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你曾行吟的津畔,就在你愤然投水的两千多年后,在一次劫难中,你又一次怀沙抱恨,被人再一次投入水中……
那时,望着由清变浊的湖水,我低吟着你“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诗句,以诗的悲怆,默默站在你落水的湖岸,一任泪水溅起半湖秋水,默默悼你。
三闾大夫啊,是不是你以生以死爱着生你养你的土地?如今你又归来,以石的坚定站在行吟泽畔,挥之不去的忧愤从你坚毅的目光透出,审视着前来缅怀与瞻仰你的国人的灵魂……
谒九女墩
不要惊动风,不要惊动树,也不要惊动草,就让她们在风里、在树林里、在草丛中静静地安眠。
九个女儿,抑或九个女兵。当我低垂着头,静静站在九女墩前,这里的树、这里的花、这里的草,无不引起我无限深沉的情思……
也许,女子被压迫最深,她们才反抗最烈、斗争最勇。当这九个女儿抑或九个女兵手举义旗、操持刀矛,以带血的呐喊,震颤着撞击清兵的刀矛,撞得太阳也在战栗时,我仿佛看见她们在刀光火影中的身影,惋若一朵一朵盛开的山花,怒放山野后香消玉殒……
历史,总让一些河流声名显赫,而让更多的河流默默无闻。于是,这群不为顽敌所屈、英勇抗击,最后牺牲的女兵,当如花的青春化为泥土后,连名字也没有留给历史。
然而,历史的辩证法总是公平的,君不见那些企望永垂不朽的往往在历史的尘烟中烟消尘散,而不愿留名的却声名长存……
这不,大理石的墓碑,作为战争的骨头,崇高而悲壮,为历史的辩证法作证!
1998.10.武昌.
南京印象
渡江胜利纪念碑谁设计的,在大理石砌成的台阶上,谁为那场决定中国命运的渡江战役,为冲破炮火硝烟而胜利抵达彼岸的英雄们设计了这页石雕的帆?!
临江而立,站在四月的阳光里,一任四月的风拂动我的思绪……
这是一页帆吗,这是那在涌浪与惊涛中跌宕起伏的一页帆吗?
那一夜,岸,辉煌而遥远,因岸而破浪前行的船,千帆竞发,搏风击浪,在猎猎飘卷的战旗下,在声震江天的军号声中,船头那一页进击的帆,浸着殷红的血,迎着穿过因新生而阵痛的烽烟,穿过黎明前的黑暗,也飘卷成一面面进军的旗!
四十九年了,而今我来,那风帆被雕成一座度江胜利纪念碑,面对长江,屹立成历史永恒的记忆,供后人阅读……
临江而立,站在四月的阳光里,一任四月的风拂动我的思绪……
我之所以来此,只因为那曾掀起风澜的帆,不只是向一个腐朽没落的王朝升起进军的旗,而且也将壮怀的梦和壮烈的往事,飘成一页辉煌的中国近代史。
在雨花台烈士群雕前
头顶蓝天,背倚青山,一个个神态威严,不屈的头颅以群峰雄峙的姿态巍然屹立,屹立在雨花台前,屹立在历史与人民的祭词之上……
相见恨晚,我不能站进你们的行列,只好站在你们用不死的信念与花岗岩般坚硬的骨骼支起的雕像前,张开照相机的镜头,将你们印在深邃的记忆中,刻在不尽的怀念里。
是的,岁月可以流逝,血染的记忆也可以流逝吗?
我们不会记记,当阴森森的枪管指向你们愤怒的目光、紧锁心事的眉头和抿着嘴唇的沉默,你们凛然回首一瞥,镇定自若地攥紧拳头,攥紧正义与锐勇,然后拖着淌血的脚镣,从容自若地走近刺刀,一支悲壮的歌山呼海啸般响起,震碎罪恶的枪声,
那血染的歌声,如报晓的春雷,在长夜的尽头呼喊黎明……
英雄们倒下了。如今,在英雄们倒下的地方,英雄们以永恒的姿势巍然屹立,
站成一种向往、一种期待、一种追求、一种理想……阳光和石头啊,我猜,你们是不是用粗犷的线条和棱角,凸现青春与生命,诠释革命与牺牲?!
雨花台
来得真巧,我来雨花台时,天空突然洒下大滴大滴的阳光雨,在阳光雨里,我凝视着这些美丽的石头。
凝视这些美丽的石头,我不能不探究这些石头生命的形成……
地火的奔突?雷电的鞭击?
抑或兵戈的碰撞,使血染的泪和染泪的血,冶铸你如火的性格,这不,你生命的火,永远向上,朴素而炽烈,支撑着信仰的重量和道路的长夜。
现在,当我久久凝视这些美丽的石头,禁不住拿起一枚石头握在手里,骤然,握在掌心的石头搏动起来,使我感知火的温度以及岁月的棱角……
不是花,但石头上开出的花,永不凋谢;不是雨,但石头上渗出的雨,永不干涸;这是血浸火炼的石头啊!
于是,这些血浸火炼的石头,仿佛雨花台烈士们肌体里那些年轻的骨骼,以血的赤诚以及石的坚硬与沉默,垒起人民共和国的基石!
谒中山陵
雨,淅沥淅沥下着,三月清明雨,是谁的泪,滴滴溅在伸向山巅的石阶上,溅湿溅浓我悲怆的哀思。
钟山,虎踞龙盘的钟山,一个经历狂风暴雨洗练的灵魂,真的在这儿安息着吗?
我问山,山不答;我问风,风不语。
一级——十级——一百级——三百九十二级,先生,你是从那里攀向这人生的峰巅呢?
肃穆,静寂。嘈杂的尘世远远退去,只有翠亨村的读书声、武昌起义的枪声和这钟山警世的钟声,在缠绵的雨里,律动情感的潮汐,冲撞心灵的琴弦,为遥远的岁月和迷茫的历史而感动……
钟山,虎踞龙盘的钟山,一个经历狂风暴雨洗练的灵魂真的在这儿安息着吗?!
默默,伫立先生的身旁,当我的目光洞穿岁月的岩壁,寻觅发亮的信念与思想,我的耳边响着先生的叮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怪不得拜谒者的足迹,几十年来,重重叠叠,重重叠叠,成一道怀念的诗,昭示日月。
秦淮河
临近河岸,抚栏低吟,内心的激情涌起诗的浪花,拍击秦淮河的绵长与悠远。
无须比喻什么,纵然无法触摸流逝的时光,我还是要说秦淮河是一曲流行的歌,千百年来,一代代在流行,一代代在传唱,唱不尽秦淮风情、岁月蹉跎……
隐隐约约,似有歌声传来。侧耳细听,最先唱起的是商女,香艳秀丽的歌声在亡国恨里温柔馥郁,后来歌声断了,醉死梦生的灯影里,在六朝的金粉中喑哑了。
多少年多少年之后,会唱《后庭花》的商女抖落一身风尘,不经意间,如诉如泣的歌声唱红李香君血溅的桃花,凄婉悲切的歌声,留下永世不绝的哀叹……
如今我来,几支夜泊的古曲,在秦淮河上缓缓漾起,媚香媚香的古韵漾着脂粉气息,绕过红楼翠帷的画舫,不知飘向何处。我真有点担心,这悠长的古韵会不会飞进历史深处那幽深的六朝呢?!
秦淮河,你见过多少兴废变迁,唱过多少幽怨悲歌啊!
夜游秦淮河
说不上受谁的指引,穿过朱雀桥,轻轻吟着刘禹锡的诗,我寻访以到此,哪知刚刚穿过一街灯火,迎接我的依然是一河灯火……
这就是秦淮河,这就是我梦中的秦淮么?
晚风,漾起河中的涟漪,漾起我心中的思绪……
胭脂,眼泪,血,怕是早已沉淀为诗,别梦依稀,时光倒流,燕已归去,乌衣巷早已人去楼空,只有霓虹灯闪闪烁烁,映着秦淮人家,不知李香君的那朵桃花,是否开在岸边熙熙攘攘游人的扇子上?
是的,来过秦淮河的人,总想追踪历史的遗迹寻觅风流或不风流的故事,打开一部爱情经典。
夜已深了。
从岸边窗口流出的箫声,浸着五彩缤纷的灯火,斜斜地投进水里。箫声悠长的古韵伴着依依呀呀的桨声,荡开非常现代的画舫。
坐在船舷旁,静听隔岸的箫声抑扬顿挫,诉说秦淮河迷离的往事,谁知岸边有人朝我招手,邀我上岸宵夜,小吃秦淮……
夫子庙夜市
踏着乌衣巷的夕阳,没等我走近文德桥,一河五光十色的缤纷在牌坊和游船间动情地炫耀。
导游小姐笑容可掬,上前邀我上船,我婉言谢绝了她的盛情,大步走进流行音乐疯狂的旋律,随时着南来北往川流不息的人流,兴致勃勃品尝棂星门前光与色的热闹与喧哗……
鲜味四溢的混沌挑子擦肩而过,待我回头,回卤干子的大锅里升腾的热气,仿佛王献之信笔而挥的狂草,最是“蒋有记”的牛肉锅贴,总要放上刘禹锡的佳句,使之散发唐朝的清香,诱我邀天上的月亮一起品赏;正欲品味一种生命的奇景,一位远归的侨胞,迎上前来向我询问何处可解游子的乡愁,我说“魁光阁”或“永和园”都行,那里的乡情蒸得正熟泡得正浓;一对新婚的情侣高声低语卿卿我我,刚从贡院幢幢花影里走出,又走进临河的秦淮酒家,欲寻觅李香君血溅桃花扇的故事……
谈笑风生间,来不及细点秦淮风情,友人用手指指了指夫子庙门,笑问孔老夫子此刻坐在庙中是否还有心情闭目诵经?!
我没有笑,直朝庙门走去……
煦园石舫
小小煦园,小小的太平湖里,静静地泊着一座沉重的石舫。这石舫,虽有曲弦阁篷的船形,也有湖水波光的托绕,然而可叹这又笨又重的船体,终究摇不动前行的橹,升不起破浪的帆……
是船,就该迎着风浪,破浪前进。
可以这么说,船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以宽容与赤诚,承载岁月的苦难,在波谷浪峰间搏击风浪。纵然有时沉下去,就在沉下去时候奋然跃起;纵然有时浮起来,就在浮起来的时候奋然前行!
莫不是作为太平天国那一段烽火岁月的物证,小小煦园,小小的太平湖里,静静泊着一座沉重的石舫。
也许是为了象征太平天国安如磐石,当年的主人们一定是煞费苦心,精心构思,才建起了这座沉重的石舫,谁知过早地固定了航向,就不可能适应风云的变幻……
此刻,当我站在这座石舫里抚今追昔,我想,只有逝去的历史才会锚泊历史呵!
站在“南京大屠杀”浮雕前
这一页浮雕,这一页用石头、骨骼和凝固的血凸现的浮雕,无须任何解说,便以血、骨骼和头颅,以及哀绝的哭泣和刀起刀落的狂笑,穿越时间与空间,洞视一个民族血镌泪刻的记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呵!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一个血腥与耻辱的日子。
一场灭绝种族的大屠杀在进行着,那些狗日的丧尽人性的鬼子们正疯狂地肆虐地进行着一场杀人大竞赛,只见一道一道锋利的亮光呼啸着劈下来,刀落处,血自刃口溅出,三十万腔热血汩汩流淌在燕子矶头,流成一阙《满江红》……
江水无言,冷峻的阳光无言,也没有人怒发冲冠,唯有刺刀高挑的太阳旗,在十二月的风里狞笑。
从此,石头城里每一块石头都有了血的凝重。
血腥的屠杀,屠杀者可以将它忘掉,甚至可以言之凿凿地任意改写已成铁证的历史,然而,历史终会沉重地铭记着昨天血腥的真实。这不,当我默默伫立,凝视着这页用头颅、骨胳和凝固的血凸现的浮雕,似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呼啸着汹涌着拍击我的记忆,骤然,一种痛感迅速传遍全身……
1998.12.南京
厦门风姿
重读《厦门风姿》
是寻觅画的意境,还是寻找诗的灵感,抑或什么也不寻觅,只是为了看一看风景,我看见一群又一群人,从天上、从地上、从水上匆匆来到厦门。
我也是这些人群中的一个。
挎着照相机,戴着太阳帽,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里,除了折叠伞、游泳衣、换洗的日用衣物,我还带了一册《旅行指南》、一本新近出版的《诗刊》和一部厚厚的《郭小川诗选》。
厦门,陌生而熟悉的厦门呵!
遥想当年,我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当我神往地读着《厦门风姿》,那鹭江唱歌唱亮了渔火的厦门,那凤凰木开花红了一城的厦门,那峰岩织满了火网、高山举起了红旗的厦门,
便同郭小川的诗一起贮进我的记忆……
岁月匆匆,如今我也来到厦门,来到诗一样的厦门,那一片片荔枝林、一行行相思树、红了半空的木棉花、红了一城的凤凰木,以及红花绿树掩映的一幢幢鲜嫩的小楼别墅、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厂房和气势凌云的开发区……当我重读《厦门风姿》重读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诗句,除了感叹厦门的沧桑巨变,我还想起那血与火的岁月,以及诗人和诗在血与火中呐喊!
厦门的风
厦门的风,——温馨如许,轻柔如许,晕醉如许,笑眯眯地时而把月亮拽进鹭江,时而将太阳撵上日光岩,时而将鼓浪屿的睡眠吹成一个五彩缤纷的梦,就是我这远道来客,它也热情拥抱在怀里,
不仅使我旅途劳顿的身心舒展起欢欣,还邀我欣赏木棉花与朝霞争吐火红的情愫、倾听相思树与星星深情地絮语……
厦门的风,一—洋洋洒洒,浩浩漫漫,劲劲猛猛,挟裹着澎湃的潮声,从海天呼啸而来,难道仅仅飞扬我的鬓发、鼓胀我的衣衫、撞击我的胸脯么,你壮阔的开放,强劲的律动,不也挽着亢奋、挽着希望,拍响无边的海岸、叩击蔚蓝的港口,催促生命的锚,高扬远航的风帆么?
浓浓的雾散了,一缕思古之幽情,也被你吹得无影无踪,我看见湖里那一片热土灿烂成浅红的微笑,就是我不年轻的心也萌出葱郁的躁动……
诗人们说:厦门最令人沉醉的大概是海了!
我说,应当还有厦门的风——
鼓浪屿之夜
远去的螺号沉入漫漫夜色,海鸥衔着歌声向夜的海天飞去,只有棕榈树站在细沙鸣响的岸边,站成守望,聆听晚来的潮声。
傍着棕榈树,我坐在海岸的沙滩上,坐成一快礁石,望一轮海月,站在高高的棕榈树梢。月光,以难以捕捉的纯洁和丰富,使鼓浪屿更有诗意,他们寻寻觅觅,莫不是寻找舒婷遣落的诗。
谁家的窗口流出舒伯特的小夜曲,拉长古典而又深远的街巷。如诉的风动情地诉说着什么,它潮湿的感情,伴着小夜曲轻轻漾过夜的沙滩。
晚来拍击海滩低缓的潮音,也像是入梦的鼾声。
夜,已经很深很深,夜的鼓浪屿,朦朦胧胧,浮在天与海之间,比梦还轻。
日光岩
迎面扑来的咸涩的海风,缓缓拉长了我的思念,灿若星辰的三角梅开在时光深处灿烂了我寻觅的眼睛,来不及倾听海水与风姑娘合奏的乐音,纵然石头故意曲折地螺旋着,那一级一级峥嵘向上的石阶被我匆匆的步履踩在脚下,此刻,经不住日光的诱惑,沿着导游图,我登上了日光岩。
何须回首来路!
信手一挥汗水,欲擦拭阳光的尘渍,谁知汗水竟溅起鹭江迷人的风韵,在天风与海浪拍击岸礁的喧啸里,我仿佛看见当年郑成功操练水师的战舰排排、鼓角声声、旌旗猎猎……
日光岩,岂止是因收集阳光而多情,它不也凝集着民族之光么,伫立在鼓浪屿的最高处,以无言的沉默迎接我。
然而,不是为了显示站得更高呵,我登上日光岩,除了想多领略一些厦门的风景,我还想极目海天,抚石吟啸,站成一杆高耸云天的桅杆!
鼓浪屿呵,愿你是一艘风浪中行进的船,向着太阳驶近……
胡里山炮台
虎视苍茫的大海,遥与屿仔尾炮台相为犄角,控制厦门港口,真乃海防要塞之所在。
是谁,是谁以独具的眼光,构筑起这座炮台?
海砂、大青砖、乌樟汁、石炭、糯米浆砌的墙堡、雉堞、兵舍依然清晰地镌刻着奋武整威。
一门克虏伯石炮如一头雄狮安卧着(据说当年每蹲炮造价约六千两白银,那铁青色的炮口,也依然警惕地俯瞰着茫茫海天,无奈那穿过岁月咸涩的风,锈蚀了它的目光。
默默望着那铁青色的炮口,那曾吐着仇恨、吐着愤怒的炮口呵,我想,铁铸的历史也会锈蚀么?
祖国领土岂容分裂,民族尊严岂容屈辱,轻轻抚摸铁青色的炮管,蓦然回首,只见血腥依稀硝烟依稀旅人依稀,太阳啊,请打开你的镜头,睁大警醒的眼睛让我依着这门沉默的镇海长炮,
和醒着的历史合影。
鼓浪屿听涛
流浪的旧吉他弦儿断了,寂寞的夜色落满我的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