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宁氏坐在房里,她心里确实被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哀伤的情绪填满了。房间陈设典雅而不失堂皇,可是,除了自己的女人用品之外,房里大部分空间都被各式各样的布娃娃、泥娃娃填满了。床上的帐子里,挂着一幅彩线绣的“百子图”。这“百子图”上的娃娃,相互嬉戏,活泼可爱。图上还题有两句诗:“百子图开翠屏底,戏弄伢伢未生齿!”
这图是她娘家几年前,花几百大洋请人专门绣的。绣好以后,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和“送耍孩”一起送来的。“百子图”下面,横卧着一个特大的布娃,这就是不久前“乞巧节”知事大老爷“麒麟送子”送来的那个“童子”。此外,梳妆台上、茶几上,到处都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泥娃娃。这都是结婚以后,每年去娘娘身上抱回的。这时,这些不论是图上的,还是床上、桌上的娃娃,一个个都对她或张着小手,或咧着小嘴笑着,似乎就要向她扑来。宁氏看着,却不由自主地淌下了一串辛酸的泪水,在心里抱怨着说:“天啦,我这是什么命呀!什么命呀……”
几十年以前,流江河岸边有个穷小子,叫宁二娃,父母早死。他每天上午从山上砍一担柴,挑到流江场上卖,就靠卖柴的钱糊口。
这天,宁二娃又挑了一担柴去流江场卖,刚歇下担子,就看见对面街角上有一块铜圆,急忙奔过去捡起来,揣在怀里。心里想:捡来的财不算财,好久都没有沾过油荤了,等把柴卖了,就去割一个铜圆的肉,回去洗洗肠子吧。
卖了柴,二娃就跑到卖肉的黄屠户案桌前,用手摸着怀里头那块铜圆,大声对那黄屠户说:“黄大哥,给我割块肉,要肥的!”
卖肉的黄屠户看了看宁二娃,嘴巴一瘪,心想:“都是熟人,这娃儿今天有钱割肉了,莫不是发了横财?”想着,就一刀割下了一块肉,往秤上一称,说:“九个铜圆。”
二娃一听,心里叫了一声苦。可人家已经把肉砍下来了,不要又不好意思,就说:“黄大哥赊个账行不行?”
屠户听了,便有些不高兴起来,说:“赊账?你娃儿要是馋慌了,地里抓几根猪儿虫吃嘛。”
二娃人穷志不穷,听不得这样的挖苦话,便说:“姓黄的,别狗眼看人低!你今天不赊,二天想赊我还不呢!”
屠户一听,这娃儿口气还不小呢!又想起他来时那副兴冲冲神情,心下就想:“咦,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娃儿莫不是真的发了财,那可就不能得罪他了。”想着,就换了一副笑脸对宁二娃说:“赊!赊!你拿去吃就是了!我们是谁对谁?”说完,又试探地问:“你老弟看样子是发了大财了?”
到了这时,二娃也只有硬绷起面子了,淡淡地说:“大财说不上,只是捡了点钱!”
屠户一听,心想:“咦!果然有名堂。他一定是捡到了金元宝什么的,不愿说出来,财不露白嘛。”
等宁二娃一走,这个屠户就对人吹开了:“嘿,你们晓得不晓得,宁二娃捡了好多金子,发了大财了!今天到我这里来割肉,一下就割了好多好多,拿出的尽是金子,我哪里找得开,就把肉赊给他了,等他有了零钱再说!”
这一说就立即在流江场传开了。第二天二娃再来卖柴,众人就围着他看。这一看,就觉得这个穷小子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越看越觉得这小子天生就是一个福相,命中注定该发大财似的。于是又有人猜测他捡到的金元宝肯定不止黄屠户说的那点,说不定还挖到了金窖……总之,越说越多,越说越玄了。
偏偏流江河另一边,有一个贪占便宜的土财主叫张百千。他妻子早死,膝下只有个独生女儿叫张巧莲。巧莲不但人长得很美貌,心地善良,而且自幼喜欢读书,也格外聪明。张百千一心想招一个配得上的女婿上门,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小伙子。听了人们的议论,他悄悄跑到河那边宁二娃家看了。果然这小子家里,米满囤,布满床。他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流江场上的发财老板,为了巴结这位传说中的挖着金窖的宁二娃赊给他的,张百千财主信以为真,就想:“这二娃模样还可以,人也勤快,现在又有了钱,要是把他招为女婿,一富加一富,张家不是更富了吗?”
回到家里,张百千就找媒人来向宁二娃提亲。宁二娃当然一口答应。张百千又怕夜长梦多,好事被别人占去了,刚订亲就连着把喜事办了。
花烛之夜,宁二娃看着如花似玉的巧莲,难倒了。觉得不把事情真相说出来,实在对不起她。想了又想,二娃开口了:“巧莲,我对不起你了!我根本没捡到啥金元宝,都是别人造出的,你爹就当了真!”接着,二娃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巧莲全说了出来。
巧莲听了,先是惊呆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爹是贪图便宜才招他做女婿的,巧莲想哭,却没法哭出来。但她毕竟是个好姑娘,一想事已至今,堂已拜了,洞房也入了,只好嫁马随马,嫁狗随狗,认命了。又一想,觉得二娃能对她说实话,是坦诚的,对自己无二心。再看二娃也是有模有样。这样,巧莲心中反而对二娃产生了爱意,就看着二娃娇憨地说:“你现在不是就捡到金元宝了吗?”
二娃一听,明白过来,就一把抱住巧莲,喜欢不够地亲了起来。
倒是张百千小财主,第二天听说了这个消息,一下子气病了。连着吃了几剂药,不见效。没多久,就带着悔恨去见巧莲妈了。
小财主死后,二娃和巧莲继承了张百千的一份家业,只是二娃除了勤劳、善良、老实和对妻子深切的爱以外,不大会治家理财。这时,倒是巧莲显示出了她的聪明才智,撑起了一个家。
这二娃和巧莲,便是宁氏的祖父和祖母。关于祖母治家,宁氏是亲眼见过的。在她刚刚懂事时,她的那位靠卖柴生活的祖父已不在世了。家里除了父母还有叔父、姑姑等一大群人。她记得那父亲在外做生意,祖母就常常训斥母亲说:“我们家除你丈夫外,大家都在田里劳作。大家皆耕而汝夫一人不耕,你心安吗?”
母亲听了,也不争辩,就下田和叔父姑姊一起劳动起来,沐雨林风,从不叫苦。晚上回来,还要纺两绽线。更重要的,是一些提水劈柴的粗活,祖母也要母亲干。还有一些属于佣人杂役干的,母亲也会去做。祖母病了,端汤煎药,完全靠母亲一人。当时,宁氏不知祖母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母亲,而母亲又任劳任怨地去承受这一切。直到祖母咽气时,宁氏才明白这一切。那时,祖母拉着母亲的手,泪涟涟地说:“我儿呀,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待你?我是要玉汝以成其德呀!你知道,我们家支撑光大门户的,是女人呀!”
后来,母亲果然不负祖母的期望,不但守住了祖父祖母留下的家业,而且光大下去,很快成了可以与兰家河兰府不相上下的大乡绅。
宁氏成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可以想见她从小受的教育。她既继承了祖母的漂亮、聪明,也继承了祖父的善良,当然更继承了母亲的温柔、贤慧和忍辱负重。总之,一切女人的优点在她身上都保留着。同样,一切女人的弱点也同时附着于她的灵魂中。
她和兰洪恩的婚姻颇具传奇色彩。兰洪恩的父亲和她的那位卖柴汉传人的父亲,早在年轻时就拜了结义弟兄。那是一个春和景明的三月的中午,兰洪恩的父亲来到宁府,宁府热情地为他置办了酒席。酒至半酣时,宁氏的母亲抱了刚刚满月的女儿来到兰洪恩父亲面前,讨“百岁钱”。兰洪恩的父亲把一串用一百枚相连的制钱放在小孩褓褓里后,就定定地看着婴儿不转眼了。宁氏的父亲一见立即一拍大腿,就为女儿定了终身大事。那时,宁氏躺在母亲怀里,正甜甜地睡着。她当然什么也不知道。她知道自己和兰洪恩的婚事是懂事以后。当她知道后,她感到很满意。一则是父母之命,她不敢违抗,更主要的,是她对兰府有一种充满神秘的好奇之中产生的敬仰。兰府是书香门第,祖上做过大官。特别是见过兰洪恩两面后,更心满意足了。兰洪恩气宇轩昂,知书知礼,温文尔雅,少女的心中不由得泛起无限爱意。在甜蜜的幸福和美好的憧憬中,她做了兰家的媳妇。兰府确实待她不错,特别是她的丈夫,是那么爱她、体贴她,仿佛永远亲热不够似的,她从心里感激他,也永远爱他。作为女人,她没有别的报答,就只有用自己的身子,为他生儿育女。因为她知道,兰府一直入丁不旺。因此,她下决心,一定要为他生下一大群活泼可爱的龙子风女,使兰家永远香火旺盛,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她女人的责任,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命运像偏偏跟她作对。过门第一年,她没有怀孕。
第二年,她的肚子仍是一块平坦的地。
第三年桔黄时节,娘家派人来看了看她,她仍是没喜,就把她接回去。深夜,娘把她带到一片桔林里,那桔子挂满枝头,一个个在明月撒下的清辉里,也能看见柔和的金黄色。宁氏知道娘是带她“打生”来了。这“打生”的风俗也不知从哪时开始,每年到桔黄开摘前,总有一些结婚多年不生的女人,来到一些结子结得最多的树下“打生”。果然,娘把她带到一棵果实累累的树下,对她说开了:“儿呀,别怪娘心狠!兰府还指望你生出传香火的后代呢,你怎么不生呢?”
宁氏噙着泪说:“娘,你打吧!打得越多越好,我忍着!”
娘果然就去折了一截桔树枝,持掉了上面的叶,说:“我儿,娘就打了。”
宁氏说:“娘,你打吧!”
娘就举起树枝,先念了几句话:
“结桔树下夜三更,
我带我女来打生;
有人偷听尽管听,
‘会生’自己叫连声。”
念完,就将树枝用力地抽在宁氏身上,同时大声问道:“会生不会生?”
宁氏痛得身不由己地跳了一下,却咬着牙大声回答:“会生。”
娘又打,又问。
宁氏又答。
一连打了十多下,宁氏只觉得身上的皮肤抽烂了,一阵阵火辣辣钻心的痛,娘才停止了抽打,一把抱住了她,哭着说:“我儿,这下对了!这下会生了!会生了!”
宁氏也以为这次果然会生了,可是,她这顿打还是算白挨了。又过了大半年,她还是月月见红,不见别的动静。
娘家还是不泄气,这年中秋,又派亲友送来了“耍孩”和“百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