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片狼藉,出来之人,虽身着普通的灵鹫宫药童衣衫,可是,他面容如雪,似不染纤尘的神祇静静立于火光之后,安静站在她的身边。
看到出来之人后,角丽姬的大脑一片嗡鸣。
她虽不识得此人面容,可那碧色的双瞳,她却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恍惚间,角丽姬又想起了那个噩梦,身穿黑色袍子、周身邪气的南疆祭司一手抵着眉心,一手指着苍穹,风云卷动,天地变色。
而他的身边,就站着一个身穿青色衣衫、神色冷酷的女子。
“你……不是早成魔了?”她盯着莲绛,震惊之余的同时,眼底又满是疑惑不解。注意到莲绛唇角还有未擦去的血沫以及那惨白的脸,她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是将自己的魔性封印了起来。
难怪两人当时在紫藤宫,她都没有丝毫察觉。
无法施展魔性的魔和普通常人有什么区别,甚至可以说,还比不上普通人。
一旦解开封印,他就会被圣都神力反噬。
角丽姬的目光再次落在十五身上。她方才虽是接下来自己最后的两箭,但是对方开口时,低沉的声音略嘶哑,必然是受了非常重的内伤。
角丽姬握紧手里的长矛,突如闪电般蹿起来,直接向十五刺了过去。
雷霆滔天之势,霎时间,整个天幕,金光大盛。
火光中的十五看到角丽姬如此快速而强悍的攻击,心微沉,明白角丽姬已经发现如今的自己处于弱势,要迅速斩杀她。
长矛直刺心脏,十五屏息,双手合拢在胸膛,堪堪将其截住。
一直感觉到体内有一个绵延雄厚的力量,但是,不知道为何偏生无法完全涌出爆发,因此,在截住角丽姬的时候,十五已经感到气息不足。方才若非莲绛又暗自释放了点魔性,凝出一张小结界,她也难以同时接住角丽姬的战鬼之箭。
虽有结界护身,可十五的五脏六腑依然受损。
此时,手掌中角丽姬的长矛滚烫,显是对方灌注了可怕的力量在此矛之上,像火箭一样带着她向后滑行,那长矛也一分一分地逼近心脏。
一瞬间,十五有一丝错觉,攻击自己的不是角丽姬,而是难以阻挡的火箭枪炮。
风从耳边掠过,四周景物从眼角飞速闪逝,角丽姬握着长矛抵着十五飞快冲刺。她猩红的瞳孔中倒映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对营地了如指掌的十五瞬间反应过来。那黑影正是山体下方处的一块石壁。
角丽姬的速度越来越快。十五清楚,只要一撞到那墙,她必然会和石壁一起粉身碎骨。
一道黑影从方才的地方追来,瞬间越过角丽姬,掠至十五身后。
余光所及,看到来人,十五高声大喊:“莲,不要!”
话音未落,莲绛如玉的素手已落在她后背,浑厚却阴森的力量通过她心脏,瞬间蔓延到十五四肢。
他果然又解开封印,将邪力传入她体内。
咔嚓!
角丽姬手中兵刃被十五折断,冲击力让两人来不及收住。角丽姬被长矛柄反冲到胸口,重重落在地上,而惯性带着十五和护在她后背的莲绛,猛然撞在那石壁之上。
石壁巨响,瞬间迸裂成灰,烟尘四起。
十五眼前几乎一黑,本能地抓着莲绛,两人再一次摔在地上。头顶又是一阵巨响,无数碎石滚落,铺盖而下。
他却是先伸手一捞,将她揽入怀中,顺势弓起后背压在她身上,生生扛住巨石。
石头带着坍塌的泥土几乎将两人活埋,十五大吼一声,顾不得内伤,赶紧爬起来,将莲绛扶起来。
“莲,莲,你没事吧?”
莲绛吃力地睁开眼,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我毁容了吗?”
十五哭笑不得,安慰,“依然漂亮。”
莲绛因入魔忘记前尘,不记得自己的模样,便幻化了另外一张脸,可时光千年,他依然对他的外貌在乎得紧。
角丽姬动了动。方才那一击,她并未受多大的伤,再一次站了起来,手里多了一把同样的金色长矛。
莲绛冷眼扫过起身的角丽姬,“好好的苦蒿就这样被她毁了。咳咳咳……本宫会……”血沫从他口中溢出,他沉声,“杀了她。”
十五看着莲绛的目光一闪,声音恭敬,“是。”说罢,亦站起来。
莲绛呆住,怔怔地看着十五,看着她慢慢走向角丽姬。
一个简单的是字,却不是往昔那百般讨好他、百般宠溺他的口吻。
而是一种,虔诚和尊敬,是一种,绝对服从。
看到十五步子轻浮地朝自己走来,角丽姬惊住,“怎么,知道要死,便自己送过来?”
十五弯腰捡起长矛的柄端,在手中颠了颠,神色淡然道:“莲绛有令要杀你,我十五,岂能违背?”
“呵呵呵……”角丽姬仰头笑了笑,“你拿什么杀我?手里那断了的长矛?你以为它是月光宝剑?再说……”角丽姬扫过十五身上的血迹,“就算你不受伤,现在的你,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多年前,在大洲,我是杀不死你,可现在,这是九州,要杀你,轻易如捏死一只蝼蚁。”
十五目光审视地打量着角丽姬,“这才三年,你不仅老了,废话也多了。”
“你说什么?”角丽姬勃然大怒,盯着十五。
“她说你老了,老妖婆!”远处的莲绛终于醒过神来,高声接话。他不过随口说要杀角丽姬,这笨蛋女人还真去了呀。
一听莲绛尖锐的喊话,角丽姬浑身一抖。她恨透了这个三个字。
见她如此,十五点点头,“是的,老妖婆!”
“受死!”角丽姬尖叫一声,挥动着长矛再一次攻过来。
角丽姬长矛抡过来的瞬间,十五却是点足腾空而起,只防守,不攻击,身形左闪右躲,却偏偏不拉开距离。
注意到十五的意图,角丽姬速度也跟着加快,金色长矛挥起一道道刺目光芒,结在一起,犹如一堵金色的墙,要将十五罩住。
“要和哀家玩?看我们谁的体力先耗尽。”角丽姬冷笑,攻击越来越强。
两人速度都非常快,远处的侍卫只看到一团烟尘,越来越远。
烟尘中突然乍起一道烟花,角丽姬的侍卫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无数个黑影从营帐外面涌了进来,顿时,厮杀一片。这边听到动静的莲绛凝神看去,已见场中杀成一团。
同时,几个黑影飞掠而来,架着莲绛就走。
来者,正是卫争等人。
“快去帮十五。”莲绛低声道。
“月夕大人说过,您安全了,夫人才会安心战斗。”
“月夕?”
卫争并未回答,示意几个手下将莲绛带走,“你们速度带他去安全的地方,我留在此处保护夫人。”
原来,方才十五是故意拖延时间,顺势将角丽姬骗至靠近林子处,而潜伏在外面的鬼狼则发动偷袭,一行人趁机撤退。
到林子边缘,角丽姬也发现了场中的混乱,“他们逃得了,你以为你逃得了吗?”看着借着树干做掩护喘息的十五,角丽姬低声冷笑,“你已经没有力气了。”
场中找不到莲绛的影子,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体力耗竭的她几近崩溃,但是,她一直在坚持,希望能拖到最后一刻,现在终于做到了。
纵然自己此时无法逃脱,可他安全了,她便满足。
远处火光漫天,十五脚下无力,双腿渐渐发软。她没有力气阻挡角丽姬挥来的长矛。
“住手!”
远处突然响起月夕的声音。
角丽姬慌忙回头,看到月夕拄着龙骨拐杖站在乱石之上,而他的身边,立着一个熟悉的人。
“亲王。”看着亲王被卫争用钢刀架着脖子,角丽姬立时收回手里的长矛,愤恨地盯着月夕,“你放了他。”
“你知道该怎么做。”月夕低声道。
角丽姬咬牙,“月夕!”
卫争手上用力,雪亮的刀刃上顿时一片血红。
亲王一动不动地站着,神色淡然,紫色的眸子冷冷看着角丽姬,最后落在了十五身上。
感受到那道目光,十五亦抬起眼睫看去。
月光晦涩,卷长的睫毛在那陌生却又有几分熟悉的脸上投下了两道瑰丽的影子,让十五无法看清他深邃的眼瞳里,到底藏着怎样的情绪。
汗水混着血水糊了十五的眼,她却一眨不眨地试图将他的脸看清楚。
四目相触的瞬间,亲王嘴角勾起一丝讥笑,目光已再次落在角丽姬身上,“陛下,我不过区区蝼蚁一命,且莫为了我,而放走祸害。”
“亲王……”看着殷红的血从亲王纤白的脖子上溢出,角丽姬声音微颤抖。
见角丽姬犹豫,亲王看向月夕,“月夕大人,自三年前本王出现在北冥,你不就想着要杀我?现在,若不杀,可真没有机会了。”他笑容肆意,语气嚣张,“你现在灵力尽失,是怎么也逃不掉的。不如死之前,把我也杀了,还能赚到一笔。”
旁边的卫争一听,手里的刀猛地用力。
“住手!”角丽姬沉声,回头狠狠地盯着虚弱的十五,然后退开一步。
月夕上前,紧紧地拉住十五。
十五几乎一个踉跄,扶住龙骨拐杖,才堪堪站稳。
月夕颤声,“十五。”
十五看着月夕,却不知如何回答。
角丽姬质问月夕灵力为何丧失,这个天下或许都以为他受了神的惩罚,可十五却知道,当年为从冰湖中将她唤醒,月夕将一身修为全都传给了她。
现在的他,比昆仑时更苍老,宛如枯木,是因为他怕别人发现真相,用当年剩下护体的灵力幻化成年轻容颜。
灵力耗竭,他不但恢复先前模样,身体亦会受到更大的伤害,以近乎十倍的速度老去。
“你回来了。”看着她眼中的痛苦,月夕微微一笑。
她点点头。是的,她回来了。
一声口哨响起,乌云处飞来两只仙鹤,如闪电般俯冲而下,停在月夕身前。
仙鹤红颈白身,看起来优雅而高贵,竟和灵鹫宫衣衫上的样子一模一样。
“它们还活着。”角丽姬看着两只仙鹤,咬牙盯着月夕,声音颤抖,“你到底还骗了我多少?”
“没有了。”
月夕伸出手,两只仙鹤亲昵地蹭着他手心。然后他将十五扶上仙鹤,将龙骨拐杖放在她身前,凝视着十五面容,轻声叹息道:“我从未骗过你,我只是在保护她所留下的一切。”
“她所留下的一切?”角丽姬一怔,重复着月夕的这句话,突然抬头盯着十五的眼睛,“十五,卫十五,卫霜发?!卫舞华……她是卫舞华的女儿?!她怎么可能有女儿?”
月夕沉默。
角丽姬仰起头,发出一声疯狂的尖叫,“月夕,我恨你,你竟骗得我如此之苦!”
那尖叫尤为尖锐凄厉,像利刃滑过石壁,让人毛骨悚然。
脚下晃动,那刺耳尖叫让十五瞬间耳鸣,鲜血从她七孔中溢出,连卫争都难受得无法握住手里的刀,痛苦地捂住耳朵。
驮着十五的仙鹤闻声,惊恐地拍打翅膀,将十五一下摔在了地上,飞到空中。
角丽姬依然站在原地尖叫,声音划过苍穹,顿时,天空层层乌云跟着翻滚起来,随后,几声诡异的嘶吼从乌云背后传出来。
旁边的卫争一听,顾不得亲王,赶紧扶起十五,“夫人,你快走。角丽姬唤醒了神兽。”
“神兽?”十五看向角丽姬。
她双眼本就血红,因为受刺激,红色的液体从她眼眶中滚出,也不知道是血是泪,染红了她整张脸,看起来狰狞而恐怖。
同时,脚下好似山崩地裂地震动起来,身后的林子更是发出咔嚓咔嚓巨木倒塌的断裂声。
月夕目光阴沉,“快走。”
呼啦!眼前突然被黑暗掩盖,十五惊觉抬头,见一条巨大的蟒蛇突然出现在林子上空,狰狞着比桌子还大的嘴,渗透着黏糊液体的牙齿压了下来。
凌厉的风扑来,十五几乎睁不开眼睛。
周围飞沙走石。
轰隆!
脚下的土突然裂开,一个有着八条一模一样的蛇身,比水桶还巨大的怪物破土而出,朝十五扑来。
这一瞬,十五才明白,角丽姬唤醒了北冥的神兽——八歧大蛇!
八歧大蛇,指的是有八个头的蛇。这个庞然大物出现在此处,别说一个人,哪怕是一百个,都会被它瞬间吞入腹中。
“走!”
手腕一阵剧痛,十五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扯着突然抛到高空。
远处的仙鹤跟着飞来,抓着十五腾空而上。
轰!
两条蛇扑了个空,将十五方才站着的地方砸出两个大坑,周围烟尘四起。
高处的十五,什么都看不到。
看不到月夕,看不到卫争,看不到角丽姬,也看不到亲王。
耳鸣声未停,她甚至都没有听清楚,那一声“走”到底是谁喊的。
烟尘缓缓落下,八条蛇身的怪物摇晃着身体,发出一声声怒吼。
角丽姬这才停止了方才的嘶喊,双臂垂在身侧,满脸是血,神色木然地盯着深陷泥坑中几近昏迷的月夕。
她走过去,跪在他身边,捧着他苍老的脸,“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做?值得你为她如此牺牲?”
月夕抬头看着苍穹,嘴角血沫不断溢出,“她什么都好。”
“好?”角丽姬眼中滚出血泪,“可她抛弃了你,嫁给了尉迟。”
月夕摇头,“是我……配不上她。也是我,害了她。”
“她本就该死!”角丽姬咬牙,“嫁给了尉迟,竟然还招惹你。这种三心二意的女人,凭什么值得你如此挂念,放不下?她得到了尉迟,为什么还要抢走你?月夕,我恨你!”
月夕目光慢慢落在角丽姬的脸上,他动了动唇,“对不起。”
角丽姬僵在原地,惊骇地看着月夕,“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为什么?”
血沫不断溢出,月夕眼眸沉了沉,“三十年了,我也好累。我终于替她守住了北冥,替她护住了卫家一族,替她寻回了女儿。我……我终于可以解脱了……可以去见她了。”
“不!”角丽姬尖叫一声,用力摇晃着月夕,“我不会让你解脱,我也绝对不允许你见到她。”
“我从不曾恨过你。”月夕微笑看着角丽姬,缓缓闭上了眼睛。
角丽姬却捂住他心脉,“月夕,我恨你!你以为你对不起的真的是她卫舞华?你这一生,真正对不起的,是我角丽姬!所以,我不会让你这么死,我会诅咒你们两人,生生世世,阴阳相隔,永不相见。就算你真的死了,我也会禁锢你的灵魂!”
角丽姬跪在地上,抱着月夕,“我恨你,月夕!你不恨我,可我恨你……”
亲王从泥土里起身,静静地看着角丽姬。
紫色双瞳不见昔日的冷酷无情,却含着某种悲哀。
角丽姬抬头看着他,“亲王可有办法救救他?”
亲王目光落在月夕身上,抿唇不语。
角丽姬忙骑着麒麟飞快离开,那八歧大蛇亦跟着离去,远处,只留下了两个深坑,旁边躺着被蛇砸得受伤的卫争。
见亲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卫争只是闭上眼睛,等待死亡。可许久却不见动静,再睁开眼时,已看到亲王独自离开。
远处的绿意看着亲王过来,恭敬地跪在了原地,还未开口,一条银丝突然缠住了她的脖子。
绿意面色紫青,双眼布满血丝,悲凉地看着亲王。
“是你干的?”
泪水从眼眶中滚落,绿意点点头。
她明白他所指。
是她唤醒了角丽姬,取掉了她体内的蛊虫。
“为什么?”他并未看她,目光盯着远方,脸上如覆冰霜。
绿意艰难抬头,顺着他目光看去,这才发现,那是灵鹫宫祭司坐骑仙鹤将十五带走的地方。
“公子难道不想将她留下?”她惨然一笑,“这圣都瘟疫一旦被控制,她就会选择永远离开这里。只有角丽姬醒了,才能阻止得了十五离开。”
亲王手指未动,那条银丝紧紧地勒住绿意脖子,未松,亦未紧。
“十五离开,胭脂……”她顿住,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就永远不会醒来。”
“可十五已经苏醒了。”他喃喃开口。
绿意眼底掠过一丝钝痛,“十五魂魄不全,身体力量就无法完全苏醒,永远处于虚弱状态。而胭脂只要身体一日尚在,那聚魂灯就能夺回属于她原本剩余的魂魄,让她醒来。”
只是,这其中的代价,他们两人心中都清楚。
十五活,胭脂死;十五亡,胭脂存。
但是比起来,绿意更希望活着的是十五,而非胭脂浓。
亲王闭上眼睛,卷长的睫毛落在脸上,许久,再睁开时,紫色琉璃双瞳如雪浸染,泛着冷冽刺骨的寒芒。
夜风吹来,绿意觉得脖子微凉,手指颤抖摸去,那傀儡银丝已消失不见。
而亲王,转身走向场中猎猎燃烧的火中。
颓然地跪在地上,她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泣。
周围一片血腥,苏醒的八歧大蛇将场中的人吞噬入腹中,角丽姬亦残忍地任由它将那些反抗她的子民当作食物。
次日,关于灵鹫宫祭司被女王角丽姬扣押、数百药师被八歧大蛇生吞的事,在整个圣都传开,全城轰动。百姓全都涌上街头,要求释放灵鹫宫千年来声望最高的祭司月夕和无辜的药师。
守城军与百姓发生冲突,发生了九州统一以来第一场流血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