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男人开始谈话,说的都是部队里的事,陶子不便插嘴,便给他们切西瓜吃。
谈话的过程中,小海和方驰州说的比较多,宁震谦一直沉默着,偶尔点个头,眼神里是不可触摸的深邃……
陶子心中一动,对于S团,对于即将离开的那片高原蓝天,宁震谦心里是怎样的感受?
疼惜,冲淡了之前书事件的怒气,无论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都只是因为他是她的糖糖哥才这么做……
大约聊了一个多小时,方驰州和小海便要告辞离去,陶子原想留他们一起吃饭,他们也只说赶时间。
“对了,团长,还有这个忘记给你了!”小海在临走的时候想起了一件东西,从包里拿出来,交给宁震谦,是一封邮件,厚厚的一叠。
宁震谦没有看,随手接了,搁在一旁。
“宁子……”临别,方驰州握着宁震谦的手,似难言离情。
陶子听说过,这世上有两种感情是至纯至真,无可替代的,其中一种便是战友情。
方驰州的欲言又止,省略的或许是“再见”两个字,而这两个字之所以说不出口,是因为,从此之后,真的要说再见了……
S团,以及那片开满格桑花的高原,将再也不会有宁震谦的身影……
而这一切,间接的,都是因为她,因为她那块玉……
交握的两只手,久久没有分开,陶子转过身,却已泪流满面……
她总是太感性,人世间任何一种感觉都能极轻易地打动她的心,而此时两个男人无声握手间传递的情感,是她的心不能承载的凝重……
送别小海和方驰州,陶子关上门,默默坐到他身边,想找点什么话来安慰他。
只是,在海拔3500米的高原上感受过高原的质朴和美丽的她,自己尚对那方圣地充满向往和热爱,何况是在那扎根几年的他?世界上又用怎样的语言,可以宽慰这样的离别?原谅她的词穷……
然,在她还没想出合适的词语之前,他闷闷的声音却响起,“都签了,怎不给我签一本?”
“啊?”她原本以为他该是伤感的,沉重的,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想好给我写什么话!写得不好要重写!”他绷着脸,把小海扛走后仅剩的一本递给她。
她接过来,傻傻地一笑,“哦,好……”
之前所有的不愉快,烟消云散,她放下书,突然抱住了他,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想这个拥抱告诉他,他还有她,无论离开何地,去向何方,他都有她……
他初时被她突如其来的拥抱一怔,但转瞬松弛下来,任她抱了一会儿,才道,“护士来了……”
“啊?”她急忙缩手,回头一看,哪里有护士的踪影?
耍她?
再看他,却见他黑脸绷得紧紧的,一丝玩笑的意味也没有……
好吧,其实耍人最高端的境界就是他这样了,别人被耍得团团转,他却一本正经一副和他无关的样子……
不过,既然他还会耍人,是不是就证明他的心情还算不错呢?
她略略放心,起身收拾着方驰州他们吃剩的西瓜皮。
而他,则顺手拿起了小海给他的邮件。
从执行任务到住院,离开部队前前后后快两个月了,这邮件也不知来了多久了。
看了看邮戳,确实够久的,邮件来自北京,却没署名是谁寄的。
撕开,里面是厚厚一叠照片……
见到照片的一瞬间,他的脸色就变了,一张一张地翻看,越看脸色越差。
当陶子收拾完东西再回到床边时,看见的,便是宁震谦阴云密布的脸……
在他身边那么久,她基本已能分清他的大黑脸什么时候是习惯性面瘫,什么时候是真正的暴风雨信号……
而此时此刻,他眼里的寒意在这大热天里都冻得她凉意四起……
她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怒……
当她看到他手里那一叠照片时,虽然没看到照片的正面,但已经有预感,那是怎样的照片。
所以,在他还没开始审判之前,她便急忙辩解,“别信!那些照片什么也不能说明!我是被陷害的!”
他冷冷的目光直视着她,言语更是透心的冷,“我还没说这是什么,你就坦白从宽了?还是做贼心虚?”
“不是……”
“那是什么?!”他忽然一声爆吼,手用力一扬,将所有的照片砸在了她脸上。
微痛过后,照片纷扬坠地,散落的果然全是章之意找人跟拍的那些照片……
“你说!这是什么?”他指着她,愤怒扭曲了他的脸。
他从来多疑,她在他那更是有“不良记录”,而她和他,在经历这一场生死考验之后,感情竟然依旧薄弱得经不起一点点风吹雨打……
也许,有些性格上的东西是根深蒂固的,任世事如何发展,都无法改变……
面对他愤怒的面容和燃火的眸子,她心痛,更心伤,可是,她不会忘记为自己辩解,字字句句,铿锵有力的告诉他,“是陷害!是挑拨!不信你可以去问妈!是你的之……”
可是,盛怒下的他,怎听得进她的解释?手指着门外,怒吼,“离婚是吗?出走是吗?我道是为了什么这么坚决!既然这样,我成全你!你滚!滚回北京去!”
不!她不相信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说过的,不能让她滚她就滚!
所以,扑上前紧紧抱住他,“不!我不滚!我要守在你身边!我不会丢下你!”
“走开!”他竟然一把将她掀起,用力推开,“不需要!我宁震谦不需要怜悯!不需要同情!我还好好的,能走能跑!不会束缚你追求幸福的脚步!”
陶子悔恨无比,她当初是抽了风了才说要跟他离婚,让他此时有了说辞……
“糖糖哥!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你是我的糖糖哥呀!你怎么能赶我走?怎么能不相信我?”她从地上爬起来,坚定地喊道。
他的表情更冷漠了,“你更不用为了过去的往事,强迫自己留在我身边!我也不需要报恩!你滚吧!”
他眼里满含讽刺,“他?他是谁?”
“他……”陶子说不出话来,怨自己错用了代词……也许,听在某些人耳里,代词是最亲密的称呼之一……“他真的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朋友……”
宁震谦的目光再一次扫过散落在地上的照片,而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却从床上起来,下地。
“你要干什么?”她上前抱住他,死命地抱住他。
他用力掰开她的手,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力量已经渐渐恢复?
她被他甩开,而他,则大步往外走去……
他是什么意思?
她不走他就走吗?
“等等!”她大声叫住他,如果是这样,那还是她走吧!苦笑之后,心中凄然,“我走……我马上就走……可以了吗?”
说完,跑出了病房。
然而,即便是这样,仍是放不下他,得打电话给严庄,让严庄来看着他才是。
出来得匆忙,她什么也没带,便去了医生办公室,借用了医生的电话。
“妈,我是桃桃,你来医院了吗?”听见严庄的声音,更加觉得委屈,声音不自觉哽住了。
“马上就过来,怎么了桃桃?”严庄在电话里问。
“没什么!来了就好了!”她没有脸面当着医生的面说这件事,更不想面对严庄再一次的追问,飞快挂了电话,走出住院部。
没想过去哪里,也没打算真的离开,严庄是知道事情所有始末的,只要严庄来了,也许就能还她清白了,所以,她只要在医院附近等就可以了……
只是,严庄能解释得了一次,二次三次呢?
难道她对他深海一般的爱,在现实的无情里薄如蝉翼,稍稍有点风雨,就不堪打击,支离破碎了吗?
这种事,说穿了不怨章之意,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两个人在一起总有这样那样的波折和考验,即便没有章之意的照片事件捣乱,说不定明天后天便会出现章之意二或者章之意三,他们那在风雨里飘摇的薄弱感情,怎经得起一次又一次摧残?可是,她不明了,她和他,分明是有如此深的渊源,如此厚的感情的啊……
在烈日下恍恍惚惚地走着,迷迷糊糊在一家又一家店里穿梭,却不知自己看了什么,遇了什么,眼前只有他凌厉的目光,和一声声让她滚的可怖面容……
然,即使走到了这一步,她仍然无法说服自己真的滚……
当街边华灯初上,夜幕渐渐降临,恍惚的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来大半天了,此时的病房里,又是怎样的情形?
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一般,再无法往前迈一步。暮色中,她孓然站立。
终于,还是转了身,朝着来时的方向,归去……
回到医院,已是天色全黑,病房里居然也是漆黑一片,里面没人!?
她心中一慌,整颗心都悬了起来,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
打开灯,阳台,洗手间,都无一人,或者,是公公婆婆带着宁震谦散步去了?
找到手机,第一件事就是给严庄打电话。
“妈,你们在哪?”她焦急地问。
“我们在找小震!小震不见了!”严庄亦是火急火燎。
“不见了?”陶子顿时如被当头一击,脑子里嗡嗡直响。他还没完全康复,会一个人跑去哪里?“妈,你们在哪找?”
“街上!医院里已经找遍了!都没有!桃桃,你知道他会去哪里吗?”
她知道吗?呵……或许,世界上最不了解他的人就是她这个妻子了……
“妈……我也不知道……”沮丧地挂了电话,心头被阴云笼罩得密密实实,恐惧,更像巨浪一般,排山倒海地袭来。
他会去哪里?
努力地思考着,环视病房里的一切。他要她签名的书,还搁在桌上,他日常喝水的水杯,就在他平时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他的病号服,也被他脱下来了,随意乱糟糟地扔在椅子上……
这真不是他的风格,他不是喜欢把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吗?
脑中灵感一闪,她打开柜子,果然,他那套搁在柜子里的迷彩服不见了……
心里浮出一个答案来,随着这答案冲出来的还有一个念头,就是去找他!可是,阴霾上涌,这个念头又沉了下去,现在的他,需要她吗?还是,只要回忆就够了?
无论怎样,还是要告诉严庄她的猜测,于是再次给严庄打电话,“妈,我大概猜到他去哪里了,不过,没有十足的把握……”
“去哪里了?”严庄一听便十分激动。
“我想……可能回S团了……”那是扎根多年的地方,是他割舍不下的情节……
“是……很有可能!我们怎么没想到!囡囡,你在哪,别动,我们来接你!我们马上去S团!”严庄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有条不紊,褪下严董的光环,她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
“我……在医院……”她在犹豫,严庄和宁晋平自然是该去寻他的,他们是他最亲的人啊,她呢?算什么?该去吗?
“好!等着!五分钟到!”严庄果断地道,根本没给她说不的机会。
果然,五分钟后,严庄打电话来,让她马上到医院门口,他们已经在等她。
陶子说不出拒绝的字眼,稍稍犹豫后,往医院大门走去。
这里离S团并不远,在凌晨前,总算是赶到。
因为宁晋平事先联系过S团,已经确认宁震谦果然是回来了,是老余接的电话,所以他们的到来有人接待。
“老余,团长呢?”来不及寒暄,陶子第一个就直问老余这个问题。
老余的神情有点尴尬,“在呢……在宿舍……”
听得老余言语的迟疑,陶子就急了,要知道,宁震谦现在也不知到底康复到何种程度了,是否能禁得起几个小时汽车的颠簸和高原反应!当下便急了,“老余,团长怎么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老余见她误会了忙道,“团长就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不肯开门,也不知道吃饭没有……”
“是吗?我们去看看!”陶子领先,带着宁晋平和严庄直奔宿舍而去。
S团驻地的每一条路,她已经走过许多回,曾憧憬过夏天来这里看格桑花,来吃鲜美的干巴菌,如今夏天到了,一切却和想象中大相径庭……
来到存满她人生最美好记忆之一的宿舍门口,她百感交集,里面漆黑一片,他在里面干什么?为什么连灯也不开吗?
她轻轻敲了敲门,喊道,“首长……是我……”
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回应也没有。
他说过让她滚的……
所以现在是否不会开门呢?
心中悲戚,再次敲了敲,“首长,爸妈都来了,你开下门好吗?”
连续敲了好几声,里面还是没有反应。
她神经质地转身,对严庄道,“妈,团长会不会……”
严庄、宁晋平和老余三人的脸色都变了……
不约而同的,宁晋平和老余抬起脚来,同时踹向门。
两人都是军人,一声大响之后,门应声而开。
陶子赶紧进门,打开灯,里面似乎空无一人。
“团长!”她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他并不在宿舍……
同时,她也发现,这间承载了许多欢乐的宿舍仿似和之前不同了……
是的。虽然一切仍然井井有条,但是,她当初贴着的小纸条都不见了……还有,鞋架上的一对永不分离的兔兔拖也不见了……
看着这一切,仿似这房间突然之间就空了一般,她心里也变得空空的,空得让人难受。
没有人会了解这间宿舍对她的意义,这里是她爱的开始,痛的开始,是她所有人生意义的开始……
她真的害怕,这空荡,就代表了结束……
她曾如此期盼,她和他的时光,只有开始,没有结束。
“老余?”她空洞的眼神慌乱地看着余政委,眼里写满疑问,人呢?
“刚才还在啊,一直没见他出去呢……”老余亦一脸迷茫。
陶子再看向公公婆婆,他们,却是比她更茫然……
她扭过脸去,一种莫名的疼痛从心底深处钻出来,眼前浮现出他阴沉的、暴怒的、风雨交加的面容……
那样的他,是扭曲的,狂躁的。她不相信,那样的他会不疼痛……
而她存在的意义,从来就不是让他痛的……
而这样的夜晚,他又将自己藏在哪一个黑暗的角落,独自舔舐着他的痛,他的伤?她后悔无比,她不应该一时大意真的跑出了医院,她应该在他身边,无论他怎么赶,她也不应该离开的,她答应过他,永远也不会离开,她也答应过他,不会让他找不到她,可是为什么她总是做不到?
“妈……我去找他……我去……”她捂住嘴,将所有难言的心疼和哽咽都吞回去。
“你知道去哪儿找?”严庄担心地看着她。
去哪儿找?陶子和他们一样迷茫,只是,刻不容缓的心情却不允许她再耽搁,连哭泣的时间都没有,她冲进了夜色里。
穿过操场,再走过那片树林,就是望妻石了,他会在那里吗?
然而,再一次失望……
她依然记得他带她来望妻石时,用如何低转的声音讲着嫂子的故事,那样的夜色里,她曾偷偷吻他的唇……
人生的每一天都不会是昨天的重复和叠加,每一天都会像新的一样不可逆转,从此,再不会有那样的夜,那样的他,那样的声音,和那般如风花开过的吻……
回忆如水,忧心如潮,她没有给自己时间回忆,如同那晚沾唇既分的吻,回忆的影子仅仅在她脑海里撞击了一下,便消褪得无影无踪了……
依然是暗黑的树林,树林边的岔道依然是那条通往山下的路,她曾走经这条路去寻找格桑花的花苗,曾在大雨中被他黑着脸拎回来……
那些心痛的甜蜜仿佛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一样,她凭着一股孤勇和直觉,走进岔道。
她不知道她所走的,是否就是她曾经走过的路,这里一切的风景都差不多,差不多的山,差不多的树,差不多的草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兜兜转转是否又走回了原地。
路,越走越偏僻,间或不知什么动物的鸣叫划破夜空,或者,树林里,草丛中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过。
她的脚步越走越急,因为害怕,更因为担忧。
她仍然记得那一个雨夜,失去方向的她是如何的恐惧;仍然记得,从北京来此第一天如何一边摔一哭着走到驻地……
可是无论如何艰难,如何害怕,他都会及时地出现在她面前,不是吗?
所以,糖糖哥,囡囡现在很害怕,你在哪里?你说,不要让你找不我,那么,也不要让囡囡找不到你好吗?
愈害怕,愈坚定……
她一路跑,一路呼喊,“首长——糖糖哥——你在哪里——”
回答她的,之后空幽山谷的回音,一声,又一声……
渐渐的,离驻地越来越远了,头顶那轮圆月已经从中天西移,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些熟悉,她放慢了脚步,脚边苍郁的草地,零星几朵粉色的小花,是格桑花!是她从前寻格桑花的地方吗?
再往前,花朵越来越密集,粉粉的,在溶溶月色的明辉下,静谧、倔强地开放着,如连绵不绝的锦,一直延伸至黑灰的天际……
而她,就像坠入花丛失去方向的雏鸟,慌乱,迷茫,乱闯,乱撞。
无力、无望、无助的呼喊,自她口中唤出,山谷回荡间,是荡气回肠的回音,声声凄迷,声声摄心……
只是,始终没有她想听的声音回应……
忽的,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她差点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