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宁氏完全失去了白天的威风。她的头发乱了,衣服的扣子被拉掉几颗,从衣领到胸襟的布片耷拉了下来,而且衣服、裤子上都沾满了泥土,鞋子也拖掉了一只。她真像一条狗似的蜷缩在屋子里。现在,她明白了,她闯下大祸了!上午,她只顾妒火中烧完全忘记了菊花怀得有孩子。她看见菊花在园子里一趟一趟提水,看见她踉踉跄跄、满头大汗的样子,她心里还幸灾乐祸地在笑着。她以为自己胜利了,终于让这个贱人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可谁知道,她得意得太早了,如今,她才知道她输了。要是菊花肚里的孩子真掉下来了,她可没法活了,老夫人和兰洪恩不会饶她,她任兰洪恩踢着打着,自己像是毫无知觉一般。她的脸成了一张白纸,她没觉得身上有多痛,而意识深处,只被自己闯下大祸的恐惧给占领了。她没想到落泪,身上却一阵阵冒出冷汗。这冷汗不但湿了衣衫,连额发和鬓发都湿透了。半晌,她的苍白的面孔才扭曲成一副要哭泣的、滑稽的怪相。这副怪相使她一下变得又丑陋又可怕。终于,宁氏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不过,那哭声有些干涩。
这是一种说不清是伤心、是痛苦,还是悔恨的哭声。
兰洪恩见了,还不解恨,继续咬着牙说:“你还哭?你这个丧门星,今天不好好教训你,你尾巴真要翘到天上去了1说完,又满屋子寻找起教训宁氏的东西来。
菊花见了,忙挣扎着要下床去劝老爷,却被老夫人一下按住了。
老夫人半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对眼前的事一点也没看见一般。
菊花的身子颤抖着,她已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疼痛了,而惶恐地看着这一切。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在最初看见兰洪恩拖着宁氏上楼的那一瞬间,菊花心里确实涌现过一丝报复的、落井下石的邪恶念头,可这个念头很快就过去了。当她看见宁氏像木桩一样任老爷踢着打着的时候,她突然同情和怜悯起宁氏来。宁氏没哭,她却先哭了。她在心里怨恨起自己来,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老夫人和老爷呢?好像都是因为自己,才有了今天这一切似的。她看着老爷那么无情地踢着、打着宁氏,仿佛老爷的每一下,都是打在了她的身上。她紧紧地搂着老夫人,像小羊羔一般恐惧得直颤抖。好几次,她想下去拉住老爷,可都因老夫人按着她的手不能动弹。现在,见老爷又去寻找惩罚太太的工具,她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挣脱了老夫人的手,跳下床来,双膝跪地,哭着抱住了兰洪恩的大腿,叫着说:“老爷,别这样了!别这样了!我求求你别这样了……”
这时,宁氏也好像回过了神,她慢慢止住了干涩的哭声,却让悔恨的泪水一个劲儿沿脸颊涌下。她从地上跪了起来,先朝老夫人磕了一个头,又朝兰洪恩磕了一个头,然后嘶哑地哭着说:“娘,洪恩,我错了!我一时糊涂,你们饶了我吧……”说着,又一下扑过去抱住了菊花,悔恨交加地说:“菊花妹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你恨我吧,恨我吧。”
菊花不知被宁氏这话触动了什么神经,一时哭得更伤心了。
这时老夫人才完全睁开了眼,对兰洪恩淡淡地说:“洪恩,别闹了吧!快让大管家去场上‘泰康药铺’讨一剂保胎药回来,让菊花吃下去吧。”
兰洪恩听了,这才回过神来,不再寻东西教训宁氏了。却还对着宁氏余怒难消地说了一句:“好,贱婆娘,你等着,今后有你好果子吃。”说完,就转身要走。
老夫人又喊着他叮咛了一句:“顺便去请一个法师来攘攘灾。”
兰洪恩答应着,去了。
兰洪恩一走,老夫人就过来扶起了菊花,把她又扶到床上躺下,心疼地说:“我的孩子,你可干万不能让孩子掉下来!我们兰府就指望着你了!你别动,好好躺着,啊。”说着,见宁氏还在一旁发愣,就没好气地嚷了起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煮几个定胎蛋来。”
宁氏听了,立即低眉顺眼地回答了一句:“是,娘,我亲自去煮。”
没多久,宁氏就端了一只木升,木升上盖了一张红纸,红纸上写了一个“贵”字,颤抖着走进了房中。到了菊花床前,她不知所措地站住了,然后抬眼看了看老夫人。
老夫人见了,仍沉着一张脸,鼻孔里哼了一声,又是没好气地说:“怎么了?送蛋要有送蛋的规矩,你不知道?”
宁氏喉咙里响了一声,泪水“哗”地落在了木升的红纸上。她踌躇了一下,然后才说:“知道。”说着,就又端着木升走到菊花面前,哽咽着念了几句吉利话:
“手捧金蛋入房中,
王母娘娘下凡庭。
贵子送怀中,
定心!定心……”念着,就将木升对菊花举了起来。
菊花一下呆了。这送保胎蛋的风俗她是知道的,一般是在新妇怀孕三个月时,由至亲好友或娘家人送的。可现在是太太,是主人给她送呀!她一时目瞪口呆了,手足无措地望着挂着长长泪痕的太太,不知该怎么办。
这时,老夫人对着她说:“我的孩子,快接下吧。”
菊花这才哆嗦着,去接过了宁氏手里的木升。她揭开木升上的红纸,只见木升中放着一只细瓷碗,里面卧着两只涂了红色的新鲜鸡蛋。
菊花将木升放在床上,正要去端里面的碗,却又被老夫人一下按住了双手,说:“我的孩子,你别动,让这贱人来。”说着,两眼严厉地也斜了宁氏一眼。
宁氏哆嗦了一下,接着用牙齿咬着嘴唇,果然伸手去端出了木升中的碗。
菊花见了,急忙伸手去夺宁氏手中的碗,口里说:“不,太太,我自己来……”
老夫人又按住菊花的手,说:“我的孩子,让她来,谁叫她自己找贱!”
宁氏听了,又一串泪珠滚下脸颊。她也没去擦,就一手端了碗,一手拿了筷,挑起一只圆滚滚的鸡蛋,送到了菊花嘴边。
菊花没法,只好张开嘴,将宁氏喂来的鸡蛋吃了。
老夫人等菊花吃完了“保胎蛋”,心里才似乎安定了一些。她看了看宁氏,又说了一句:“讨贱。”说完,又安慰了菊花一阵,下楼去了。
老夫人一走,菊花一下爬下床,“扑通”一声跪在了宁氏面前,颤抖着叫道:“太太……”接着,哽咽着说不出话了。
宁氏早已没有了一点太太的威风和矜持。她看见菊花跪在她脚下,自己的身子禁不住像风中树叶一样颤抖起来。这时,她才发现,在这个院子里,她和菊花一样孤单、委屈而受着歧视。她突然一把抱住菊花,也像是要用泪水来洗尽心中的委屈、愤怒、悲伤一样,亲切地叫了一声:“菊花——”
接着就伤心地恸哭起来。
菊花见太太一哭,更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了,也痛苦地叫了一声:“太太——”然后,也由低低的呜咽变成了悲哀的哭泣。
两个不同身份、不同地位的女人就这样互相抱头痛哭着,彼此把自己伤心的泪水撒在对方肩上。但是,她们很难说清到底为什么这样悲伤。
正哭着,老夫人又在楼下喊着宁氏的名宇,让她为菊花煎药。
宁氏听了,只得擦干腮边的泪水,下楼去了。
宁氏刚走,老夫人又上楼来了。老夫人面带喜色,抓住菊花的手说:“我的孩子,这下好了。保胎药讨回来了,法师也来了,正在下面作法呢!你快起来换了衣服,法师一会就来了。”
说着,急忙去衣橱里找出菊花平时穿的旗袍和西式短褂。菊花想不换,可又怕老夫人生气,只得起来脱了身上上午赌气穿的粗布衫,把兰府给她预备的衣服穿了。刚穿好,搂下就响起了脚步声,老夫人急忙把菊花按在床上,将被子从头至脚盖严,然后低声对菊花说:“我的孩子,你不要动。”
刚说完,随着一阵脚步声,法师走进了屋里。
菊花不能动,她偷偷撩起被盖的一只角看去,只见这法师圆头大耳,袒露着上身,腰上挂了七星剑、桃木棒,手里托了一只用干稻草扎成的草船,船头船尾各插一纸码,中间燃点着两支香烛。这法师满脸杀气地看了看房中,将草船放到了桌上,接着拔下腰中的七星剑和桃木棒,念起了《黑煞咒》。一边念,一边在房中四角挥舞七星剑和桃木棒。挥舞完后,走到菊花面前。菊花不知法师要干什么,紧张得在被窝里颤抖起来。老夫人一见,急忙按住了她,说:“我的孩子,别怕,大师要把灾星赶出房去。”
正说着,只见法师拿出一张黄裱纸,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上面画了佛。画完,突然咬破手指,在上面按了两个血印,然后拿过去,在菊花肚皮上来回滚了七遍。一边滚,一边又念了一通《安胎咒》。念完。就将那纸交给老夫人,老夫人又立即将手伸进被窝里,将那纸佛按在了菊花肚皮上。法师做完这一切,才大汗淋漓地松了一口气。挂好七星剑和桃木棒,托起草船,下楼去到园子里,在荷塘边将那草船烧了,这才作罢。
法师走后,菊花才松了一口气,她揭开被盖坐起来,想取出那符来看,又被老夫人按住了,说:“我的孩子,那可不能动!明天让宁氏给你缝一个肚兜,把它装在里面,就不用担心了。”
正说着,宁氏就像一个奴仆样,亲手捧了药汤上来,然后又低眉垂眼地退出去了。
经过这半晚的折腾,夜已深了,老夫人一直守着菊花喝了药,才放心地回房去了。老夫人刚走,兰洪恩又来了。这天晚上,兰洪恩又没回宁氏房里去睡。他像守护神一样,在床边看着菊花。直到菊花安然地睡去以后,他才宽衣解带,爬到菊花身边睡下了。
第二天,不知是吃了“保胎蛋”还是服了安胎药,或者是法师的魔力起了作用,菊花的肚子真的不痛了,精神也好多了。实际上,菊花自己不知道,她带给兰府和自己的,只是一场虚惊——她压根没惊动什么胎,更说不上小产。她只是很久没干过活了,猛地自我折磨地干了那样久的重活,当时心里较着劲,还觉得没什么。过后便感到每块肌肉都像要从身上剥落似的,每块筋骨都像被刀子割着。这种疼痛是锥心刺骨的,在这种疼痛中,肚子也毫无例外地被牵扯得一阵阵痉挛和发疼,这一点不奇怪。只是她没这方面的经验,加上心理因素的作用,便真的感到会从肚子里掉下那团血肉来,甚至觉得死亡的阴影也罩在了头顶,才一时显得那么惊慌、恐怖。安稳地睡过一夜以后,身子的疼痛感自然减轻了。只是,不管是老夫人、兰洪恩和宁氏,还是菊花自己,都一时不知道这个原因,还以为真是昨晚那些方法起了作用呢。
一见菊花肚子不痛了,精神也好了,老夫人和兰洪恩都立即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老夫人双手合拢,情不自禁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对着天空说:“苍天有眼,保佑我兰府逢凶化吉!我兰府祖祖辈辈的德没有白积,没有白积呀。”说完,又急忙去佛堂念经去了。
兰洪恩呢,则像一个孩子,有些发痴地看着菊花,咧着嘴,似乎在笑,又好像想说什么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似的。
而在所有人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宁氏了。见菊花肚子不痛了,她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地。因为她知道,如果菊花的胎儿保不住,她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同样也不稳固。谁叫自己不会生育,嫉妒心又那么强呢?老夫人不是搬出“七出”的戒条,对她说过。昨晚,老夫人和兰洪恩没对她说休她的话,是因为菊花肚里的胎儿还不知怎么回事。现在,她的命运是和菊花肚里的东西连在一起的。此时,她像要弥补自己过失一样,又橡为了讨回老夫人和丈夫的欢心似的,紧紧拉着菊花的手,一口一个“妹子”地亲热地叫着,那神情犹如菊花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永远没法报答她的大恩大德一样。
吃过早饭,宁氏又像地地道道的仆人一样,挽着菊花的手,在园子里亲热地散起步来。这倒弄得菊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一边往回抽着自己的手,一边内疚地说:“太太,别、别这样,我、我……”
可宁氏没让她说下去,也没让她抽回手去,只惭愧地说:“不,菊花,我的亲妹子,都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菊花听了,突然红了脸。她想起了宁氏昨晚受惩罚的事,忙说:“不怪你,太太,是我不好,也让你……受老爷的气了。”
宁氏忙说:“那是我自作自受。”说完,停了一会,又看着菊花问:“妹子,你不生我的气吧?”
这一声声“妹子”,喊得情真意切,菊花心里一阵阵热乎,忙摇着头说:“不。”
宁氏拉着菊花在通明阁的亭子里坐了下来,一边抚摸着菊花的手背,一边关心地问:“妹,告诉我,喜欢吃什么?”
菊花脸更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嚅慑着说:“我……”
宁氏见了,忙说:“别不好意思了!酸儿甜女,想吃酸的是不是?我已叫人去买水果了。这个季节,水果不多,不过梨子熟了,还有山上的柑子,也勉强可以吃了……”
菊花听了,果然心里涌起一阵酸水,别过头去就吐开了。
宁氏等她吐完了,又接着说:“我说想吃酸的是不?我这就叫人买去。以后想吃什么了,就告诉我,可不要客气。”
菊花听了,心里又一阵热乎,噙着泪水点了点头。
宁氏还要说什么,忽然大翠从甬道跑了过来,又像上次那样低声道:“菊花,来客了1
菊花猛地一听,立即站了起来。可她马上又坐下了。她想起上次福奎的到来,差点给自己和这家人带来的灾难,心惰就一下冷漠了。她淡淡地问:“谁又来了?”
大翠说:“你爹!你爹特地看你来了。”
菊花一听,又从亭子木栏上弹跳起来,盯着大翠不相信地大声问:“我爹?真是我爹来了?”
宁氏见了,忙说:“妹子,去看看吧,唉...…”
菊花没等她说完,早已跑出了亭子。
宁氏又喊着大翠叮嘱道:“大翠,好好招待菊花她爹。”
又对菊花喊:“菊花,多陪你爹说说话,我一会就来。”
菊花早跑远了,那腰肢风吹杨柳似的来回摆着,两瓣圆溜溜的屁股也随着悠悠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