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雨声/我还记得/说了什么话/对你却都遗忘/晓梦/满天穿梭的彩蝶/扑向枕边说说/这就是朝生暮死/不,我不再记得什么/除了夜雨敲窗/爱情不是我永恒的信仰/只等待……”
——三毛《晓梦蝴蝶》
1.哭泣的骆驼
我常常跟随三毛的游记,在一个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里穿梭,看见那些鲜明而生动的脸在我的面前清晰起来,又乘着时光隧道被拉长了远去。我无法得知,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力量,支撑着三毛在那样虚无的沙漠中生存和写作,以至于拖垮了身体贻误了最佳治疗机会,以至于远离父母双亲和温暖故土?在她的好意被人误解的时候,她是怎样劝慰自己来平和心境的,面对纯真男童喊出的“杀死Echo、杀死荷西!”又是怎样的力量支撑她再一次沉默,坚持守候这方热血沸腾的神奇土地?
也许真的如她所说,这里有她灵魂的气息,是她前世留下的记忆。我不愿相信这荒诞的说法,宁肯相信这背后是她对沙漠爱得深沉。呼吸,是鬼魅的海市蜃楼,沙丘如同女人胴体般丝滑而丰满,肆意狂舞的风沙摧残着焦烈的大地,奇异生长的仙人掌在枯竭的河床上尽情战栗,定格的蓝空写下凌乱诡秘的历史,在这远离尘世喧嚣的古老国度,寂寥可以包容一切生命的疯狂和任性,风沙亦可自由生长成它们喜欢的模样,也许只有天地间最直接的温度变换,才可以满足三毛的心灵舞蹈。
荒漠无垠,大风肆虐,黄沙漫天,风沙过后,夕阳露出她美艳绝伦的脸,那艳光带出了一片旖旎风光,风息云止,古城披着黄色的纱衣显现在三毛的眼前,他的轮廓清俊好看,但因为时光的到来,将他变得破败、残旧,却又巍峨巨大,风度不减,依旧充满了魅力和个性,还有那藏在最深处的文化底蕴,等着三毛去探索。
撒哈拉对于三毛来说既是阔别重逢的亲人,像相知相爱的朋友,又似美丽浪漫的情人。如三毛所言:
“周围的世界,给她似魔术师的一挥手,好似一切都涨满了诗意的叹息,一丝丝地沾满了三毛全部的心怀意念里去,在三毛心里,世上再没有第二个撒哈拉了,也只有爱她的人,撒哈拉才向你呈现她的美丽和温柔,将你的爱情,用她亘古不变的大地和天空,默默地回报着你,静静地承诺着对你的保证,但愿你的子子孙孙都诞生在她的怀抱里。她就像擦亮了我的眼睛,打开了我的道路,在我已经自愿淹没的少年时代拉了我一把的恩师,今生今世原已不盼再见,只因在他的面前,一切有形的都已无法回报,我已失去了语言。”
撒哈拉沙漠,是一块有魔力的地方。彻底治愈了三毛曾经受过的伤害,以及因此而滋长的性格。这段时期的她,收获着爱情,心意前所未有的安定;收获了当地土著人对她的尊重,深感被需要的迫切;收获了文学上的巨大成功,在台北红极一时。无论是哪一层面,她都是开心和自信的,撒哈拉的阳光散去了她所有的雨季和阴霾,她因此变得阳光和开朗,变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快乐小妇人。
三毛无法忘记那个混乱的夜晚,一场蓄谋已久的种族战争在撒哈拉风起云涌地爆发了。她在长篇小说《哭泣的骆驼》中,曾真实而动情地记载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用苍凉悲怆的笔调写下游击队最终的失败,不是在战争中埋没,却是被同志们出卖。
无可考证这样的民族究竟有没有信仰,或者游牧的始祖便是在大戈壁你死我活地征战,然而这一场战争太近,就发生在三毛的眼前,故事中的主角,是她最最亲爱的朋友——沙伊达。
沙伊达面如皎月,眼眸似水,美貌异常。这个高雅的姑娘是沙漠里唯一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姑娘,在镇医院做一名助产士。可怜她自幼父母双亡,又一直被沙漠中的女性嫉妒,始终是孤独一人。
沙伊达惊艳的美貌深深地藏在面纱之下,曾经在三毛家中用餐时震惊了在场所有的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唯恐粗放的呼吸声会惊搅了那美貌。这其实是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行为,按照当地的风俗,女性的容貌不可以被外人看见,然而沙伊达所受的教育使她并未将此看得太过拘谨,她落落大方的处事态度让西班牙人赞赏不已,却让沙哈拉威人恨之入骨,女人们编出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她,男人们在她被行刑前疯狂地一拥而上强暴了她。
沙伊达其实并不是一个人,她有丈夫,甚至还有一个四岁的男孩儿。她的丈夫是当地游击队的首领,叫做巴西里,那几年一直带着游击队神出鬼没地东征西战,是沙哈拉威人心中不朽的英雄,也是令西班牙人和摩洛哥人闻风丧胆的头号人物。后来,西班牙人决定撤离这块土地,游击队便开始专心与摩洛哥人作战,巴西里害怕狡猾的摩洛哥人会拿妻子和孩子威胁他,于是对外隐瞒了他和沙伊达的婚姻,就连四岁的孩子也是放在孤儿院里寄养,以避人耳目。
据说摩洛哥人的血液里流淌着天生的侵略和野蛮。当时的国王哈珊,召募三十万志愿军进攻西属撒哈拉,却有两百多万人蜂拥报名,这支强悍而势不可当的军队一夜之间占领了首都阿雍,随后男女老少在街头狂欢跳舞、击掌饮酒,摩洛哥的国旗很快插遍了西属撒哈拉的每一寸领土,游击队终于在强大的侵略军团面前恐慌着作最后的抵抗,内部悄悄滋生和酝酿着叛徒。
任何一场战争都是这样,伴随着胜利与灭亡,滋生着腐败或贪欲。那些胜利的王或失败的寇,最终不是消亡在厮杀的战争中,就是消逝在无声的岁月里,这些或那些对于百姓来说都无所谓,他们沦为战争的奖励品被屡屡献祭,愁苦的容颜终也无法在稀薄的空气中平展。
沙伊达的美貌令当地不少人垂涎三尺,流氓阿吉比便是其中之一,摩洛哥人收买了不少沙哈拉威人做间谍,游击队领袖巴西里终于落入圈套被俘后遭遇杀害,阿吉比趁机诬陷是沙伊达通风报信给摩洛哥人,愤怒的沙哈拉威人围着广场将沙伊达高高绑起,进行民族的裁决与审问。
三毛在得知审问的消息后如同疯了一般地冲进广场,彼时沙伊达上身已经被愤怒的人群撕开,袒露的胸部如同她颓然枯萎的面部一样无助地暴露在众人面前,人群中的男子跃跃欲试,按照这个游牧民族的规矩,他们可以在强暴了沙伊达之后再行杀害,沙伊达是天主教,这和他们的信仰没有冲突。
三毛想要冲进去救沙伊达,却被邻居女孩紧紧地拉住。作为与西班牙人共事的同事,三毛已经招致年轻的沙哈拉威人的不满,此时若冲进去,只会令她自身难保,彼时愤怒的沙哈拉威人不知会将怎样的情绪引燃到她的身上。
三毛只好心痛地看着绑在柱子上的沙伊达,被阿吉比等人粗暴地扯下衣服和绑绳,几乎全身赤裸地被七八个男子按倒在地施行强暴,她狂叫着反抗,却根本无济于事,围观的沙哈拉威女人们似乎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这个曾经让无数个男人意淫过的美丽女子,就这么凄惨地在众人眼中嘶喊着。
人群中终于冲进了一个人,巴西里的弟弟鲁阿高举着手枪在人群中扫射,却被愤怒的沙哈拉威人用子弹埋没了,三毛只听见一阵弹雨,人群一哄而散,广场上只留下两具尸体,沙伊达和鲁阿,凄惨而默默,静止成永恒的姿态,伫立在三毛的心中。
风轻轻地叹,带走血腥的气息,这一度令三毛着迷的味道,如今却再也无法激起她内心最深处的反抗,她曾经深深迷恋这味道,可以帮助她看见自己的灵魂,像一服中药里顽固的引子,每当她失去斗志,每当她沉沦黑暗,这血腥是她走出迷茫的光亮。
三毛终于在时光静止中感受到了不可回流的时光,那些逝去的生命,曾经是她最最亲爱的朋友,那些冷漠的脸庞,曾经是她施舍与帮助过的人们。
“是的,总是死了,真是死了,无论是短短的几日,长长的一生,哭、笑、爱、憎,梦里梦外颠颠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一日。洁白如雪的沙地上,看不见死去的人影,就连夜晚的风都没有送来他们的叹息。”
——三毛《哭泣的骆驼》
她就那么怔怔然地站在广场上,直到荷西找到她。
荷西拿着机票,那是他们最后逃离的希望,但是三毛惊恐地发现那里只有一张机票,她慌忙去翻荷西的包和裤兜,依然没有寻到另一张机票。荷西告诉她,因为公司要组织人员撤离物资,要求他留守,为了三毛的安全,她必须先一步撤离阿尤恩,回到西班牙。
荷西会在半个月左右,回到西班牙,回到三毛的身边。
《哭泣的骆驼》采用倒叙的手法将故事层层展开,情节曲折复杂,涉及人物众多,是三毛作品中罕见的驾驭较好的文稿,也被人评论为她作品中体现哲学思想和意义的最高水平。虽说三毛的作品不乏才气,她在大学也一直主修哲学系,但是她大部分作品的哲学层次始终停留在她十几岁时的状态,这似乎与她内心里一直拒绝成长和交流有关。《哭泣的骆驼》是仅有的一次突破,也因此成了《撒哈拉的故事》集中最夺目的一篇。
2.撤离撒哈拉
漆黑的夜,镇外的公路上又响起震耳的地雷爆炸声,紧接着有坦克一辆一辆开过的声音,三毛在家中紧闭门窗,绞上双重铰链,不敢多开一盏灯。屋子里是几个整理好的旅行包和箱子,里面是她与荷西在这儿三年多的时光里积攒下来的家用物品,但那房子中他们亲手打造的家具,那些拾荒而来的精致的烤漆灯具,他们是带不走的了。三毛最后一次抚摸着那些光亮清洁的物品,细细感受她曾在上面留下的爱,仿佛看见时间从指尖缓缓地流过。
门外有人“剥剥”地敲门,是来接三毛去机场的荷西同事,三毛拎起两个旅行包,回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屋子,被催促着上了吉普车,急速驶向机场。
这是1975年10月30日的真实场景,这一年三毛三十岁,她在这一天坐飞机离开了撒哈拉沙漠,从此再也没能回来过这片令她魂牵梦绕的地方。她与荷西在这里生活了三年零八个月,与当地散漫封闭的土著民族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当时摩洛哥军队已经占领了绝大部分的西属撒哈拉,三毛是最后几名撤离的异族妇女之一,说她这趟撤离是狼狈的逃生一点儿也不夸张。
为了不成为累赘,她先荷西一步,飞离沙漠。撒哈拉沙漠,是三毛最一往情深的地方。她说,这片土地是她的“前世乡愁”,是她“梦里的情人”,荷西对三毛的昵称是“我的撒哈拉之心”。他们在这里结婚,成了永生永世的夫妻,又白手起家,建成沙漠里最美丽的家庭。这里的一切,都融入了他们的血液中。
飞机越飞越高,路边错落的帐篷渐渐消失,阿尤恩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只有沙漠——寂寥而伟大的撒哈拉,像一张静默而忧伤的渔网,闪烁着神秘的微光。那些鲜血、狂杀、海市蜃楼、异域音乐、宽袍长裙……形成旖旎的意象杂糅在三毛的感观里,就好像一张褪去了胭脂的容颜印在她的心中。让她肝肠寸断、万般难舍,一生一世不会忘却。
人生太多事不可知,太多事不能遂人愿,她多么想在这里多停留些时日,让她的眼多看几眼这婀娜的沙漠古城,她的心再次感悟这苦行纯粹的人生滋味。可是她终究要离开,当然她一世都忘不了,她曾经来过。
别了,亲爱的撒哈拉,亲爱的沙哈拉威人,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三毛挥手默默告别,含泪开始了新的寻梦征途。
那一日,她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那诵经的真言;那一月,她握一把热烈的沙堆,不为超度,只为梦的感觉触摸在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梦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降临在梦想的国度;那一刻,她升起风马,不为祈福,只为守候这美丽的梦幻。
飞机缓缓降落,却并不是预期中的西班牙,而是西班牙在北非的另一块殖民地——大西洋中的大加纳利岛。大加纳利与撒哈拉,只有一水之隔。这座美丽的小岛如同大西洋中的珍珠,圆润而富足,没有棱角,只有温和的光芒。三毛暂时降落在这里,是为了等待她的荷西。
彼时荷西依然留守在阿尤恩的公司里,和同事们一起撤离最后的物资。三毛在等待的日子里惊心动魄、度日如年,她不知道荷西究竟哪一天才能回到她的身边,她得到的答案永远是“快了,快了宝贝”,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头。摩洛哥军队是骁勇善战的精兵,挥舞的刀枪随时进入到她的梦里,架在荷西的脖子上。
那些梦都很不吉利,伴着嘈杂的海涛声,拍击在三毛的胸腔里,形成洪亮的回声,久久压抑着她的神经。有时候是一把撑不开的雨伞,有时候是一面破碎的镜子,碎片如同刀锋一样闪闪发光,三毛在这样那样徒劳的梦魇里,变成了一个念念有词的女巫,时刻跳起来解开那些未名的咒语,以保全荷西的平安。
这荒诞的行为背后,是她掩盖不住的慌张。经历了撒哈拉浪漫而艰苦的相守时光,三毛已经将自己的灵魂毫不吝啬地附在了荷西身上,荷西活着,她便存在,倘若荷西遭遇了不测,那她一定也会痛苦地死去。这样一种生死承诺并没有在她来到撒哈拉之前存在过,她记得之前自己并没有这般深爱荷西,即使是在她与他结婚的时刻,也并不曾认为这世界上非荷西不可。毕竟,她有那么多年轻富有的追随者,荷西只不过恰巧在她的梦幻中,她因追梦而被困于此,心甘情愿地甜蜜着。
是沙漠艰难的岁月,那些贫困的日子,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那些共同经历了炮火和战争的日子,那些一起编织未来的日子。没有亲人和密友的沙漠生活,默默地把荷西变成了她的唯一,如今她已习惯他相伴左右的生活,如果荷西不能回来……三毛不敢想下去了,在她自由而放荡不羁的心灵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慌这个词。
无边的恐慌,像总也走不出的黑暗。这恐慌与她幼时的害怕和孤独不同,幼时的她因没有目标而害怕,如今的她因害怕失去目标而恐慌。三毛感觉自己不再像一个游侠,而是变成了深闺中的怨妇,抑或青楼里风尘魅惑的娼妓,她叼着烟卷从房子的这头走到那头,看过眼的却都是一成不变的海涛与浪花,琐碎的步子丈量不出荷西归来的时间,不知不觉中房子里已是一地的烟头,她伸向抽屉取烟的手不觉停住——那里面空空如也,竟是一根烟也不曾剩下。
等待荷西归来的日子,是三毛状态最差的日子。她每天要抽掉整整三盒烟,睡眠几乎完全毁掉,不吃饭只喝水,就这样,瑟缩的身躯噤若寒蝉地撑了十四天,直到第十五天荷西回来了。
三毛已然苍白如纸,当荷西奇迹般地出现在三毛的眼前时,她已无法出声,只有喜极而泣的眼泪表达着她的感情与热情,喉头的哽咽使得她无法发声,爱人温暖的拥抱终将她的灵魂释放。她的生命在荷西的面前是这样悲哀和低贱,请将我的爱紧握在你的掌心,我们永远不要分离。
3.大西洋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