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说:“喝茶要慢慢地饮!老爷的朋友来,一杯茶要喝半天呢。”
提到老爷,菊花的脸突地红了。
罗德成没注意到菊花的表情,只认真地回答说:“我们这些粗人,哪能和老爷那些知书识礼的斯文人相比。”
菊花看了看父亲的装束和脚上的泥土,憋了半天,又才迟疑地说:“爹,以后没重要的事,就……不要来了。”
罗德成没听出女儿话中的意思,反而一本正经地说:“还来干什么,不费灯草也费油,瞎耽误半天时间呢!过去是不放心,这次来看见了你吃的、穿的、住的,睡觉也就踏实了!孩子,我还是那句话,你可是落进福窝里!那时叫你来,你还不愿意呢,现在怎样,你明白了吧?在家里能长得这样白白胖胖?能穿上这身体面的衣服?能住这样洋气的房子?能学到这么多规矩礼节?你可要好好侍候人家,孩子!人家有情,我们不能没义,是不是?”说着,他抖了抖手里的包袱,补充说:“你看看,人家待我们有多好。”
菊花低着头,没答父亲的话。此时,她突然有了一种无话可说的感觉。
把父亲送出朝门外,菊花正准备回屋,可罗德成走几步又返回来,望着菊花笑,欲言又止的样子。
菊花见了,忙问:“爹,还有什么?”
罗德成这才迟疑地笑着说了:“菊花,以后老爷、太太有什么不穿的旧衣服、裤子了,你都收着爹今后来拳…”
菊花没等父亲说完,有些生气了,大声说:“你走吧,爹!”
罗德成见了,这才转身悻悻地走了。
送走了父亲,菊花回到后园里。她惦记着怀里藏着的那块包谷粑,没敢在园子里多留,匆匆回到了月亮门的楼上。
回到房里,菊花就急忙从怀里掏出包谷粑。她前后看着,也不知母亲费了多细的功夫,才把这块饼子烤得两面黄黄的,一点没焦。不错,这确实是她在家里难得吃到的丰盛的东西,只有在六、七月里收了包谷以后,父母才舍得做一顿包谷粑吃。做包谷粑一般在晚上,一大群弟妹围在灶台四周,伸长脖子,目光定定地盯着锅里。父亲的锅铲在锅里翻动着,遇着有贴锅的锅巴,弟妹们便一齐向锅里伸出手去,争着要。这个夜晚,往往有几个弟妹为争那一星半点锅巴,要挨父亲的巴掌。尽管挨了打,大家还是舍不得离开灶。
现在,菊花将包谷粑举到眼前,她努力嗅了嗅,却怎么也没嗅到过去那种让人流口水的清香。她忍不住咬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就感到满口都像在嚼着粗糙的沙子,淡得没一点味。她勉强咽下一口,觉得喉咙都被这沙粒似的渣子刮痛了。她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再不想咬第二口了。她又奇怪地看着饼子,心想:这是怎么了?难道是面磨粗了?可是再小心一瞧,面是很细的呀!又以为是冷了的缘故,可再冷也不至于这么难吃呀?菊花想了一阵;没想出答案,便决定不想了。第二天趁园子里没人,悄悄将那块玉米团子带出来,扔进荷塘里了。
接下来的日子,兰府的生活似乎平静了许多。菊花受到了更优厚的待遇和无微不至的关怀。最初一段时间里,兰洪恩天天晚上都来菊花房里睡。宁氏见了,不但不敢说什么,反而像没事一般,一如既往地亲近着菊花。倒是菊花很过意不去。她曾下定决心,不让老爷再上她的身子了,可是自从经历了太太吃醋的那场风波后,菊花已是不自觉地把感情完全移到了兰洪恩身上。有一天晚上,兰洪恩在菊花身上恣意快乐了以后,又取出了一对真正的玉石手锡,往菊花手腕上戴。菊花想推辞,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脉脉含情的看着兰洪恩,任他把瀚子戴了上去。
第二天,菊花吸取了上次戒指的教训,下楼前,她将手锅取下来,准备藏在从家里带来的包袱里,她打开,取下手锅正要放,却猛地看见了冉龙贵送的仿玉石手乱她的心“咯登”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记起了一件遥远的往事。她的眼神黯淡了,默默捧起那对粗糙的、色泽灰暗的假玉石手镯,冉龙贵那痴情而痛苦的形象蓦地出现在了眼前。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泪水渐渐蒙住了双眼。良久,她才颤抖地、哺哺地说出了声:“龙贵哥,我、我对不起你呀……”说着,泪水就无声地夺眶而出。
哭了一会,她坐了下来,继续捧着那对假玉石手镯出神。这时,她才忽然想起那天上午,大管家从流江场回来报信,对老爷说过有一个强盗头子被知事老爷带来的兵打伤了。这些日子,她一直忘记了这件事。现在想起了,她猛地一惊,不由得在心里喊了起来:“天啦,可干万不要是冉龙贵呀。”
接着,菊花就默默地为冉龙贵祈祷起来。
菊花的担心一点没错,在流江场受伤的正是冉龙贵。
那天上午,流江场上热闹非凡。“洪恩小学”
的操场上,挤满了来看闹热的四乡群众。剪彩还没开始,操场两边两面直径三尺的牛皮大鼓,就分别被八个汉子挥舞鼓锤擂了起来。同时_几十面铜锣也被敲响起来。一时,流江场上锣鼓震天动地。敲了一阵,剪彩开始了。团总和一大群乡绅陪了曹玉儒、楚家茂、兰洪恩和老夫人以及宁氏走上了正面的高台。台上拉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
“洪恩小学建成典礼”
两边柱子上有一副对联:
栋梁砥华夏
桃李芳九州
曹玉儒走到台上,看了看台下万众欢腾的场面,回头对兰洪恩说:“兰兄,大功告成,百姓欢欣,真是造福乡梓,劳苦功高呀!”
兰洪恩听了,忍不住满心欢喜,却故意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我不过是仰仗曹兄、楚兄之福,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曹玉儒说:“仰仗我们什么福?不过是点顺水人情罢了!”说罢,两人放声大笑起来。
楚家茂等二人笑完,才说:“兰兄,玉儒兄说得对,我们还是跟着你沾光呢!今天我们就好好地与民乐一乐!”
兰洪恩、曹玉儒听了,也同时说:“对,好好地乐一乐。”
正说着,大翠就急赤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来。她跑到台上,一把就拉住了老夫人的手,着急地说:“老老……”
老夫人、宁氏、兰洪恩都呆了,回头不知所措地望着大翠。半晌,老夫人才问:“什么事这样急呀?”
大翠喘了一会,看了看台上其他老爷,就小声附在老夫人耳边,将菊花说的那番话说了一遍。
老夫人一听,也果然一下白了脸。她哆嗦一阵,将兰洪恩拉到身边,也低声说了起来。
兰洪恩听了,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接着,他两眼一边像落了沙子般的不断眨动,一边用手去搔着头发。半晌,忽然脸色铁青地走到曹玉儒、楚家茂面前,欠了欠身子说道:“二位仁兄稍候,府上有事,兰某要回去一下再来!”说着,也不等曹玉儒、楚家茂答话,就急忙和老夫人、宁氏一道,匆匆走了。
兰洪恩和老夫人、宁氏刚走,就有两只彩狮护卫着一只“车车灯”,从操场外的大路上,径直向会场走了过来。只见那两只彩狮,扎得分外雄壮,被舞狮人舞得似猛虎下山,时而目怒须张,时而左右翻滚,时而上下开光,异常的灵便和矫健,再看那两只雄狮夹着的“车车灯”,像是一辆开了窗的花轿,四位抬手皆涂抹成大花脸,认不出本来面目。中间的“车么妹”,身穿花衣,头搭披巾,面上涂脂抹粉,又低垂了头,似是十分娇羞的样子。前面逗“么妹”的丑脸,身披了一件破棕衣,头戴一顶烂边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手摇一把破蒲扇,一边走,一边唱了过来:
“车车灯,一盏灯,
叫声么妹听分明。
今日到此为的甚?
特地给老爷……”
唱到这里,抬轿的四个汉子和车内的“么妹”齐唱:“扇子花儿开——”
丑脸汉子领唱:“报喜讯罗——”
众人跟唱:“腊梅花儿红,报喜讯罗,腊梅花儿红!”
唱着,就来到场地中央。两边擂鼓敲锣的汉子,更把锣鼓敲得一阵紧似一阵,不少的闲人喝起彩来。
锣鼓声中,两只彩狮舞得更欢,护卫着车灯向台前走去。那车灯一面走,丑脸汉子一边又唱:
“车车灯,一朵云,
叫声么妹听分明。
今日到此为的甚……”
众人接唱:“扇子花儿开——”
丑脸汉子唱:“捉住兰洪恩,扇子花儿开——”
这时,他们已到了台前。说时迟,那时快,丑脸汉子的话音刚落,早从彩狮肚皮底下,钻出了几个蒙面汉子,手持了寒光闪闪的大刀,口里大声叫着,纷纷向台上冲去:“抓住兰洪恩!”“别让兰洪恩跑了!”
同时,那些抬车灯的汉子、车灯中的“么妹”以及逗“么妹”的丑脸汉子,也从身上拔出了家伙,跟在蒙面汉子后面,呐喊着也向台上冲去。
这突然出现的变化,使台上的一班老爷们立即成了惊弓之乌。他们一边四处抱头逃窜,一边呼爹叫娘地大喊起来。
本来,冉龙贵他们冲上去,是完全可以抓住曹玉儒、楚家茂或团总的。可是他们这次下山来,目的是为了救出菊花,顺便将兰洪恩作为肥。
“拉上山去,”关他的“圈”儿,然后再重重敲兰府——回“盘子”。所以,他们只顾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菊花和兰洪恩,丝毫没注意到曹玉儒、楚家茂和团总溜出去后,组织了团丁反扑过来。
那时,冉龙贵带着一伙弟兄,还在人群中寻找菊花。冉龙贵没见到菊花的身影,心里着急起来,一边寻,一边大声问身边的福奎:“那天你是不是亲口对菊花说了?”
福奎说:“怎么没说?我说了两遍,叫她一定来呢。”
冉龙贵说:“这就日怪了!她没来,兰洪恩这杂种怎么也不见?”
这时,叶山忙冲到他们面前,说:“五爷,到处都没找到人,别是有人漏了水,我们快撤吧。”
冉龙贵听了,大声吼着说:“就这么几个人知道,谁去‘漏水’?快给我找!”
正说着,曹玉儒、楚家茂和团总带的团丁,就冲了过来。团丁们也一边虚张声势地喊,一边“劈劈啪啪”地放着枪。
冉龙贵一看,来的官兵多,又是白天,于他们不利,便大声对弟兄伙喊了一声:“撤!快撤——”话音刚落,突然一颗子弹打来,端端射在他的大腿上。
冉龙贵只觉得一阵锥心的疼痛,摇晃了几下,差点倒下去。跑在后面的叶山见了,大声叫了起来:“不好了,五爷挂彩了。”
福奎等人听了,急忙折回身,过来架住冉龙贵。
曹玉儒带的官兵见打伤了一个。一时嚣张起来,便纷纷大叫着围拢来。
冉龙贵见了,从叶山手里接过枪,忍住疼痛,一枪搁倒了跑在前面的团丁。其余的团丁一见,愣了半刻,立即拖着枪往后退去了。
趁这时候,福奎、叶山等人迅速背起冉龙贵,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