里有人听呢?”
众人听了,果然不说话了。他们左绕右绕,来到了兰家河一个溪口边,那儿有一大片芭茅。风吹芭茅籁籁有声,犹如什么人唠叨一般。到了芭茅边,叶山停住了,嘬起嘴学了一声野鸭子叫。接着,芭茅丛里也回了一声。叶山便带了人,循着回声摸了过去。
到了芭茅丛当中,就看见十几个黑影蹲在那里,叶山轻轻叫了声:“五爷。”
话音刚落,冉龙贵和福奎就爬了过来,紧张地盯着叶山问:“都安排好了?”
叶山说:“已经留下了一个弟兄,到时候就会把门打开。”
冉龙贵又问:“没有闪失吧?”
叶山说:“那个弟兄是我手下最机灵的一个。”
冉龙贵听了,说:“那就好!今晚上一定要捉了兰洪恩,救出菊花……”说着,又像突然想起似地问:
“你见着菊花了?”
叶山说:“我看见老夫人身边有个女子,瓜子形脸面……”
冉龙贵没等叶山说完,就激动地颤声说:“那就是她了1说着,冉龙贵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没有月亮的天空布满了棋子似的星星,一颗颗晶莹放亮,眨着眼,带着笑,似乎亲切地在向他们说着什么。冉龙贵知道时间还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叶山见了,忙安慰地说:“五爷放心,今晚上是坛子里捉乌龟——十拿九稳!”
冉龙贵听了,也只好耐下心来等候。大约又过去了两个时辰;冉龙贵看看天空的星星已经稀疏了许多,便迫不及待地对了众人说:“走吧!”
众人听了,先在头上带了面罩,一手持着一支蘸了桐油的火把,一手拿了家伙,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海般,躬着身走出了芭茅丛。出来一看,只见除了喜微的星光,四周已没有了一星灯火。黑暗笼罩了全部世界,远处的山岭,近处的树木,都只有一团模糊的阴影。除了身旁的小溪发出”叮咚”的响声外,大地已是死去一般寂静。冉龙贵暗暗在心里祈祷一句,就带了二十多个弟兄,朝兰府摸去了。
没一时,摸到了兰府朝门前。兰府果然也静悄悄的,鸡不叫,狗不吠,仿佛一座空空的院落。四处的寿灯却亮着,照得整个庄园一片明亮。冉龙贵见了,心里说:“天助我也!”
接着,就示意众人扔了手中的桐油火把。接着,把叶山召到了前面。叶山对冉龙贵点了点头,就拉长了嘴,学了一声夜猫子的叫声。
听见夜猫子叫声,那院落的狗就一齐“汪汪”地叫了起来。
冉龙贵心里一紧,把耳朵贴在了朝门上,正想再问什么,忽然就听见里面的门响了起来。接着,两扇大门徐徐打开了。先前留在兰府里的汉子,闪身来到了门外。
冉龙贵见了,忙低声问:“怎么样?”
汉子说:“五爷放心进去吧,前院、中院和到后园的门,我都打开了。”
冉龙贵说:“没人发现你吧?”
汉子说:“五爷说哪里话了?兰府这么大,藏我这样一个人还不容易。我趁老夫人、太太和那些佣人在前面看热闹的机会,早悄悄地溜进了后园里,在后墙的角落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藏了起来。等他们都睡下了,我才溜出来,先打开了后园的门,然后一路开过来,在这里已经等了好半天了”。
冉龙贵听了,十分高兴,说:“好,回去让大爷赏你1说完,就朝众人挥了挥手。众人一见,便都一个接一个,闪身溜进了院里。
他们原想悄悄通过前院和中院,直接进入后园捉拿兰洪恩和救出菊花。可是,他们没有想到,院子里的七、人条看家狗,一见他们的身影,便立即咆哮着,凶猛地奔了过来。
一时,狗声大作。这凶猛的狗叫声,马上惊醒碉楼上的守夜人。他伸出脑壳往院子看了看,只见二十多条蒙面汉子,一边挥舞大刀和狗搏斗,一边气势汹汹向后面扑去,便知道是强人进了府。于是一边魂不附体地敲响那面报警的铜锣,一边颤抖着高喊了起来:“快起来呀——强盗来了呀——”
这凄厉的锣声和喊声,在兰府里不断传荡,终于惊醒了熟睡的人们。顿时,虚张声势的喊声,惊恐失措的哭声,顿时从兰府各个角落里传了出来。
兰府霎时成了炸窝的马蜂,乱成了一团。
冉龙贵见要悄悄通过中院去后园,已经不可能了。于是干脆大叫一声:“冲呀——杀呀——”
众汉子见了,也一齐挥舞着刀,跟在冉龙贵后面大叫起来:“冲呀——杀呀——”接着,趁着众人惊慌失措的机会,迅雷不及掩耳地向前扑去了。
那些惊恐中的兰府家丁、下人和没走的客人,见这伙人来势凶猛,锐不可挡,有人虽手里持了家伙,可哪还敢上前?一个个龟缩在角落里,等冉龙贵他们过去后,才像逃命的兔子般,纷纷抱头跑出了朝门。
冉龙贵他们以破竹之势冲到通向后园的“止足亭”旁时,不由得呆了——那扇厚重的木门,不知什么时候又从里面关上了。
原来,潜伏在兰府的汉子在老夫人、兰洪恩。宁氏等人睡下不久,就迫不及待地悄悄打开了门。他不知道,住在“止足亭”旁边小屋里的大翠姑娘,因为心里隐藏着痛苦,似乎格外惧怕夜晚的来临,常常提心吊胆地睡不安稳,汉子打开门出去不久,大翠姑娘睡不着觉,便想起来到园子里走走。刚打开门,忽然见大门敞开着。心里就想,怎么大门会开着呢?好像自己是关了的嘛!不过也许是自己忘了,因为她近来常常犯糊涂。想着,便懵懂地又过去将大门插牢了。
也许是兰洪恩命不该绝。
这天晚上,兰洪恩又没有回宁氏房里睡觉。当外面前院和中院传来一片混乱的人喊狗吠声时,他正一手搂抱着菊花,一手像抚摸着一件稀世珍宝般,在菊花的肚皮上轻轻摩挲着。
现在,随着妊娠反应的过去和肚皮的逐渐隆起,菊花对兰洪恩的感情也更加复杂了。她不知自己还恨不恨他,反正心里很久没产生过那种恨的念头了。她也不知自己爱不爱他。只是,她觉得自己是有些依恋他、舍不得离开他了。尤其是手抚摸着肚皮,想到里面的孩子时,这种感情就更加强烈。这种时候,她就渴望看见他,渴望听到他的声音,更渴望他到自己房里来。而每当兰洪恩到房里来,亲她、抚摸她时,她再也没有拒绝过。有时,甚至还非常主动地迎合了他。可是,她没敢产生爱的念头。因为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只是仆人,是他们借来生孩子的。每当想到这一点,她心里便感到苦闷。但不管怎样说,生理的变化带给她心理的依恋,越来越离不开老爷了。就在前两天,兰洪恩进城去订做为老夫人祝寿的“福寿山海灯”和寿屏等东西,一连两天没回来,菊花就顿时像失了魂儿一般。她忽然觉得心里像失落了什么,一下子空虚、寂寞了起来。再看园子里的景物和兰府的人,也都感觉生疏、陌生了,而心中只有老爷。只要老爷在,心里才会充实,周围的景物和人才会变得亲切。她不能随便走出园子,便只好不时站在楼上窗前,极力去眺望兰洪恩回来的方向。当然,外面的建筑物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仍然希望能突然听到老爷的声音,看见老爷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出现在她面前。夜晚睡在床上,也翻来复去地进入不了梦乡。不知怎的,只两天没看见兰洪恩,菊花就觉得有很久了似的。终于,在菊花的殷切盼望中,兰洪恩昨天下午回到了兰府。当兰洪出现在园子里时,菊花真想立即扑过去,像一个撒娇的孩子紧紧搂着他,说上几句思念的话。可是她没有,因为宁氏和老夫人也在园子里。但从兰洪恩看她的眼神,菊花也同样发现了老爷想念自己的神情。
昨天晚上,兰洪恩要忙着和老夫人、宁氏、大管家商议今天给老夫人办寿宴的许多事,没到菊花房里来。尽管这样,菊花一下觉得心里踏实了。
今天晚上,在安顿了客人睡觉以后,兰洪恩终于来到了菊花房里。菊花一见他,仿佛变成了少女一般,心立即“咚咚”地跳起来。她略微腼腆地微笑着,脉脉含情地看着兰洪恩。只见兰洪恩脸颊微红,不断打着阿欠。菊花知道他刚才在给客人敬酒时,自己也喝了一些,加上昨晚熬了夜,一定疲乏了。于是,她也不再说什么,帮助兰洪恩脱了衣服,让他躺下了。就在这时,前院和中院响起了一阵惊恐万端的叫声,碉楼上的铜锣也一阵紧似一阵地在敲着,接着,又是一阵凶猛异常的杀喊声。在那一刻,兰洪恩像是在骤然降临的灾祸面前愣住了。他的手先是停在菊花肚子上不动了,接着便籁籁抖动起来。然后,仿佛像溺水的人要抓住什么一样,五根手指紧紧拧住了菊花的肚皮。这样过了一会,他才猛醒过来似的,一下子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磕碰着牙齿说:“强盗……强盗来了!天啦,这可怎,怎么办……”说着,他哆嗦着跳下床,伸手划起火柴来。可连划了几根都没把灯点着。于是干脆不划了,借着从窗口透进来的寿灯的灯光,抖抖索索地穿起衣服来。
同时,菊花也一样惊恐起来。她听见那激烈的呐喊声。头脑里短了一会儿路,意识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可她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一张脸霎时因恐怖而变青、变白了。她的身子同样像发寒热病一样颤抖起来,兰洪恩五根指头像要枢进她向里,可她也没感觉到疼痛。兰洪恩起床后,她也跟着起来了。先瞪着惶恐的双眼,惊惧万端地瞧了瞧屋子四周,好像强盗已冲进了屋子一样。她跟在兰洪恩后面,也一边哆嗦着穿衣服,一边吓得要哭的样子。她这样恐惧和惊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听见“强盗”两个字,她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冉龙贵的形象。她想,要是今晚这伙人就是冉龙贵他们,天啦,那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