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过往如走马观花般在莲绛的视线中闪过,但是却没有莲绛想要找的人。
难道说,真是他想多了……
第十九个跟着来的也是一个满身鲜血的男子,他似从高处落下,骨折的手在身侧摇摇晃晃的。他路过莲绛的身侧,莲绛注意到他脖子上有一道伤口。
伤口如一条细线,甚至没有留下一点血。
可这伤口,却切断了此人的咽喉,让他魂归黄泉。
伤口光滑平整至极,显然是非常锋利的刀刃留下的,不,应该是用武器之人出手非常非常快,才会留下这不留痕的伤口。
莲绛马上敛神,探视此人的过往。
这是一个职业杀手,十一岁就进入训练营参与各种暗杀,经过他手中的怨灵已不计其数。莲绛目光微寒,唇角抿成一条线,不是因为此人杀戮太多,而是因为,他专属于角丽姬。
而杀手的最后记忆停留在了前天晚上。
圣都的雪凌厉飞舞,他腰间是他最常用的飞镖,背上背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在暗夜中等待着命令。和他一样,旁边还有十几个同伴都背着孩子,而目光的远处,无数个黑影已攀附在墙上。
一个人站在楼台高处,做了一个手势。这是提醒他们该上了。
他丹田运气,抓着一根结实的绳索飞快往上爬,虽然背上背着一个几岁的儿童,但是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任何负担。脚下生风,他速度非常快,很快超越了其他同伴,成为冲在最前面的人。
今晚他们的任务是将这十几个孩子送到最高处。
可就在此时,耳边突然吹来一阵刺骨寒冷的风,他下意识地侧首,却见一个黑影从十丈之外的地方一跃而来。
那一瞬,他还来不及拔飞镖,对方却已闪到面前扬起了一把普通但是寒意森森的剑。死亡逼迫而来,可心中的恐惧却被惊骇和震惊所取代。
那个黑影明明在十丈之外,不过眨眼……是鬼吗?是魅?怎么会如此之快。而这个黑影所掠过的地方,那些绳索一一而断,下方的同伴全部都跌在地上摔个粉碎。
手中绳索在对方剑影下断裂,他整个人往下坠,下坠的那刻,他想他一定会像同伴一样感受到头颅与地面碰撞然后痛苦死去。
背上的孩童的手露了出来。
那个黑影飞快反应过来,竟然展开双手飞身扑下来,对方逼近的瞬间,他看到一张干净而年轻的脸,面容有几分青涩甚至几分稚气,可她双瞳却明亮如黑耀石,眉目间还透出常人所没有的冷酷和平静。
是个女子!她伸手抓住孩子,眼中透出震怒之色,然后持剑的手腕一扬!脖子上一寒,蚀骨寒意从伤口瞬间席卷全身,将他的灵魂停格在她杀气凌然的双目之中。
她杀了他!他的记忆停留在莲绛再也熟悉不过的脸上。
那张脸,如离别那时一样,清秀美丽。
是十五,他的十五啊。
他忍不住抬手,伸向那个死人,可在碰触到那人灵魂的瞬间,对方发出凄厉而痛苦的声音。
“尊主。”身侧的使者忙将那人灵魂拉开,才避免其魂飞魄散,化为烟尘。
“哦。”莲绛收回手,道:“我看此人双手沾血,不知道欠下了多少人命,这种人,怕只能转为牲畜吧。”
两位使者,哪怕是引魂者和摆渡人都没有灵力看到灵魂的过往,自然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听得莲绛这么说,引魂者便道:“若杀戮过多,的确只能做牲畜。”
莲绛点点头,侧首看向说话的引魂者,“我发现,你们越来越怠慢了。”
莲绛语声慵懒,可几位引魂者却分明听出了指责之意,“还请尊主指出。”
莲绛打了个哈欠,指着方才那杀手的灵魂,“这人分明都死了三天,你们怎么今天才将它带回来啊。要知道,人类死了,灵魂理应马上回归黄泉,超过时限,就可能变成幽魂或者孤魂,甚至变成恶鬼。你看此人还满身血淋淋,若你们再晚些带回来,别说恶鬼,可能还会变成吃人的厉鬼。”
那几个引魂者一听,吓得脸色苍白。
“是属下失职。”
其实这也不怪他们,他们早就前去寻找这些灵魂,但是莲绛所指的这几个人,灵魂散落,很难找到,而且似乎有人有意控制了他们的魂魄,花了整整三日才找回来这么一个。
“一定是你们贪玩。”莲绛坐在渡口的亭子上,托腮靠在栏杆上,指着几个引魂者,“我虽未与冥君见过面,但是好歹做邻居了这么多年。为了和睦相处,本宫以后就在这儿监督你们工作吧。”
引魂者和摆渡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理由啊,然后求救地看向两个使者。两位使者警惕地互看了一眼。
要知道,他们可比这几个引魂者辛苦,莲绛一刻不回地宫,那他们就要一直消耗自己的灵力结成结界保护他以免他被恶灵吞噬。
链子已经深深嵌入了骨头里,他斜靠在渡口的亭子上,哪怕是稍微一个侧身,那疼痛都要将他折磨得灰飞烟灭。
可是他清楚,在得到她安然离开圣都的消息之前,他不能离开此处。而每次探视一个灵魂的过往,都要耗去他许多灵力。
又一批新魂过来,莲绛起身,看到的却是一群死相惨烈百姓。莲绛凝神探视,脸色陡然苍白,然后飞快朝荆棘之海奔去。
“拦住他!”两个引魂者飞快追上,拦住莲绛去路。
莲绛碧色双瞳如旋转的漩涡,双手一张,宽大的袍子飞出无数瘴气将两个使者击中。
“魔君,你若再去人界将会受到天谴,千年修行毁于一旦,连你的元神都会灰飞烟灭。”
两个使者爬起来,手中引魂灯变成利剑刺向了莲绛。上空雷电密布,照亮了他灰白苍凉的脸。
“她若在,我封印在此处千年也不怕寂寞。可她若不在,我万年修行,长生又如何?”说着,目光森然地扫过两个使者,“你们怕是早就算到人间有此劫,那女子三生将尽,永无轮回,所以才想法设法将我封印在此处……”
荆棘之海的后面缓缓走来一个黑影,正是那位引魂头领。
他看着莲绛,“魔君,人与魔本就不能在一起。更何况,你们虽有三世之约,可三世红线皆断裂,何苦再挣扎红尘!那女子千年前本应飞灰烟灭,如今活着,是你与那魅的执念所牵,才让她逆乱天道再次复活。她遭此劫难,命将断送,那是你们逆改天命的结果。”
莲绛凄笑,“我在忘川河边守候千年,亦是看尽红尘,多少作恶之人,手染鲜血,却未曾得到命运的惩罚。可为何她一个普通的女子,偏要受此天劫?”
“因为……”领头人微微一滞,“因为她三生三世,都妄图逆改宿命!”
莲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遽尔笑道:“那如果这次是我要逆天改命呢?”
领头人摇头,“灰飞烟灭是她本就难以逃脱的惩戒,千年前,你们让她轮回一次,千年后,她依然摆脱不了。”
“我不记得千年前的事儿,我只知道现在。”
莲绛发丝飞舞,瘴气凝成一道黑色的冰凌,刺向了领头人。
同时,荆棘之海突然涌动,竟朝他飞了过来,而他立足的地方地面也跟着裂开,无数荆棘涌了出来,将他包围。
头顶雷电闪烁,将黑荆上的红花照得潋滟似火。
那一瞬间,莲绛似乎又看到了圣都紧闭的城门处,无数巨大的傀儡杀着百姓,一群禁卫军在孤军奋战,企图打开那封闭的城门。
而傀儡之中,一个身形巨大的傀儡手里抓着一个满身鲜血的女子,那女子面色灰白,双目紧闭,魂魄早已散去。
十五一步一步离开公主府邸,身后烟花绚丽如画,可却没有了陪她看烟花的人。
“我的孩子,救命啊,我的孩子!”巷子处突然传来一个妇人的凄厉尖叫。
十五循声看去,见一只麒麟突然从院子里冲到天空。麒麟背上一个面容妖邪的男孩儿,他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院子的年轻母亲只能跪在地上无助地哭泣。
莲初目光冰凉地扫过那妇人,手一挥,身下麒麟展翅离开。
“放下孩子!”
一只箭从公主府邸方向飞来,直奔向莲初,莲初手中镰刀一挡,将那箭拦住,一回头,看到角珠奔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金色的弓箭。
“哼!”莲初并未理她,直径往皇宫方向飞。
“妖魔,你还想飞往哪里?”
角珠领着公主府邸所有的禁军追了出来,并快速在前方拦截。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雷动,追赶的众人顿觉得大地摇晃,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十五已跃上了房顶,凝目细看,然后回身对角珠高喊:“退,所有人退开!”
角珠先是一愣,后发现十五语声焦急,赶紧命自己的手下后退。
得到命令,禁军快速撤离,又听得十五的命令传来,“弓箭手准备,发!”
漫天箭雨呼啸着朝前方飞驰而去,一刻钟之后,有一声巨响传来,似庞然大物高空坠落的声响,同时,前方扬起一阵雪雾。
不待众人喘息,接着又传出一阵声响,像巨人的脚步,那声音越来越快,地面也摇晃得厉害。
“射箭!”高处的十五厉声道。
禁卫军赶紧发箭,一个庞大的黑影突然从雪雾中冲了出来,一跃上空中,手一挥,竟然全数将那些箭抓在手里,然后重重落在禁军前方不到三十尺的地方。
“轰!”那个足有一丈高的庞然大物落地的瞬间,两侧的墙轰然倒塌,而它脚下被生生踩出两个巨坑。
看到这个突兀出现的庞然大物,在场的禁军甚至角珠都惊呆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庞然大物吐出一口毒气,将手里的箭反手丢了回来,然后再一次飞快地冲向了角珠。
它的速度非常快,身体又庞大,三十尺的距离,他几个快步就越过。
角珠身后全是人,看到这怪物冲过来,所有人根本来不及疏散,只能眼睁睁等待被此巨物踩成肉泥。
就在这个时候,怪物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角珠定眼一看,高处的十五提剑如闪电俯冲而下,手中长剑决然地刺向怪物的左眼。
同时,凌空一个翻腾,狠狠踹向了怪物的后颈。
咔擦!怪物的嘶吼戛然而止,巨大的头颅垂在庞大的身体上,然后颓然地倒在地上。
而十五,提着长剑已稳稳落在一方墙上,冷静地看着死去的怪物。
角珠震惊地望着十五,见她抬头望向西面,“遮住口鼻,小心被毒气感染。那边还有一群毒尸,你速速带人去,记得,斩断他们脖子,才能真正杀死它们。”
说着,双臂展开,如一点孤鸿,霎时消失在夜色中。
众人慌忙将自己口鼻遮住,在角珠的带领下,赶向西边。
十五提着剑飞快地越过圣都的高墙,半个时辰之后,终于看到前方那个莲初的坐骑,她手中长剑一挥,一道凌厉剑气破空而出,直接劈向了麒麟翅膀。
感受到杀气,莲初抱着手中的婴儿腾空而起,身体灵动地腾空一番,最后轻巧地落在了一处屋檐之上。
可那麒麟闪躲不及,左边翅膀被剑气一斩为二,从高空摔落在地上。
“是你!”看到追来的十五,莲初眼中有一丝惊讶。
“放下你手中的婴儿。”
“若有本事,你就来抢。”
莲初冷笑一声,手中镰刀一挥,竟飞檐走壁地朝皇宫方向逃去。
十五见他要走,又一道剑气横切向前方,拦住莲初去路。
瓦片四飞,刀光剑影将夜色照得雪亮,两人打得正不可开交之时,一条蔓藤突然飞来,一下缠住了十五的脚踝,将她整个人都甩向空中。
十五凝目一看,见另一处楼塔上,一个身穿黑袍的女人正阴森森地盯着她。
同时,数条蔓藤从四面八方飞来,欲形成一张网将十五困住。
“去死吧,胭脂浓!”那女人尖声喊着十五的名字。
十五倒吸一口凉气,忙将体内灵力灌输到剑里,剑气喷薄而出,将扑来的蔓藤斩成碎片。
缠住脚踝的蔓藤也被斩断,十五借力翻身,稳稳落在房顶之上。
见十五如此轻巧避开,绿意双目杀气翻腾,“胭脂浓,才多久不见,你的武功大有长进啊!”
十五微眯着眼睛打量着全身被黑色袍子包裹的绿意,“你也不错,这才多长的时间,蔓蛇花竟然爬到你脸上了。看样子,不用多久,你就将被吞噬。”蔓蛇乃南疆阴邪之物,虽寄住在宿主体内,但其随时欲将宿主吞噬,以此强大自己。
蔓蛇阴寒,如今花开到脸上,这是反噬的征兆。
“谁也吞噬不了我。”绿意蛮不在乎,双目充血地盯着十五,“倒是今天,我要将你吞噬掉!”
说着,她掀开自己的帽子,一头齐腰长发突然炸开,竟然变成数条蔓蛇,朝十五飞了过来。
十五一惊,却不敢出手用剑将这些迎面扑来的数条蔓蛇斩断。
蔓蛇是阴邪之物,将其斩断之后,非但不会死,还会变成数条,到时候,这个城都可能会被蛇覆盖。
眼看着这些蛇要近身,十五只得咬牙,脚下一用力,展开双臂如飞鹤般往后疾退。
“哈哈哈……”
看到十五狼狈避开,绿意追上去,放声大笑,“怎么不敢出手了?你不是用剑高手吗?你手里的剑呢?”
十五蹙眉,看到莲初站在一处挂着灯笼的房檐上,红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曳,里面微弱的烛火刹那间灭掉。
而这时,注意到十五速度慢了下来,那些细小的蛇突然变成一条巨蟒,腰身一甩,将十五从房顶上甩在了一条巷子里。
十五躲避不及,重重跌落在巷子里的积雪上,顿时口吐鲜血,火冒金星。
等喘过气来,对方已经立在身前,变成小蛇的发丝在风中飞舞,看起来狰狞恐怖。细小如发丝的蛇将十五手脚缠住,“胭脂浓!”
这三个字,却是满腔的恨意,绿意的脸当即扭曲起来,眉骨变宽,双眼如灯泡大小,巨大的嘴从耳后开始裂开,里面布满了尖锐的利齿。
这哪里还是一个人,根本就是一条蛇。
“尚秋水,没想到三年后,你又变成另外一个风尽。”
十五同情地看着眼前的怪物。
绿意微微一愣,嗤笑道:“我当真以为你忘记我了,原来还记得。”
沐色身边的绿意,就是当年放弃三生的尚秋水。尚秋水的脸在人和怪物之间来回变动。
十五蹙眉,“你当年舍弃轮回诅咒我,不就是想成为一个魅,永远留在沐色身边。你已求仁得仁,何苦还要这样?”
“求仁得仁?!”尚秋水冷笑,伸手摸着自己的脸,尖叫,“这不是我求仁得仁!你能体会食不知味的痛苦吗?你们人类的美酒佳肴,到了我嘴里,不过形同嚼蜡,我体会不到快乐,感受不到愉悦,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受够了。”
“所以你折磨沐色,报复我?这样你就能快乐?”
“当然,”她疯笑起来,“看着沐色的肉被一点点地刮下来,我周身血液都在翻腾。看着你倒在地上,鲜血直流,我觉得浑身都舒畅。那些人的尖叫、哭喊,对我来说才是最美的曲调。”她张开手臂,天上下起灰蒙蒙的雪来,“这座城,很快变成炼狱,变成我尚秋水的死亡封地。”
她仰起头,许多蓝色的蔓蛇花陡然展开,覆盖了她的脖子。
“尚秋水。”十五厉声呵斥她的名字,“你已经被蔓蛇控制了神智,若再不清醒,就会被它彻底吞噬了。”
“呵呵呵……”脖子上那些蔓蛇花顷刻变成了鳞片,连脸上都是,这怪物比当年的风尽看起来还让人作呕。
十五盯着眼前朝自己张开血盆大口的尚秋水,叹了一口气:自风尽之后,她就非常非常讨厌蛇。
“等等。”十五艰难地喘口气。
怪物口中发出刺耳的声音,“胭脂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临死前,我想搞清楚几件事。”
“呵……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我可以让你死个明白,你说吧。”
“月夕和角丽姬在哪里?”
“月夕?”尚秋水森森一笑,“他早就死了,在你离开圣都的时候,他就死了。”
十五浑身一颤,眼中难掩悲痛之色,“月夕……真的死了?”虽是意料中的事情,但是亲耳听到,却依然心如刀绞。
这个几次为自己舍弃生命的恩师,却等不到她回来了。想及当年大洲初见,他坐在破庙内,望着她说,不如让我替你占一卦。
“那角丽姬呢?”
“她,”尚秋水笑得更换,“得知月夕死了,她当场就疯了。”
“疯了?!”
十五震惊地看着尚秋水,对方似不是在撒谎。
“是的,疯了!一个她恨了一辈子的男人,突然死在自己怀里,你说她疯不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