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中有一个不变的信仰/它是什么/我不很清楚/但我不会放弃这在无形中/引导我的力量/直到一天我离开尘世/回返永恒的地方”
——三毛《信仰》
1.初春的惊蛰
日子在不经意间缓缓流过,像窗棂上无数次升降的影子,细致而默默地刻下痕迹。4月,台湾迎来了它的早春,花苞张开绽放的欲望,这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季节,三毛在生长的过程里感觉到了疼痛,那些伤口依然在悲伤地流血,她感到胸中有股力量无法使出,像小鸟娇弱的羽翼无法挣破命运的牢笼。十一岁的三毛不懂爱惜自己,只能终日闷在家里,在书中寻找安慰,日子全然没了压力,像婴儿睡在母腹那般安全和自在。
闲时她去海边走走,小声哼着歌儿看潮起潮落,拾起一两个泛着青光的贝壳,迫不及待地把耳朵凑了上去,细细地听它们诉说,一段上古记忆中的美好片段。三毛享受那样的对话,灵性而诡异,这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也许有一天,我也化身为这小小贝壳,你需要用手抚摸、用心去听,才会听见我对你诉说的故事。我的心柔软而简单,如果你懂我,请你深深地珍惜,如果你不懂我,请你轻轻地离去。
陈嗣庆觉得一切太过奢侈,这般美好的年纪竟眼睁睁地看着挥霍掉了,父亲疼爱女儿的心被小小地蜇了一下,他惊觉要给女儿引导新的爱好。那时候三毛扎着两只小辫,非常短的小辫子,走起路来一扬一扬的,脸儿圆圆眼睛也圆圆,本是一副小姑娘天真可爱的样子,却由于心中常年的积郁,显得惊恐而刻意躲避什么。陈嗣庆常常看见女儿一旦与人交谈便睁圆的双眼,心中隐隐都是疼痛。
陈嗣庆问女儿,愿不愿意学习美术。三毛立刻想起了童年时那名军官带自己看过的油画,美好的姑娘,大块鲜亮的色彩,堆叠出惊人而漂亮的颜色,少女的姿态栩栩如生、美不胜收。三毛惊喜,紧紧拥抱住父亲连连点头,说起自己幼时便对美术留下的震撼和向往,竟然眼泪涟涟。
陈嗣庆也十分高兴,连忙画着十字感谢上帝,这世间除了书本之外总算还有一个让女儿动心的事物了。其实当时三毛对书本之爱,也只是限于纯文学的,对于其他的历史、地理和社科等,三毛是并没有兴趣的,那样的书没有故事情节,没有美好而细致的刻画描写,没有发挥想象的空间,是很难让三毛喜爱的。
如此算来,三毛也算是一个文艺青年了,她的内心总是在孤独中渴望奔放,有一个小小的孤独世界,但是这个世界须很大,她的灵魂才可以在里面自由奔跑。
很快,父亲给三毛安排了一个老师,是当时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的黄君璧教授,在山水画上颇有成就,他的画自成机杼,挥洒自如,气势撼人,是台湾当时的名家。父亲不惜重金地带了三毛前去拜师,一心想给女儿提供高雅而知性的平台。
可惜这位黄君璧老先生体现的是旧式教育,讲究一笔一画、一招一式的临摹,虽德高望重,却无心启发。上课时身边永远有一杯茶、一炷香,也天天让三毛做同样的事——对着轩窗,研墨,然后一张张重复山水画的临摹。优雅得无可挑剔,却刻板到骨子里,这种慢节奏怎么适合一个梦幻少女的口味呢?三毛实在无心坚持,只习得两个星期,便对父亲说自己无法忍受,感觉与在学校和监牢里差不多似的,一点儿兴趣都提不起来。
可想而知,这种沉闷的学习方法,对三毛来讲简直就是喝白开水,索然无味,和三毛想象的美术世界差得太远了,没有缤纷的颜色,没有绚烂的图案。这任性的花蝴蝶当然索性摔笔而去,就是永远做个普通的沙粒,也不做经受如此打磨的珍珠。
不知道三毛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得到这样了解她的父母。陈嗣庆夫妇又为三毛物色了年轻的邵幼轩老师。这位性格温和的女先生当时曾受到过蒋经国的高度赞誉,也被美国各大艺术学院聘为终身教授。也许是父亲之前与她交谈过三毛的情况,她对这个瘦小的女孩有种隐隐的心疼,知道敢于休学的女孩子必定有异于常人的果敢之处,并未按部就班地让三毛学习基础,而是每天都会安排一些自由创作的部分给三毛去完成。
三毛开心地接过邵先生的画笔——这支比黄老爷子的毛笔轻盈许多的笔,让三毛不胜欢喜,她马上将藏匿心中很久的鸟儿印在了纸上,是那样灵动可爱。三毛是心思敏锐的,只是被世俗压抑了太久,那些奔涌而出的柔软而灵动的线条,每一笔都是她渴望自由的灵魂诉说。
邵先生被三毛充满灵性的天赋惊住了,那些花儿、鸟儿甚至比她笔下的还要灵动传神,她暗自庆幸并未按常规来教导这个奇异的小女孩儿,原本藏在心中的心疼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欣赏。而三毛也着实争气,所画的花鸟图也传承了老师的婉约灵动,满幅春意盎然,数年后对友人还以作品相赠,可以想象水平还是相当不错的。
永远不要向任何人解释你自己。因为喜欢你的人不需要,而不喜欢你的人不会相信;不懂你的人永远不会懂你,懂你的人自然会是心灵相犀。
2.毕加索的颜色
也许是上帝决定的,不要让三毛太过安分地成长,所以在每个阶段都给予了她不同的希望和美好,让她不能自由地去追寻梦想。青春之所以美好,恰恰因为所有疯狂的联想或是举动都是被允许的,三毛无法安分,因为那个时候她尚不知道幻梦是什么东西,究竟在哪一个梦里面,才是自己肆意成长的天堂。
那日二堂哥的到来,让三毛的兴趣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这个同样休了学在家潜心修习音乐的家伙,同三毛一样叛逆,不知道是不是陈家有祖传的基因。这两个离经叛道的小家伙,一个为音乐痴心病狂,一个为美术忘乎所以,真主感谢伟大而有爱心的陈嗣庆教授,竟然对他们非但不怪,还多加引导。难怪三毛很多年之后回想起自己的父亲,都会感动得留下愧疚并欣慰的眼泪。
二堂哥狂热地迷恋毕加索,虽然他修习的是音乐,却丝毫不妨碍他对毕加索的狂热。他带三毛去同学家看油画,那是一幅《格尔尼卡》的复制品,画面充斥着纳粹的血腥暴行,大块色彩由深至浅地搭配着,层次分明。三毛的心一下子就被抓了去,开始站在画前发呆。
太过于浪漫的人总是很容易对美好而虚幻的东西着迷。现在想来,真不知道是当时画里流血纷飞的场面吸引了她,还是油画本身所表现的美丽吸引了她,也许两种原因都存在吧,三毛的内心需要一些刺痛来展现精彩,需要一些酣畅淋漓的特殊方式来表达她婉转忧伤的情怀。总之这种与中国传统画作截然不同的作品风格,一瞬间就抓住了三毛的心,她又着了迷。
“爱!就是这样的,就是我想看到的一种生命。”三毛在心里呼喊着。
爱屋及乌。她恋上了毕加索,一个她从未谋面而已经铭刻心中的西方人。
为什么喜欢毕加索?因为他的画多变,像用一块水晶球看世界,会感受到各种不同的颜色在眼眸里交织出奇幻的图案,它们有时立体,有时根据光线的不同变着色调,三毛看出了一个又一个心灵深处的生命力和美。三毛拿出了她所谓的决心,把她的一个少女的全部爱情,献给了毕加索。伟大的毕加索!三毛天天渴望着长大,渴望羽翼更为丰满,渴望长到十八岁。
三毛艰难地对父亲说出自己不想再学中国画了,她真正想要学习的是油画。
陈嗣庆很是不安,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是该顺着女儿调整兴趣,还是应该对她施加一些压力,强迫她继续学习花鸟画。他隐隐觉得女儿的性子有一些悲观和任性,这样当然不好,但最终他那颗疼爱女儿的心还是占了上风,他不忍让三毛再受拘束,生怕她再受到一点儿伤害,于是陈嗣庆继续为三毛寻找油画老师。这一回,寻得了台湾画坛新潮画派的新秀、国民党高级将领顾祝同的公子——顾福生。
真是为三毛庆幸,有一个多么好的父亲,能够这般耐心地等待她的成长。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因上一世无法结缘而续缘今生,将上一世未曾尝尽的爱都留到今生来报了。在当时那种“棍棒底下出人才”的传统粗暴方式占了世风下,陈嗣庆能够另辟蹊径,满足三毛频繁转变的兴趣爱好,作为男人也足够温柔细腻了。
三毛终于如愿以偿拜得油画名师,在她经历了数次尝试之后,她觉得这是她最好的一种选择,也是最适合她自己的方式。她十分努力地去学习,希望可以报答父亲的善良与厚爱,她也十分自信,相信自己可以娴熟地掌握画笔,画出绚烂的色彩。
顾福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成年男子,温和、儒雅、俊秀,承载了少女对成熟男人的所有期望和幻想。三毛十分喜欢这个先生,每当她小小的身影和先生一同印刻在墙壁上时,她的心中都会缓缓升起暖意,顾先生笑容温暖,举止得体,浑身散发着艺术的光芒。年轻的画家,热情而有着无穷的魅力,却总是不自多言,微蹙着眉头提笔作画,思忖间全身的肌肉随着胳臂一齐振动,一幅精美的画儿便从笔下跃然而出了。
这一回三毛的画笔换成了随性的铅笔,她要学习的是柔和轻盈的素描,他带着她做一个不一样的梦,她喜欢他,因为他够简单,和自己一样,只为艺术而努力,其他的一切随风吧。
花开的季节,在先生雅致漂亮的房间,身边的男子清秀俊美,脸上一笑莞尔,似阳光般温存暖心,一个让人很舒服的男人,一个让三毛很喜欢的老师。他陪在她身边,尽量爱护她易受伤的心,一笔一笔地在纸上婆娑,教她如何靠着线条和想象力,打开自己的心房。世界有限,时间有限,只要心无限,一切都有可能,只要你自己愿意,你可以快乐,可以以你喜欢的姿态在这个世上生活。对,这才是三毛爱的美术,这才是她心里所向往的美术,就像她的至爱毕加索般的自由,每一笔都是惊喜。
可惜毕加索只有一个,三毛毕竟不是美术天才,她越是喜欢,越是想表现得优秀,手中的笔越是不听话,她的画作生硬、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惨不忍睹。骄傲的她厌恶自己的笨拙和不争气,开始的时候不行,学习了两个月也还是一筹莫展。
一日她坐在窗前,画被雨打落的叶子,这本是一篇简单的习作,她却搭配出一堆奇怪的颜色,远近看来都丝毫没有雨中的光泽,三毛十分懊恼,无助地抬头看着天空,天空在落雨,三毛觉得是耻辱的眼泪。
台北的雨总有一种不透彻的感觉,本来心中就有忧郁,在下雨的情景中更容易被渲染,屋外的树木多少显得有点垂头丧气,就连屋内的兰花,也略略地闭合起了叶子做出低头之态,三毛感觉沮丧,退回到墙角去看画,不由得流下眼泪来。那是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明明三毛的心中十分喜爱油画,以为看见光明,却笨拙得无法表现出来。
自恋的水仙花怎忍心看到自己丑陋的一面,最可怕的是那种自卑的感觉又开始卷土重来了,骚扰着她的内心,使她自责、自卑、自怜着。如果说三毛有什么大的缺点和优点的话,就是她太会保护自己了。她讨厌让别人和自己失望的感觉,做得不好,干脆放弃别做。
三毛第一次开始担心起自己的未来,她终于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像一头失去力气的野兽,懊恼地拨乱自己的毛发。她本以为可以胜任的,却未能成功,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如数学老师说的蠢货和笨蛋,那些流下来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三毛觉得孤独极了,干脆抱起膝盖大声恸哭了起来。
3.蔷薇的芬芳
次日顾福生见到三毛,发现她比平常更加沉默,这个小小的少女一直低头不语,许久才为难地说出她未能完成作业,可能是真的没有天分,请老师放弃她,她耽误老师的时间了。三毛眼中含着泪水,像在与心爱的美术诀别一样。
顾福生并未批评她,而是温和地让三毛坐下,暂且什么都不提,只与她聊天。问及三毛平时都爱读什么书,三毛如数家珍侃侃而谈,将她读过的书和之前的心得一并都谈了出来,眼神中有流彩异动,一张小脸都因此变得生动而潮红了。顾福生看得心中浅笑,为这个忧伤而敏感的女孩幽幽地轻叹了一声,起身拿了几本书——《笔记》杂志合订本和几本《现代文学》杂志。他嘱咐三毛回家,好好地读一读。
那几本书都是现代文学,并不紧致的文学语言如同春天飘落的花瓣,轻快而带着淡香,淋淋洒洒,宛如仙境,像一抹抹不同颜色的光吸引住了三毛,每一束光都是一个精彩的世界。存在主义、自然主义文学,黑色幽默,意识流等等,它们渲染了三毛本是苦闷凄清的精神世界。这位文学天资不一般的少女,就这样走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与《红楼梦》《水浒》和《古文观止》大不相同的文学世界。有些怪异、有些生涩、有些离奇,像是和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在说话、在交流,他们通通带着迷人的气质吸引三毛继续往前走,这感觉就好像金庸小说《笑傲江湖》中令狐冲一个人躲在思过崖时无意中发现墙壁上的奇功,是多么奇妙和引人入胜,少女三毛第一次接触这样的笔调,此后便陷入对现代文学的痴迷,竟看得舍不得吃饭与睡觉了。
再去上课时,顾福生已经不谈美术了,只与三毛坐下论书。两人的话也越来越多,从师生关系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三毛渐渐把顾福生比作了风清扬,而自己俨然成了令狐冲,两人超越师生成为朋友,而令狐冲也在日后超越了风清扬。三毛疯狂地掠食着文字的美丽,除了顾福生给她的杂志,三毛还自己搜寻到一些宝贝,如卡夫卡的《城堡》、加缪的《异乡人》、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河童》等,三毛还十分喜爱白先勇的书,就是当时《现代文学》杂志的主编。三毛再没有时间去顾及周围异样的眼光,浑然不觉自己在默默地成长。
顾福生再次见到三毛的时候,是给了她杂志之后的第三周,他惊讶地感觉到三毛像变了一个人,身上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释放。她站在他的面前,像一个机智健谈的演讲家,滔滔不绝地讲述她对于文学的新理解,那些杂志和文学作品带给她的感动、她的震惊,以及她无法自拔的文学之爱。
顾福生微笑地看着她,笑容温暖如阳光,那一刻三毛恨不得扑到他身上拥抱他,她从未感觉到自己有过这样的自信,有一种事情她十分喜欢,还可以胜任,她急急地想把这种兴奋表达出来,手指上有一根神经它痒痒了。
三毛开始写了,凭着她之前大量的阅读积累,她那颗欢快的心终于再也无法沉默了,像干旱了很久的田地渴望一场透彻的雨,是的,一定得有一种方式能够直抒胸臆。三毛心中的渴望像潮水一般涌出,一遍一遍地敲打在沙滩上,发出巨大的回声。
这回声让她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