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海城所有学校的酒店管理专业里,都流传着这样一个段子——某位海城富商的女儿是学酒店管理专业的,在她学成归国后,父亲便为她修建了当时海城最高档的一所酒店,让她管理。
而学酒店管理的我们,大多数都只是普通的学生,当然没有一座酒店让我们管理,只能从基层的服务生做起,并且还只是实习服务生。所以每年到了大四社会实践时,同学们都喜忧参半。
因为很可能当你站在门口像客人鞠躬时,发现客人就是金融系的同学,正意气风发地陪同老板来见客户。即使不甘愿又如何,这是选择这个专业必经的职业之路。
开学不到一周,系里已经下发了今年学校合作的酒店名单,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填报,我拿着名单迅速地扫视了一遍,在名单的最末尾,找到了宁锡的酒店,只有一所——城市之心。我竟一下子就开心得想要蹦起来。
当意识到自己的兴奋时,我惊讶地发现,那个之前避讳着、再也不想踏足的城市,我竟然,在潜意识里如此渴望去到那里。
是因为匙楠吗?因为他我能平静地回到依泉的旧居,因为他我不再惧怕那个有污点的自己,因为他,我从错误的人生终于回到了我原本的命运。
那道哆啦A梦的任意门,再也没有出现了。也许是因为,我已经见到了上天要我必须遇见的这个人。
志愿单必须要在一周内填好上交,学校才好统筹安排,联络酒店安排相关事宜。那一周,二十多岁的我们瞬间变成了曾经十七八岁的样子,每天都在讨论、抉择自己要去的地方,充满憧憬,也夹杂不安。
在关灯就寝的卧谈会时间,大家也在谈论着这个问题,人脉极广的丁玲甚至向毕业的学姐们讨教,哪一个酒店比较好,并且把各个酒店的八卦都扒了一遍。
“林路雪,你想好没?准备去哪个酒店?”丁玲问我。
我老实回答:“应该是宁锡的城市之心吧。”
“别去!”丁玲立马反对,压低声音说,“城市之心的公子特别好色,前两年一个过去实习的学姐就被……那啥了。据说这样的事情很多!”
“这些八卦你还信?”孔美琴说,“真敢这样,早不就有人告他了?又不是所有的女生都是傻子。”
“拜托,唐家在宁锡什么地位?要不让你名誉扫地还不可能胜诉,要不就得到一笔钱作为封口费,你会怎么选?傻子才会玉石俱焚。”
“那我估计就是那种傻子。”孔美琴说完翻了个身,不再打算参与话题。
“林路雪怕什么?有她的小男朋友在那里,奋不顾身保护她。”李梦琪开始展开联想,“喂,你就是为了小男朋友才要去宁锡吧?”
“喂!不是男朋友!”我再次纠正。
“你真要去?”
“也许。”
“哎,没救了你。”丁玲叹了一口气,“要是钻石酒店早些开业就好了,那我们大家都一起申请去那里。”
“你是说……四季旗下的钻石酒店?”我迟疑了一下,终是问出了口。
“是啊,听说是季蔚朗亲自设计的超五星白金酒店,国内都排得上名,可惜要明年才开业。”
“明年5月?”我试探着。
“对!喔,看来林路雪你真的在偷偷关注季蔚朗的新闻,上次还为了见他突然跑去宁锡,吓死我们了。喂,你这么花痴,你小男朋友不吃醋啊?”丁玲开始调侃我。
钻石酒店,季蔚朗,2012年5月开业……所有的轨迹,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我心里一沉。
“得了吧,就算提早开业,你们这些奖学金都没拿过的人也别指望进去实习了。最多啊也只有林路雪有点希望。”正在丁玲和李梦琪憧憬得无比兴奋时,原本以为已经睡着的孔美琴忽然开口。
此话一出,立刻成为谈话终结者,被泼了冷水的李梦琪和丁玲都叹着气,重新睡下,不过一会儿就发出酣睡中的呼吸声。
我却久久不能入睡。
为了和匙楠在一起,我必须去到的城市,有的不仅仅是我耻辱的曾经,还有,季蔚朗。
我是应该努力回避任何与季蔚朗相交的可能,还是顺从命运的轨迹走下去?而在这个命运里,我和季蔚朗只是擦肩而过的缘分,还是,依然有着关于我们的交集?
手机的屏幕突然亮起,是匙楠的短信。他告诉我,国庆可能要回海城。
“家里要处理掉依泉的老房子,我回来办下手续。”
又是一个回来看我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好遗憾,我国庆要到宁锡开始社会实践了。”
这条短信刚发出,电话就震动起来,匙楠压低了嗓子问我:“你又骗我吧?”
“信不信由你。”
“真的?”
“真的。”
我听到电话另一端的匙楠明明发出低低的笑声,但又迅速地压制住,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淡淡的语气说:“那好吧,我到时候安排一下时间,再通知你看能不能来接你。”
挂断电话,我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起初混乱的脑海渐渐清晰。
就让我勇敢地顺应命运的安排吧,命运要给我什么,只有走下去才明了。而拥抱过光明的我,不会再允许自己的心,跌落深渊。
我是穿着匙楠送给我的裙子去宁锡的,杏色的裙子,镶满珍珠的领口,套一件白色的柔软针织外套,裸色的高跟鞋,拖着一个小巧的行李箱,就这样站在了宁锡火车站的广场上。脑海里突然出现一句话——穿漂亮的衣服,化精致的妆,去遇见一个对的人。
这样想着,就看见街对面的匙楠正远远地向我走来。
在拥挤繁杂的人群中,他太醒目了。
身高1米86的匙楠有一双长长的腿,宽宽的肩膀,穿着衬衫与笔直的休闲裤格外好看,蓝色的衬衣外是一件灰色的针织衫,看起来慵懒又温柔。当他大步走向我的时候,目不斜视,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看着我,眼中装满明亮的光芒。
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这竟还是我第一次站在远远的地方,这么认真地去看匙楠。他不再是曾经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小屁孩,而早已在我毫不察觉的时候,成长为一个俊朗宽厚的男人。
当然,这是他走向我之前,在他完全站在我面前时,脸上又是孩子一样的表情,咧着大大的笑容问我:“特地穿这么漂亮来见我?”
我想说,第一天去酒店报道想留下一个好印象。但这次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冲他点头。
匙楠陪我去城市之心报道,原本以为只是简单的报道,竟然忙了一上午,在酒店的员工宿舍安顿好行李,已经过了午饭点。匙楠就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背对着我,望着落地窗外的人来人往。
我望着他,匆匆地走过去。在穿过酒店大厅中央时,一不注意,和来人重重地撞了满怀,肩膀处被撞得生疼。一股熟悉的味道,迎面而来。
是季蔚朗。
在这个人生里,季蔚朗你是怎样一个人呢?还是那么自私、功利、偏执吗?你心底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又会留给了谁?
我终于鼓足勇气去看他,那一瞬间我捕捉到他嫌恶的表情,但只是一瞬间,这些微表情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绅士的微笑:“没事吧?”
我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快,都在等你。”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正在向季蔚朗打招呼。他斜眼看了我一眼,目光首先是着落在我的鞋子上,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在季蔚朗的世界里,判断一个人应该得到怎样的待遇,首先是判断这个人的身家,很显然,穿一双小店无品牌皮鞋的女孩,是他不屑一顾的。
在季蔚朗从我身旁面无表情地走过时,我确信了在这个命运里,我与他真的只是陌路人而已。
这时,匙楠侧过了头寻找我,看到我时,对着我笑了笑。他安静微笑着的时候,深刻的轮廓都舒缓下来,像一尊希腊美少年的雕像。
外面的天空变得阴沉,大概就快要下雨,但只要站在匙楠面前,我就总感觉,被阳光沐浴着。
城市之心在宁锡的中心,10多分钟的步行就能到达宁锡最著名的步行街,匙楠像个导游一样领着我转悠着,说要带我去吃宁锡最著名龙凤包。但转着转着他自己就迷了路,当然,他一定不会承认,他装得特别悠闲地踱着步,告诉我,这个店有点远。
我不揭穿匙楠,就跟着他转了半个小时,实在有些走不动了,在一个小巷子口他要往右转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提醒他:“是向左吧。”
匙楠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你又不懂别乱指路。”
“右边不是刚才走过吗?”我说。
“是吗?”匙楠回头看了看路,跟着我转左了。
又在一个路口他准备瞎转弯了,我扯了扯他的衣角:“是直走吧。”
“到底是谁在带路?”
“可是……”我指了指前方那个大大的招牌,“不是就在前面吗?”
匙楠的脸有些红,灰溜溜地倒了回来,终于向我坦白:“我一个大男人,谁没事来逛步行街。而且,我也不是那么闲的人啊。”
“是吗?呵呵。”我不置可否。
但这一声杀伤力十足的“呵呵”已经让匙楠遍体鳞伤,如果他仔细算一算回海城的频率,应该会为自己刚才那句话而无地自容吧。
在店里坐下来,匙楠就点了一大堆的小吃,说每种都要品尝一下才不枉费来一趟宁锡,说完又觉得不对,问我:“你那次来宁锡,到底是为什么?”
“以前不是说了吗,追星。”
“少骗人。”
“那就是见网友。”
“敷衍。”
正说着,龙凤包便第一个上桌了,上部是柔软蓬松散发出阵阵热气的面皮,底部是一层酥酥的锅巴,我顾不得烫嘴,拿起一个便大口咬下去,鲜美的汤汁便迸射在嘴里,真怀念的味道。
看我大口大口吃着包子,匙楠也没再追问下去,一伸手就同我抢了起来。
“那这次来宁锡是因为你终于想我了吧?”匙楠咬着包子,口齿不清地说。
我嘴里包着包子皮,重重地点点头,“嗯”得含糊不清。
匙楠就这样愣住了,咬着包子的他脸颊鼓鼓地,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包子。半天才说:“等下去看电影吧。”
“那这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
匙楠再次愣住。
“算不算?”我继续口齿不清地追问着,用含含糊糊的声音与玩笑的语气掩饰我油然而生的紧张。
匙楠还在发愣,那张惊讶得像包子一样的脸久久不动,最后一张口,就被噎住大声咳嗽了起来,他侧过身弯下腰去,用同样含糊不清的语气回答我:“不算。”
原本打算递给他的汤,手伸到半空,又恶狠狠地收了回来。
他!竟!然!拒!绝!了!我!
但是一低头,就看见匙楠放在餐桌上的手机,是最老款的蓝屏手机,营业厅充话费送的那一种。被绑架那一晚,我们的手机都被歹徒砸掉了,可是他却买给我最新款的手机,自己却用着免费的手机,脚下还穿着去年我陪他一起买的鞋。
心忽然就变得很柔软,柔软得像是饱满的海绵,轻轻一呼吸,就泛滥出一片柔情。
一场兜头而下的大雨让电影之行泡汤,我和匙楠在街边乱蹿着,怎么也打不到车,最后只能躲进一家小书吧,将淋湿的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握着一杯热饮,翻几页书,就像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约会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在季蔚朗的身旁我无法安心看书,整颗心都乱跳着,被他牵引着;而在匙楠的面前,我可以静心地一目十行,偶尔抬眼看看他,心中竟是舒缓的满足感。
看着他,那样奇妙的感觉就如同此刻我手中这本《人淡如菊》所写——
“我喜欢家明,爱上他是毫无困难的事,但是我实在没有在他身上用过一点点心思,
他仿佛是天上落下来的宝贝,我怕我一捡在手中,梦就醒了。”
只是,现在我正在努力让自己弯下腰去,伸手去触碰,去捡起。
在我们为了彼此豁出性命的那一夜,我就明白,如果不能在彼此的人生中留下点什么,我们的人生便只是荒芜。哪怕,只握住一秒便苏醒过来,也会点亮这苍白的命运。
我被分配到了酒店餐饮部,每天都保持着笑脸替客人点餐,斟酒水,值班的夜里,还要到客房送餐,尽管这些工作离梦想很远很远,所幸我很快就适应,梦想不都是从低处慢慢升起来的吗?
我最擅长的,莫过于等待。
一天下来,脸僵得不想再有任何表情,穿高跟鞋的脚掌也酸痛不已。最开心的时刻莫过于回到住处打开笔记本电脑写实习日记时,一边写一边看着同学群里大家闹嚷嚷地抱怨和分享。当然,还有匙楠那个常年隐身的灰暗头像,总是会在我上线那刻亮起来,发一个冷笑话过来。
大多时候我都不屑一顾地问他:“还有没有更老的段子?”
偶尔的,也会一不小心就被逗笑,在深夜里发出小小的笑声,又很快噤声。
轮休的日子,我都在匙楠的学校度过,吃食堂,去图书馆,买一杯奶茶捧在手心,慢悠悠地逛着校园。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夜风将初秋的落叶轻轻吹落在我们的肩膀,每每这时,我心底都充满感激。
曾经那个封闭着自己内心的林路雪,在匆匆穿过校园看着那些并肩的情侣时,心底其实也有着羡慕,羡慕他们清澈的情感,美丽的笑容,还羡慕他们那颗相信着爱情的心。
现在,我所有的羡慕都在这个人生中被轻轻抚平。
有时候蒋珊妮也会同我们一起,我能感觉她走在路上时那些男生看她的眼神,但是她总是静静地待在匙楠身旁,眼光从不为其他人的任何流转。我无法对她存有一丝芥蒂,因为这样的她傻得就像曾经的我,也像现在的匙楠。
酒店工作在临近年末更是异常忙碌,几乎每天都有一场大的宴会,在远离客人视线的时候,我几乎都是用跑的速度在工作着,就这样以最匆忙的姿态,跑过了2011年,跑过了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四个年头。
同往年一样,匙楠依然固执地邀我去他家过年,被拒绝了这么多年,他竟然还能坚持,这次我并不打算再拒绝,但已经失去了人生中最后一个寒假。我只能在酒店忙碌着,看着欢聚的人们,然后听着烟花绽放的声音,一边为客人斟酒,一边过完我的新年吧。
一直到九点,VIP包间的客人才到齐,我微笑着走进包间,一下子就愣住了。
竟然又是季蔚朗。
见我进来,他指了指身旁的空椅子对我说:“撤走。”
简洁的两个字让我回过神来,我轻轻地对自己笑了。
中途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看样子已经醉了。
“大家尽兴,我刚才从我老爸的饭局逃出来,你们就先饶了我。”
“都这样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有人说。
“那不行,大过年的,我怎么也要过来陪陪我的兄弟。”男人说着,就斜斜地靠在椅子上。
领班悄声在我耳边说:“这是酒店的公子唐奕,你要照顾好他。”
我点了点头,走到他身边,弯下腰询问:“请问需要醒酒茶吗?”这样近距离看,我辨认出原来他是报道那天在酒店大厅遇见的那位穿风衣的男人。
唐奕摇了摇头,又看看我的工牌,问我:“新来的?实习服务生?”
“是的。”
“哪个学校?”
“海城大学。”我如实回答。
“季蔚朗。”唐奕抬起头叫季蔚朗的名字,又指指我,“你们海城的人。”
季蔚朗只是笑了笑,对着我点了点头,淡淡一抿嘴:“辛苦了。”
我忽然就看见那个跪在漫山遍野金色花朵之间,神情望着我、要我嫁给他的男人,他离我好遥远。鼻子竟然一酸,我侧过了头,不再面对他给我的那个寡淡笑容。
唐奕没坐多久,便有些支撑不足的样子,独自起身回了酒店客房。
我就静静地站在包间的角落,尽管已经累得想要坐在地上,依然要保持笑容,一点也不敢分神地留意着他们的小举动,适时地为他们盛汤、斟酒、递消毒毛巾。没有任何人关注我,但我却一丝也不能懈怠。
领班忽然将我拉到包间外,对我说:“你去下2018房间送餐。”
“可是我还要照顾包间。”我疑惑地问领班,“而且今晚的客房送餐不应该是我啊?”
领班叹了一口气说:“是唐奕说要你送过去的。”
“可是……”
“没有可是,你快去,这里交给我。”领班说完,轻拍了下我肩膀,“自己小心。”说完又补充一句:“他脾气不太好。”
推着餐车走进电梯,我的心更加忐忑,脑海里老是浮现出丁玲说的那些八卦。我使劲甩甩头,让自己不要再多想,四处都是摄像头,城市之心好歹也是宁锡有名望的一家酒店,怎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事?
不就是送餐吗,送完我就离开,到底在害怕什么啊。
自己在心里喃喃自语着,劝解着自己,竟然还真的就没那么担忧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着,掏出来一看,是铺天盖地的新春祝福短信,最新的一条是匙楠发来的:“我在家都准备放烟花了,你在干什么?”
我能想象出此刻的他正靠在窗口,望着深黑色的天空,给我按着短信的模样。
“我正勤劳地推着餐车去咱们酒店最豪华的一间总统套房送餐呢。”点击发送后,我就将手机装回包里,深呼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匙楠又问我:“要忙到什么时候?”
门已经开了。我来不及回信息,将手机塞进口袋,递给唐奕一个专业的笑:“唐先生,新年快乐,这是您点的餐。”
唐奕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他非常礼貌地对我说:“光顾着喝酒没怎么吃东西,只有麻烦你了。”
“这是应该的。”我将食物一份一份摆在餐桌上,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看来我真的多虑了。
正准备离开,唐奕叫住了我:“你陪我吃吧。”
我惊讶地回过头看他,连连拒绝:“对不起,酒店有规定的,您用餐完毕后我们会来收拾餐具的。”
“大过年的,一个人吃饭怪没意思的,要不你就站得远远地陪我说说话?”他的眼神竟装满祈求,“不会太久的。”
我竟然就不忍心拒绝。站在离他远远的位置,看着他坐下来,开始用餐。
他一边吃着一边同我不咸不淡地说着话,问得最多的就是关于我的学校,看起来只是一个寂寞的想找人说说话的富家子弟。我渐渐地放松了一些,甚至还有一种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感。
“你毕业就留在这里吧,你挺不错的,在这里会有很好的发展。”他说,“我们也会给你与能力相匹配的职位。”
“谢谢,我也希望如此。”我很开心得到认可。
唐奕笑了笑,放下筷子,抱着手臂笑着看着我说:“那就要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
“嗯?”我迷茫地看着他。
“Come on!”唐奕忽然站了起来,摊开手说,“还装什么天真?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就是留你下来陪我说话的?”
像是被人狠狠击中大脑,我在心里骂着自己那该死的愚蠢,猛地转身,跑向门口。一只手从后面狠狠地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整个人拖曳着,不管我的挣扎与求情,一下子就将我丢到了床上,然后整个人压了上来,将我死死钳制住。
他力气太大了,我完全无法再动弹,我偷偷将手放进口袋,快捷键“1”就是匙楠的号码,可我还没有按下去,就已经被唐奕发现,他掏出我的手机,重重地甩到了一边。
我大声地尖叫起来。
唐奕皱了皱眉头,在枕头下面掏出遥控板,将音乐声开到最大,然后俯下身,用他的嘴唇堵住了我尖叫的嘴。一股恶心的感觉在心里翻江倒海,我瞪着双眼,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双手在床单上狠命地拍打着,但我越是挣扎,对方却越是振奋。
这恶魔一样的人,真的要毁灭掉我好不容易得到的简单人生吗?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对着他的嘴唇重重咬了下去。唐奕猛地压住我的肩膀,整个人像触电般弹了起来,他捂着嘴皱了皱眉头,然后一耳光向我扇了过来,嘴里恶狠狠地说着:“看来我是对你太温柔了。”
“叮。”有人在按门铃,但唐奕不管不顾毫不理会。“哗”的一声,扯开了我的衬衣。
我听见刷卡的声音,那人自己打开了门。
像是得到救赎般,我大口喘息着,在唐奕暴躁地跳下床的瞬间,也坐了起来,想要冲向门口,但被压制太久的膝盖却一软,跌坐在地毯上。
是季蔚朗,是他,他显然也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愣了一下。
唐奕并不看他,侧对着他说:“我给你这间房的钥匙不是让你随便进来的好吗!”
我努力拉拢领口的衣服,用一种近乎爬的姿态到了他面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说:“救我!”
季蔚朗久久地看着我,最后淡淡地移开目光,将一份文件递给唐奕,说:“我以为你喝醉睡着了,想着把这份文件给你放在这里。”
“救我!带我走!”我哀求着,抓住他的胳膊。
季蔚朗吸了一口气,将我的手重重拉开,他笑着对唐奕说:“不打扰了。”
我曾经也对这个人生的季蔚朗有着深深的好奇,我会去猜想,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这个命运中我们是否还有交集。但在他的手推开我那一秒,我对季蔚朗所有的好奇都破灭了,我宁愿去相信,这个他,和那个他不一样。
那个世界的季蔚朗即使无情冷漠又自私,但他还是善良的,他不会,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哀求他的弱女子不管不顾,甚至将她送入虎口。
那个季蔚朗,即使残酷,也会为了我最后统统放手,即使伤害所有人,他也不会,伤害我。
那个季蔚朗……一定不是眼前这一个。
我浑身疲软地再次跌坐在了地上,我大叫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季蔚朗走到门口的瞬间,冲到了门口,身后的唐奕却一把将我拖住,我大哭着,看着那道门再次关上。
我会永远记住,那道门合上时,季蔚朗冷漠的眼光。
“林路雪!林路雪!林路雪!”
是幻觉吗?我又听到了匙楠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靠近着,一遍一遍重复着,迫切得像一个疯子,像是翻过天地也要将我寻到。
门口有被撞击的声音,不对,是有人被猛力地按到门上发出闷响的碰撞声。
“疯子!”是季蔚朗的声音。
“把门打开!”有人在怒吼。
没错,是匙楠,是匙楠的声音。匙楠,你终于来救我了。
“真扫兴!”唐奕拖着我的手放开了,大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了门。
门开了,这次我确信,我得到了救赎。因为这个人,他是匙楠,是只要他在,就一定会没事的匙楠。
匙楠看过来的眼亮得像是要渗出水来,我突然那么害怕他这样的目光,我这副耻辱的模样,我多想从他的脑海里删除。坐在地上的我将自己紧紧地抱成一团,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膝,把整个自己都藏了起来。
“你是来找这个女人的?”唐奕轻浮的笑着对匙楠说,“那赶紧带她走,反正我对她也没兴趣了。”
从手臂与双膝间的缝隙里,我看见匙楠紧紧握住的拳头,一点一点地越来越紧,终于扬了起来,重重一拳打在了唐奕的脸上。
唐奕那想要还手的拳头,在半空被匙楠截住,他用力地推了唐奕一把,并且在同时抬起另一只手掐在了唐奕的脖子上,用力推着他,一直逼到墙角。
“混蛋!你对她做了什么!”
唐奕的脸上还是玩世不恭的笑:“你看到了什么,就是什么。”
匙楠的手臂,因为太过压抑,颤抖了起来,他的声音也同样颤抖着,却一字一顿无比坚定:“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我没有看到匙楠此刻的眼神,我只看到唐奕嚣张的表情就在这一瞬间消散,他的眼里甚至有极力掩饰的恐惧。
就这一句话,能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彻骨的寒冷,像是被冻结般,不敢质疑,不敢动弹。
门口正缓缓挪动着脚步的季蔚朗,也顿了一下。
紧接着,匙楠拿起了窗台上的烟灰缸,用力地砸向墙壁,碎末飞溅起来,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闭上眼将脸避开。
“你可以走过来试试看。”匙楠将一块碎玻璃比在唐奕的咽喉处,侧过头对着身后的季蔚朗说。
季蔚朗就顿住了脚步。
唐奕整个人都贴在墙上,屏住呼吸,仰起脖子,这样滑稽的样子,和之前,多不一样啊。
“我没事。”我的声音微弱的,像是掉在地上的针,却清晰地回荡在房间里,“匙楠,我没事。”
我回过头去看着他说:“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带我离开这里。”
匙楠转过了头,看了我许久许久,我能感觉到他的拳头在不断地握紧握紧再握紧,然后终是松开了,手里的玻璃碎片掉落在地,被放开的唐奕因为缺氧而有些站立不稳。
匙楠脱下大大的羽绒服,整个地将我裹住,温柔地对我说:“好,我们现在就走。”
门口处,保安正赶了过来。匙楠抱起我,用肩膀重重地撞开了他们,然后更紧一些地将我抱紧,带着我穿过富丽堂皇的走廊,穿过那些醉金迷的灯光。
一直走到酒店外面,他才深深地将头埋下,埋在我的肩膀,他的声音像后怕的小孩:““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出事了……”我努力让自己微笑,“你就不要我了吗?”
“笨蛋。”匙楠说,他还是不笑,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重复地说着,“笨蛋。”
从出租车的玻璃窗上,我看到自己的影子,蓬乱的头发,被咬出血的嘴唇,还有半边红肿的脸庞,我终于不忍再凝望自己,将匙楠羽绒服的帽子拉起来,整个盖住了头。
沉默了许久,我问匙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太久没回我信息,我担心。”
“我说是……你怎么还在宁锡?”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匙楠说完,转过头看着窗外,一脸落寞:“本来有惊喜想给你的。”
“什么惊喜?”我追问。
“下次吧。”
“现在就要。”
“下次,今天……”
“匙楠,今天是很糟糕的一天,你能不能帮我做个快乐的收尾。”我请求。
“这个惊喜,你不一定会快乐。”匙楠迟疑着。
“会的。”我说。
匙楠笑了,伸出手理了理我额前的头发,对司机说:“师傅,麻烦到大学城。”
大年三十的大学城,冷清而漆黑,经过一座有一座雷同的店面后,匙楠在一个小酒吧门口停下了脚步,他掏出钥匙,哗啦一下打开了卷帘门。
“朋友开的店,我借用一晚。”
匙楠没有打开灯光,而只是将天花板上不知道布置了多久的小彩灯点亮,密密的闪耀着,我坐下来,仰头望着,就像是依泉的星空啊。
“想喝什么?”匙楠问我,打开了吧台那一盏复古的台灯。
“随便。”
“那我就真的随便了。”
匙楠拿出酒杯,倒入可可甜酒,再慢慢倒入鲜奶油,洁白的漂浮着,像是在云端。
这时匙楠突然抬眼看我,摆出一个魔术师的手势,说:“最后高难度的时刻来临了,决定成败就在这一刻,注意——”他说着,将一颗樱桃串起来,横放在了杯口上。
“完成。”他得意地端到我面前,冲我眨眨眼,“Angel’s Kiss,尝尝看。”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就是你的惊喜?完全是糊弄人嘛。”
匙楠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了吧台的旁边,我这才注意到,那里有一架白色的钢琴。
他坐了下来,问我:“你希望我弹奏哪一首?”
几乎一瞬间我就想起了多年前,我们一起看的那部电影的桥段,一部我看得昏昏沉沉的电影,我竟然如此清晰地记得其中的台词。
我学着女主角的口气说:“嗯,随便,让我们瞧瞧,你最后是否能赢得我的小费。”
“好的。”匙楠会心地笑了,像男主角一样弹起了欢快的童谣,不过是《两只两虎》。
“认真的?”我耸肩,假装生气。
匙楠看着我,静静地,他温柔地笑了,问我:“那这个如何?”
话音刚落,音符已经从他之间流泻而出。
是的,就是这首,《Try》,这首能让我从深睡中唤醒的歌曲,这个在我眼前,比金发碧眼的男主角还要让我动容的匙楠。
……
If I sing you a song,would you sing along?
如果我为你唱歌,你会跟着唱吗?
Or wait till I"m gone,oh how we push and pull?
如果一直等到我离开,我们将会怎么分离?
If I give you my heart,would you just play the part?
如果给你我的心,你也会一样付出吗?
Or tell me it"s the star to something beautiful?
还是会告诉我这是个美好的开始?
Am I catching up to you,
我将一直追随你,
While your running away,to chase your dreams,
直到你离开,去追寻你的梦想,
……
If I walk would you run?
我的靠近会让你却步吗?
If I stop would you come?
我的止步会让你走近我吗?
If I say you"re the one,
如果我说你就是我的她,
would you believe me?
你会相信我吗?
你会相信我吗?
当匙楠唱完最后这句歌词时,他看向了我,星光都坠落在他的眼中。
我应该站起来,像女主那样走到钢琴前,将小费放进他面前的杯子里,然后坐在他的身旁。然而我却无法再按照台词演下去,我走到匙楠的身旁,握住了他的右手,摊开手心,是一片已经结疤的鲜红伤口,是他握住那些碎玻璃时,受的伤。
我看着他的掌心,却感觉疼痛到有万千的碎玻璃从我心口狠狠划过。
“答应我,再也不要让自己受伤。”
“我尽量。”
“答应我。”
“好。”匙楠承诺。他的脸那么近地就在我眼前,我竟紧张得不知所措。撇过头,大口喝着手中的酒,天使之吻,果然是甜甜的味道。
“嘿。”匙楠伸过手捧过我的脸庞,“你嘴上都是奶油。”
他的手指触碰到我时,我竟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我转过脸,与他的目光对视,柔和的光线打在匙楠漂亮的脸庞上,我看见在他眼中的不只是星光,还有我的倒影,那么清晰。
这是我最难看的一刻,却也是我最美好的一刻。
我想,我也沉睡在了他的眼中。
匙楠终于缓缓地靠近我,闭上眼,吻到了我的唇上。
是天使之吻的味道,还是匙楠的味道?那么甜蜜,那么让人悸动。
这是这个人生里,我的初吻,却是我整个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最美好的吻。先前所有的不堪与羞辱,都因为这一个轻轻的吻,而全部覆盖。
热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即使在我最恐惧最绝望时大声哭喊的时候,我都没有流下的眼泪,此刻,不设防地就从眼中汩汩冒出。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太幸福,幸福得像在做梦。
墙上的钟敲响了零点的钟声,这一霎那,铺天盖地都烟火声响了起来,窗外的烟花大朵大朵地绽放着,光亮在我们的身上流转,在这个热闹非凡的世界里,我们只是安静地吻着对方。
这世间所有的壮丽与美好,都是为了映衬我们的吻而存在的吗?
这些为了我而存在的惊喜,这些为了我而小心翼翼的告白,这些被宛若珍宝般捧在手心的爱情……
我终于不再害怕去看那些美好的画面,终于不再讨厌圆满结局的电影,因为这世界上最美好的,我都拥有了,我不再嫉妒,不必将自己封锁起来,告诉自己并不需要。
我也不再害怕别离,不再担忧失去,因为我确定就算有一天我不得再次离开这个人生,我也会拼尽我的力气,将匙楠寻回。
这是我值得拥有的,美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