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才从宁氏的喉咙里,发出长长的一声抽泣声,这声音像是从什么地方挤压出来的。紧接着,宁氏的面孔也痉挛地抽动了几下,马上就变成了一副强忍住哭泣的怪相。这副怪相让菊花更害怕了。她现在才发觉,原来太太也是这么丑陋。此时太太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凝固了。拉得很长的嘴唇,向上扬起的眉毛,被刚才泪水冲刷掉的脂粉,以及眼角的几条皱纹,一切都被绷紧了,变硬了。她又为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想放开宁氏马上跑掉,可是她没有。她摇了摇木然、痴呆了一般的太太,提高了声音问:“太太,太太,怎么了?”
宁氏又从喉咙里发出了“咕噜”一声,回过了神。她的目光又落在菊花身上,看了半晌,嘴唇开始剧烈地哆嗦起来。
菊花见了,忙说:“太太,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可是宁氏嘴唇哆嗦一阵,却什么也没有说,她又看了看菊花,突然挣脱菊花的手,摇摇晃晃地向楼上跑去了。
菊花呆了。她虽然知道太太心中埋藏着痛苦,可还没见她这样爆发过。呆了一会,她有些不放心起来,鼓起勇气,冲上楼,第一次走进了老爷和太太的房间。
菊花走了进去,就看见太太正伏在被子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在哭泣,那哭声虽然被她死死压抑住了,可菊花仍听得出来,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痛苦、悲伤和忧郁的哭声。这声音虽不大,却可以像锥子一样刺痛人的心灵;虽然柔弱,却可以像最强大的武器一样摧毁牢固的城墙。菊花听了一会,心里莫名其妙地也泛起一种酸楚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安慰太太,半晌,只好默默地走到宁氏身边,坐下了。
哭了一会,宁氏不哭了。她在被面上蹭掉了眼角的泪水,手撑着床坐了起来。这时,她才似乎是刚发现身边的菊花,惊讶地说:“你……来了?”
菊花以为太太会责备她擅自闯进房来,便站起来说:“我、我不放心太太你……就来了。”
宁氏又瞪着泪水模糊的眼看了一阵,嘴唇开始哆嗦起来。她不待自己说话,突然一下抱注了菊花,又伏在菊花身上抽泣起来。一边流泪一边急切地喊着说:“菊花,我的妹子,菊花,好妹子……”
菊花一听,吓了一跳,急忙说:“太太,你说什么?我是下人,你别那样叫……”
可宁氏却更冲动了,不但继续那样叫着菊花,还双手扶了菊花的肩,急切地说:“不,我的好妹子,你坐下,听我对你说。”
菊花只好又在床沿上坐下了,茫然地看着宁氏,说:“太太,你说吧!?”
宁氏又长长地硬咽一声,擦了一把泪水说:“好妹子,我心里苦呀。”
菊花知道她心中苦,可不知道她苦在哪里,于是老实地问道:“太太,你苦什么?”
宁氏眼中又涌上了泪水,抽泣着说:“我没孩子!没孩子!你知道吗…·”
菊花猛地明白了,原来太太是为没孩子而痛苦。她抬头看了看满屋的泥娃娃和布娃娃,又看了看帐子里贴着的百子图,这才想到太太为什么今天见了那些孩子,是那么又高兴又伤感,也才明白了太太在送走孩子后,为什么一下变得这样痛苦。她还是个姑娘、少女,还不能完全理解一个女人没有孩子的痛苦。可她毕竟也是女人,听了宁氏的话,也不禁对面前这个不愁吃穿、又漂亮又有地位的女人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可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的主人,因为她还没这方面的任何经验。正在她束手无策时,又听见宁氏悲怆地说开了:“我的好妹子,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佯苦呢?你说兰府今后怎么办呀?天啦,我就为什么不生育呀?为什么呀……”说着,宁氏用头撞起床头。
菊花见了,急忙抓住太太。善良的她也不由自主地掉下了泪水,带着哭腔劝着宁氏说“太太,你不要这佯,不要这样……”
撞了一会,宁氏不再撞了,抬起头来,见菊花在一旁“嘤嘤”地哭着,这时,自己倒过意不去了。急忙去拉过菊花,掏出自己的手巾,为菊花擦去了眼角的泪水。一边擦,一边说:“别哭了,好妹子!我就知道你心软,善良,会体贴人,是个好姑娘!”
这样说着,菊花果然不再哭了。
这时,宁氏站起了身,走到衣橱边,打开门,从里面取出了两件衣服,用手托到了菊花面前,说:“菊花,你看,这两件衣服的料子和花色好看吗?”
菊花不知怎么回事,只以为是宁氏将自己的衣服给她看,于是就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好看。”
宁氏一听,高兴地说:“好,只要你说好看,我就高兴!来,你拿着!”
菊花顿时傻眼了,急忙后退一步说:“不不!太太,我怎么敢要你的衣服呢?”
宁氏说:“怎么是我的?是我专门给你做的呢!”
菊花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又后退一步说:“不,太太,这怎么可、可以呢?我、我已经有、有了那么多衣服……”
宁氏说:“我的好妹子,这各是一回事,这可是我特地送你的呢!”说完,不由分说,把衣服塞进了菊花手里。
菊花捧着衣服,还是显得茫然和不知所措地望着宁氏,嚅嗫着说:“太太,这、这……”
宁氏扶着她的肩,亲切地说:“好妹子,你别这样不好意思,该收下就收下吧!来,你坐着,我还有话对你说呢!”
菊花迟疑一会,只好又捧着衣服在床沿上忐忑地坐下了。
宁氏也去挨菊花坐下了,手亲切地抚摸起菊花耳边的鬓发。一边抚摸,一边关心地问“还住得惯吧?”
菊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两只眼睛像十分警惕的小鹿般看着门外,好像要随时逃走的样子。她胡乱地点了点头:“嗯。”
宁氏又盯着她:“老夫人、老爷和大伙对你都不错吧?”
菊花又点了点头:“是。”
宁氏把手从菊花头上放了下来,先独自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说:“好,知道这些就好!好妹子,我今天可有一件事求你了,你可得答应我……”
菊花以为是吩咐她干活,急忙说:“太太要我干什么,尽管说。我本来就是来干活的……”
谁知宁氏又马上打断了她的话,说:“看你想到哪儿去了?家里的粗活哪要你干!”说完,又叹了一口气,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菊花说:“你还没答应我呢!”
菊花不知宁氏要她干什么,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她抬起头来,正好碰上了宁氏那对审视的目光,心里更慌乱了。可是她马上就镇静了下来,心里想:“管它干什么,总不会让我去杀人放火吧。”想到这里,就对宁氏说:“太太要我干什么,只管说,我答应。”
宁氏听了,立即把手放在菊花的大腿上.高兴地拍了拍,这才说:“这就好!还是我们女人知道女人的苦楚!好妹子,你,你帮我生……生个孩子吧!”宁氏迟疑着,终于说出了最后几个字。然后,目光就定定地落在菊花脸上。
菊花顿时吃了一惊,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猛地站起来,惊愕地看着宁氏,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一刻.她手中的衣服掉在了地上,这时才像眼睛里进了沙子一样,不断地眨着眉毛,看着宁氏问:“什么?你说什么,太太?”
宁氏看着菊花,横下了一条心,她不慌不忙地过去抓住菊花的手,安慰地说:“你别怕,菊花!帮兰府生一个孩子,这是真的!老爷也很喜欢你……”
菊花没等她说完,惊恐地连连向后退去。她的身子触火似地哆嗦起来,脸上素有的玫瑰色变成了一副土灰的苦相,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她没想到太太要她做的是这样的事。她一下觉得自己是这样软弱和无依无靠,像是被狂风忽然卷起的一片小小的树叶。她磕碰着牙齿,恐惧地说:“不!不!太太,不……”
说着,就想逃走。
宁氏一下变了脸色,突然拍了一下桌子,看着菊花正色地说:“站住!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实话告诉你,我们看上了你,才把你接进来的。你以为我们家的饭就让你白吃,衣就让你白穿,房就让你白住,福就让你白享?让你给兰府生一个续香火的,是抬举你呢!有什么大不了的?女人不就是生孩子的吗?”
菊花的头脑嗡嗡的,宁氏的话,她都听清楚了。她的嘴唇颤抖着,像是随时要哭出声来。她的身子还是本能地后退着,两眼仍惶恐地、紧张地看着宁氏,好像害怕宁氏会冷不防地扑过来抓住她。她从内心感到了一种恐惧。嘴唇颤抖了半天,终于又爆发地喊出来了:“不!不!这不能……”
她没等话说完,就猛地转过身,“咚咚”地逃下楼去。
走出宁氏和兰洪恩住的“伴霞堂”,菊花来到园子里。这时天色已近黄昏,空气闷热,好像要下雨。菊花站了一会,她是想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园子里黑黝黝的建筑,立即成了怪物一样向她扑来。她来不及多想,一口气冲进月亮门,逃进了她往的房间。她“砰”地关上门,一下子扑在床上,就伤心地哭开了。
当菊花痛苦地冲出宁氏的屋子,跑进自己房里伤心哭泣的时候,兰洪恩正迈着悠闲的八字步,走回了兰府。
他今天独自一人去流江场上,查看了“洪恩小学”的施工情况。工程进展很顺利,那些苦力们为了多挣几个养家的钱,干起活来不要命。一见了他,都齐声欢呼他是积德行善的善人,恨不得将他用神龛供起来的样子。兰老爷听了这些恭维的话十分受用,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觉得没白过这辈子。他心里辉映着一片暖洋洋的阳光,怀着喜悦的心情,脚步有些飘然地从前门走到中院,却一眼看见了那个叫习娟的姑娘,站在大门旁,倚靠着墙壁,宛若一尊塑像,两眼冷冷地看着他。
兰洪恩一见,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可他没顾得上去多管姑娘那冷峻、阴沉,甚至带着丕共戴天仇恨的神色,而是又把一双淫荡。邪恶的目光,落到了姑娘身上。
姑娘因为昂着头,挺着胸脯,因此,一对乳房显得格外突出,像是要挣脱衣衫的束缚而冲出来。
兰洪恩的瞳孔又顿时变大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想摧毁一切的躁动,涌上了心头。他呆呆地看了一阵姑娘那薄薄的衣衫下一对微微颤动的乳房。又把目光移到了习娟洁白的脖子上。
习娟似乎知道兰洪恩在看什么,将双手围拢来,抱在了胸前。好像这样,她就能护住少女的这对宝贝。
兰洪恩鼻子里冷笑两声,忽然挂上了一副虚假、讨好的笑容,走到习娟面前问:“你,在这里看什么?”
习娟高傲地把头歪向一边,没回答,换了一种姿势站着。
兰洪恩不知道,此刻姑娘心里,恨不得扒了他的皮,一口口把他吃了。这不光是兰洪恩骗了她,用粗暴的方式夺去了她比生命还贵重的贞操。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欺凌和耻辱呀!就在那一瞬间,她多年来用五彩缤纷编织起来的希望、理想,顷刻间破碎和消失了。她是一个深山中的穷人家的女孩,她自小得到的爱抚,只是来自母亲催眠曲似的拍打,和她那一对胀鼓鼓的淌着奶水的乳房。在她的记忆里,甚至记不清父亲那粗糙的大手是否在她粉嫩的脸蛋上抚摸过。因此,当她从朦朦胧胧知道一点男女的事起,她就决心要护卫好自己的身子,让今后自己的心上人一点一点爱抚个够。可是她没想到,衣冠楚楚的老爷会那么轻易而粗暴地占去了她的童贞。占去了她的身子后,老爷却并没有履行他许下的诺言,并且压根像忘了一般,提也没对她提说一句。更重要的,是姑娘看出了兰府的人是那么狠毒,像蝎子的尾巴一样。她只要一想到那天被老夫人叫打手毒打自己的情景,就忍不住气愤得咬牙切齿!天啦,他们也下得了那份毒手,使她的脸肿了一个多星期,还没完全消退。要不是大翠日夜为她敷药,还不知现在会怎么样呢。从这次挨打后,她再不对兰府抱什么幻想和希望了。每天下午,她都来到这个中客厅的大门旁,眺望着家里的方向,默默地在心里对父母倾述自己的愤怒和委屈。刚才,她正在心里沉思着,没想到兰洪恩从对面走了过来。待她发现时,躲开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就干脆站下来,冷冷地看着他。
兰洪恩等了半天,没听见习娟回答,又接着问了一句:“听见没有,我问你在这里看什么?”
习娟仍然没有回答。片刻,忽然转过身,昂头挺胸地走了。
“你回来。”
可习娟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兰洪恩立即怒火中烧起来,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他先前的好心情,已经被彻底搅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