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潮头接着一个潮头,一声呼啸撞着一声呼啸,扑上去又撞回来,撞回来又扑上去。长江呵,你一阵又一阵惊起的狂涛,都仿佛是一只又一只砍向扼守命运咽喉的大斧……终于,壁立的峭壁轰然而开,长江一以她不屈的灵魂和不屈的顽强,夺路而走,奔流东去……
通向希望的路,总是信心和力量开拓的!夔门,这就是你给我和我的民族的启示。
1985.11.三峡舟上.
2002.8.宜昌、武汉.
神农踏歌
哪是神农架
燕子垭的夕照不是神农架,天门垭的晓月不是神农架,阳日湾的电站不是神农架,香溪源的泉流不是神农架……
神农架呢?
车停小当阳,眼前一棵苍劲挺拔的古杉树。
说它古,怕是没人能估得出它的年轮。树身满是苔痕斑驳,仿佛斑斑驳驳的时间,谁知它经历了多少雨雪风霜,刀火雷电啊!
然而,这棵六人合抱、身高五十余米的铁坚杉,如擎天一柱,虬枝蟠云,葱郁劲秀,展目逶迤群峰,俯瞰幽谷深涧……
这就是神农架,导游说。
我默默点了点头,无意中听见一阵悦耳的歌声传来。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坡上,几个姑娘正忙着造成林。新起的小树林里,绿葱葱的歌声漾起姑娘们的红纱巾。
我想:哪是神农架呢?
瀑布
谁导演了这壮观的一幕?
呐喊着,如九万个雷霆滚过,那是你灵魂的呐喊么?
迸溅着,如九万颗珍珠溅落,那是你青春的激情么?
闪烁着,如九万匹彩绵抖闪,那是你生命的闪光么?
瀑布啊,如果攀不上高耸壁立的悬崖,你能放逐生活的平庸而有如此撼天摇地、摄人魂魄的声威吗?
崖畔杜鹃
车行峡谷。
又一座陡峭的山崖横在眼前。哟,是谁在高高的崖上点燃一树树烽火?
血一样亮丽的烽火,熊熊燃烧。走近一瞧,却是一树一树盛开的杜鹃花,花朵硕大,红得使人炫目,一经风的摇动,真如燃烧的火。
这一树一树赤色的火,怎不撩人心旌动人情思?
我听见杀敌的冲锋号从历史深处传来……
我看见贺龙将军率领他的红三军,用血、用血一样的赤旗,在神农架上点燃一树一树烽火……
杜鹃花,血泪中绽开的花,如今依然开在记忆里,开在悬崖上,开成一片血火,燃成神农架春天的风景。
我无法走远,也不能走远。
一时间,当我望着崖畔血红的花,我的感觉变得不可捉摸,而血和思绪不知被什么点燃,在腾腾燃烧……
牛号
夜很深沉。
山谷的茅棚里,传来一声声护秋的长号。
啊,牛号。好雄浑厚重的声音,怎不使兽群闻之丧胆、夜为之震颤、人因之振衣而起?
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一弯牛角。
生前,你默默地耕耘,默默地负重,又默默地食着青草,死后还有什么尘念难了难断?
牛号响起来了,喊醒了山、喊醒了水、喊醒了一双双警惕的眼睛。
许是为那拉完最后一犁猝然倒下而遗憾吧,要不,你怎么以雄浑厚重的心音,为守护土地丰硕的果实呐喊呢?
答养蜂姑娘问
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你青春的笑靥和怒放的花儿争妍斗艳;
在蜜蜂飞过的地方,你追求的脚印和甜蜜的向往一起延伸;
在酿蜜摇蜜的蜂场,你热情的歌声和飘香的空气溢出浓郁的芳香……
怪不得人们称你追花人呵!你把你的青春和生命献给了你从事的甜蜜的事业,你到那里,春到那里。
你问我们诗人为什么访问你?
在神农架这片开花的土地里,你和你的蜂场是百花丛中一朵绚丽、芬芳的花,而我们便像可爱的小生灵——蜜蜂那样,追花采粉——为生活酿造馨香甘甜的蜜……
山溪
款款而来……
我听见你低吟一曲无词的歌。
曾经,冰雪嫉妒你的歌声,先以雪的温柔,继而又以冰的冷酷肆虐地封住你轻柔优美的歌喉。
爱唱歌的你沉默了。
然而歌的纯真、歌的柔美、歌的向往能封住么?你把它们统统埋在心间……
我是和春风一起走进深山的。
当翻过雪岭,穿过冰川的春风走近你,温暖你的血,你沉默了一冬的歌喉又开始歌唱了。
呵,我明白了你第一声吟唱为什么要低吟一曲无词的挽歌。
款款而去……
沿着你蜿蜒而有着曲线美的脚步,我也哼起挽歌,加入你低吟的合唱。
碑石
从遥远的天际,流来一条粼粼闪光的小溪,温柔的春风用她动情的手指,轻轻撩动小溪绵长的思绪,于是,小溪涨水了。
路,蜿蜒山间的小路,被陡涨的溪水隔断。
哟,谁在溪水中安放着一块块青石板,搭起一块块前进的跳板,一块块跳板,连缀起一座奇特的桥。这桥,在跋涉征途的人们眼里,它并不比横跨江河的长桥逊色呵!
我一蹦一跳地行走在石板上,从一块石板跳向另一块石板,仔细一看,原来竟是一块块残碑断石。
是不愿终生厮守离离荒冢,你才站在溪水里,伴着春天的足音么,碑石啊!
泉水叮咚
高山气象站旁,有一汪清泉。泉水,以不涸的情感日日夜夜叮咚叮咚地歌吟着。
气象站前,几棵凌云的雪松。不知从那里窜来的风,轻柔地拂动窗前的松枝,像是悄声细语与女气象员嘀咕着什么。细一听,只听见轻轻地说:云岭、雪松、山泉、野花伴你豆蔻年华,你没感到无边的寂寞、无边的孤独吗?
姑娘笑了笑,走出门来,去观察她的气象哨了。一路上,她摘了朵猩红的野玫瑰插在鬓边,又轻轻地哼起了“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
叮咚,叮咚。
叮咚的泉声给她动听的歌声伴奏,而她甜美的歌,仿佛是她那纯净的心灵沁出的一串串晶莹的音符,如不涸的泉水,叮咚,叮咚,迸发出深情而又充满希望与向往的乐声,在云里缭绕、在山涧流淌……
啊,她青春的心神往着生活欢腾的海!
峡谷炊烟
淡蓝的炊烟,从峡谷深处袅袅升起。
升着,升着,淡蓝中泛着乳白的炊烟,不巧挂在崖畔油绿油绿的一针青叶,待绕过青叶上升时,竟伏在刚冲破黑夜的一抹霞光的朱唇上,似在诉说星夜迷人的梦。
是从梦之谷飘出的么?
不啊,是从谷底一座木屋里飘出的。瞧,缕缕炊烟还在屋顶上飘摇,飘着一股异香,那是烧兔肉羊腿香菇所冒出的么?
斜挂一杆长枪,守林人从木屋走出,鼓圆圆的两腮,有节律地运动着。当场长把偌大的一片森林连同重叠的责任交给他后,每天,他总是追着早醒的炊烟,向重峦叠嶂的密林深处走去。
这时,炊烟散为一抹薄薄的雾,飘过幽深的山谷、绕过高高的峰峦,越飘越淡,仿佛护林人的妻子倚门送别时无声的叮嘱……
伐木归来,你吹木叶
油锯的吼声远了,消逝在淡绿色的山岚里。
伐木归来,你口含一片木叶从林中走出,款款的脚步,伴一曲轻松欢快的小曲从你嘴里那片绿叶流出。
啊,我听出了你那小曲跳荡的旋律、婉转的音韵、轻快的音符,怎么把林涛的诗韵、山泉的清澈、云雀的啼鸣、野花的香馨、晨露的晶莹以及流云的飘逸都谱进了曲里呢?
我猜,你准是把偌大的森林都装在心里了,要不,你的木叶怎会吹得如此丰富,充满情感而又带着野性的调子呢?
木屋
1
沿着山路,我走向深山,走向深山林场,去采访一位守林员。
仿佛如约而至,黑色的雨云从山的那边涌来,劫走阳光的欢笑;接着,闪电撕裂了天空……
看来,淋一场雨在所难免。
我依然向前走着,走着,走着,谁料绝望中竟远远地望见了你——一架树皮作瓦木柱作墙的木屋,默默站在路边,就像跋涉沙漠之海的骆驼突然发现了一块绿洲,我匆匆奔向你,而你大敞着柴扉,以山一样的宽阔胸怀,山一样的敦厚朴实,迎接我这个山外来客。
真巧,当我扑进你安宁温馨的怀抱,门外已是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我想:要是在人生跋涉的征途,也有这样的一间木屋该有多好啊,当我们突然遇到竟想不到的狂风暴雨时,不就可以有一个保护我们不被风雨浸袭的处所吗?!
2
遗落在山林向阳背风的地方。
枝皮当瓦,木柱立梁,杉板作墙。简陋的木屋,如今已是人去屋空,而木屋那扇有些斑驳破旧的木门,却哑然而开,似在等候着谁。
等候着谁呢?
(神农架,神奇而又神秘,这里不仅有动人的神话传说、茂密的原始森林、绚丽多姿的奇花异草、稀有名贵的珍禽异畜,更有重峦叠嶂的奇峰险崖、风光绮丽的流泉飞瀑和多变无常的气候地理……)
是等候那些热心破解“野人”之秘的探险家么?
是等候那些探求植物生长特性采集植物标本的科学家么?
是等候那些张开照相机镜头捕捉水光山色的摄影家么?
是等候那些曾经在深山老林狩猎的猎人们来寻觅久远的记忆么?
我是一个偶儿来神农架休闲旅游的观光客,当我走进这被时间遗落一隅的空空的木屋,骤然看见冷冷的灶堂、枯烂的床草和板壁上发黄的神农架地图,心却突然充实起来,因为我在感悟木屋的简朴与深邃……
山歌
走在山里,无论你走在哪里,你都会听到山歌。
山歌不穿衣裳,因此它不选择季节,遍地风雨可以壮它声色;漫天风雪可以营养它的音韵。
山歌就像种子,崖畔可以生根,石缝可以开花,就是漂浮在山间谷底的流云,它也可以安家落户。
你问山里有多少歌呀,那你就去问樵夫、牧童、山姑、村妇,还有把赶牛鞭子炸得叭叭作响的小伙子,哪能一个不是想唱就尽情地唱了起来,那汗水里浸泡的、那血渍中浸亮的、那米酒里酿香的歌呀,就像山里的泉水,涨破了岩石就快快活活地流了出来……
不过,山泉总要出山,而山歌是从来不出山的,出了山的歌就不是山歌了。
小店
门前是溪水,屋后是树林,伸向远山的小路曲曲折折,挽几朵流云,引我推开柴扉。
女店主迎上前来,甜甜的话语如三月温馨的风,拂落我一路旅途的风尘。
一豆灯火,几盘小菜,几个陌生的旅伴围坐在餐桌旁,正一面举杯畅饮,一面低诉各自旅途的浪漫与艰辛。我走上前去,坐在他们中间,举起斟满多彩生活的佳酿,同时也敞开关闭了许久的心……
夜半,下雨了。
过山雨淅沥淅沥落在石板上,溅起一串串音符,是哪一位演奏家奏响这么美妙的乐曲,震颤着小店的梦。
水磨老人的歌
月儿般缺了又圆的磨歌,太阳般落了又起的磨歌,溪水般断了又续的磨歌,从夕暮深处传来。
寻着磨歌望去,不甘寂寞的溪水,仿佛蓄足了力量,从陡峭的岩上飞流而下,木轮车带着水磨,在这飞流下转动。
管理水磨的是一位老人。
寒来暑往,岁月随着山涧的溪水缓缓流远,而这溪畔的岁月般悠长的磨歌,又一圈一圈磨深了他额头上的皱纹,也磨深了他心灵的记忆……
磨歌,这淌过苦难也流淌欢乐的磨歌呵,喂养了一代又一代山里人!
夜已深了,渐深渐浓的夜用月色星影点缀出山村的宁静,然而,磨歌依然在唱……
一颗一颗麦粒,循着一圈一圈磨歌落进磨眼,那一颗一颗麦粒,是一颗一颗成熟的爱么,要不,老人怎么那样一往情深,数着一颗一颗麦粒,听着一圈一圈磨歌呢?!
一圈一圈,此时的磨盘,仿佛两片厚重的嘴唇在呢喃细语,相交四十多年了,它怎不知道老人的心思呢?
昨晚,鞭炮声伴着山村袅袅升起的炊烟骤然炸响,骤然炸响的鞭炮声中家家户户的电灯亮了,灿烂的光镀亮了山村寂寞的夜;今晨,儿子起了个大早下山了,他要给山村拉回轧米磨面的机器哩。
明朝就要告别磨歌,老人总有些依依不舍。
是的,这老人爱听的磨歌呵,曾给山里人转圆了日子,转圆了生活……
猎户
几条小路,自木屋门前向远方伸去,就像一条条缆绳,系着一片青山,几重山峦。
木屋孤零零地立在山下,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孤零零立在绿水岸边的锚桩。
小木屋的主人呢,那沿着小路走向远方的是他么?
木栅门敞开着。
瘸腿的老狗怎么没随时主人远去呢,蹲在木栅栏边,听着草丛里蝈蝈的吟唱,似比往年追逐倒在枪下的猎物更惬意。
那支不知击倒多少生灵的猎枪早已生锈了,但依然斜挂在小屋的窗檐前,瞪着阴森的眼睛,守护猎人的梦……
山民
又上路了。
自从阳光将你写成一个大写的人,你便注定要背负山一样的沉重。瞧你这刻,沉重的脚步,以雄性的韵律鼓点般的敲击着陡峭的石阶,一级一级向上攀登……
呵,再登九十九级台阶就下山了,你不由加快了步伐,而这时,如火的骄阳在你头顶熊熊燃烧。
从燃烧的阳光里,我望见你黝黑的背上背负着满满的一篓欣喜、满满一篓骄傲、满满一篓山情……
汗水啥时滴落下来,从你古铜色的雕着秋的微笑的额头沉重地落下,落在带血的脚印上,溅起一行燃烧的诗!
无题
鸡犬的鸣叫和晚归的牛铃交织着,弥漫着六月的村野。
晚落的霞光,把乡村的沉思投向我的睫毛下,顺着我的目光,袅娜轻柔的烟缕在有屋脊的上空低回。
我走近一家农舍。
屋前场地,你父亲斜躺在睡椅上,疲倦的手不时地摇丰扇子,反击偷袭的蝇群;而年幼的儿子,正把枯黄的艾叶,掷向腾起烟雾的残火,意欲驱赶进攻的蚊子。
朋友,你干吗不清除房前屋后的污泥浊水呢?不然,蛹和还会从那里滋生啊!
路标
倚着车窗,我又看见你了。
路,延伸到那里,你就站在那里。有时穿过风雨,你便和早起的朝霞一起扬起手臂,有时洞穿黑暗,你便和晚落的星星一起眨着眼睛,仿佛一个忠于职守的哨兵,为跋涉征途的行人,为奔驰大道的车轮,,为匆匆前行的岁月指路!
于是,因距离而遥远的思念因你不再遥远;而崎岖面迷惘的惆怅不再惆怅;因时空而阻隔的憧憬因你不再迷茫……
我想:我的赞歌不再唱给大路尽头辉煌的车站,而要献给你——在穿谷越隘的路边、在长桥飞渡的渡口、在盘旋崎岖的转弯处一次一次使我喜出望外的你啊!
筑路者
危险!陡坡!急弯!
路随山势、车随路转,忽而路把车送上云端,忽而车将云引入峡谷。
突然,一杆红旗抖落一片霞光。
车停了。昨日,一场暴雨裹着泥流,切断了通向远方的路。
一群筑路工正在奋力抢占塌方,只见镐在旋舞,锹在起落,钎在跳跃,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阳光下,一个个光着脊梁黝黑的背上,汗在闪光……
跳下车来,我们也抡起了镐、挥起了锹。
不一会儿,路通了,马达响了,车轮启动了。
我探出车窗,忙挥手向筑路工们致意。当我望着随着山势伸向远方的路,蓦地,起了阳光下筑路工们黝黑、弯曲的脊背。
1983.7.神农架
武汉风情
登黄鹤楼
无须问黄鹤知何处,一去千载,不思回返,当我穿过岁月的云烟,一步一步踏着历史的台阶一层一层登上黄鹤楼的最高处,不等我凭栏远眺,不禁吟起崔颢的那首《黄鹤楼》来。
在我的记忆里,黄鹤楼是与诗人在一起的。
乘鹤去,驾鹤归,千年骚客,万种咏叹,谁不怅对廖廊江天?如今,重檐上,回廊处,阳光淋沥,云蒸霞蔚。当我凭栏远眺,除了汉阳树青、鹦鹉草绿,树青草绿中高耸的电视塔抒发着情感的炽烈,更有车水马龙从长桥穿过,应合着从桥下奔涌而来的江水,带着喧响带着难以抑制的激情,拍击我的心岸……
黄鹤楼,这千古名楼啊,曾经历过多少浮沉盛衰、屡建屡毁的沧桑。如今,当它又一次在一片废墟上重新崛起,以钢筋水泥构筑的圆柱支起碧霄纵览晴日的古朴与雄伟、支起重檐垂帘的凝重与潇洒,我知道,那是崔颢们怎么也难以想象的高度。
坐在铜雕期待的黄鹤上,欲乘鹤归去,回首一望,平平仄仄的游人,亦如我一样,正用抑扬顿挫的脚步,走进一首流传了千年的诗里……
武汉防汛纪念碑
巍在兀立在江堤上,傲视大江东去,笑看潮涨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