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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女人道:“这井,明明是豁子打的,咋成沟北的了?照他的理,一线儿划下去,美国、欧洲、半个地球都成沟北的了?问他,有那个贪心,可有那个脏腑不?别贪得太多,却胀破肚皮。”

犏牛笑道:“那话儿,我可没说。”猛子接口道:“咋没说?那天,扯了嗓门,叫得最凶的,不是你,又是哪个老叫驴?别假装糊涂,你还欠我几脚呢,别以为乱人伙里好伸拳头。哪天,我有兴趣了,连本带利还给你。”犏牛道:“猛子,你可别狗咬吕洞宾。那天,要不是我前边挡着,你早成断脊梁的狗了。”猛子打个哈哈,“是吗?那你倒成好人了?可任你说个天花乱坠,我可是哑巴吃饺子。”

女人说:“那炭毛子驴呢?成哩,这地盘,就算是沟北的,可那水泥圈啦,人力了,总是豁子的吧?!算一下,打个折,处理给他炭毛子,叫你沟北的啃也罢,填也罢,老娘也省得操这份闲心。”犏牛道:“就这么个干窟窿,谁要?要是卖你,还真有人动心呢。”女人说:“成哩,就卖我。”犏牛笑问:“多少钱?”女人说:“这可说不准,看豁子住院咋花,花得多,老娘多要些;花得少,老娘少要些。以前,有头插草标儿自卖本身救父的,现在老娘也学学,自卖本身救男人。话儿虽难听,心却是真的。”

孟八爷笑道:“亏你想得出这号法儿,你卖了,豁子咋办?”女人笑道:

“一块儿卖呀,叫人家占个便宜,爹也有了,妈也有了。”猛子们大笑。

女人又说:“那炭毛子呢?他既说是沟北的井,那就该他打一欠井。这阵势,再挖下几个圈,或许有个好水头。你们等啥?挖就是了。”犏牛笑道:“你别羞我们了。那黑羔子,来了那么一手,拿柳条在我们脸上抽呢。”女人道:

“人家那是想透了。你不听他说,那羊,成黑色的咒子了,梦魇一样,缠几辈子了。这下,他解脱了。也好,天下大得很,路数多得很,何必吊死在这棵树上?

明摆的,这儿也没救了。”说着,她不知想到了啥,竟是一脸沮丧,瞬息间,老了许多。

孟八爷对犏牛说:“去,跟炭毛子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呢。救豁子,得用好些钱,馍馍渣攒个锅盔,谁都凑些,多少也是个心。”犏牛道:“人都大口张着’卯吃寅粮呢,哪有闲钱?不过,皮子倒有几张。”孟八爷说:“啥也成,羊皮也成,凑一些,卖给驼子,多少贴补一下。谁知道驼子住哪里?”另一人道:

“炭毛子知道,住东关。”

女人笑了:“这炭毛子,瘆怪怪的,这井,成他的了。他咋不说,老娘也是他的?”一牧人道:“他敢?你那邪乎劲儿,他一见,骨头都酥了。要是年轻几十岁,还差不多。”女人笑道:“年轻几十岁,我还当他妈哩,他更不敢了。”

又问:“谝子的牲口谁放?”一牧人答:“炒面拐棍。”女人道:“着。那谝子,

别看嘴疯,心倒不坏,医院里,忙了个猫颠狗蹿。我早头三不知道脑四了,没他,真不行。这回,红脸不去了,一个就行了,医院不叫多蹲人。”

猛子酸溜溜的,想:“这下,合那谝子的意了。”听得犏牛笑道:“那谝子,当然卖力了。人家梦里都想你,想你想得吹不灭灯,灯花儿落了多半升。”

女人笑道:“没起色的货,尽往歪路处想。”

孟八爷对猛子说:“你去,把我的意思给炭毛子说一下,皮子也成,羊毛也成,有几分力,尽几分心。”猛子想说不去,又不好回绝。那天,炭毛子虽没来,但那事,肯定是炭毛子煽动的。炭毛子和红脸不一样,红脸好抻头,啥事都往前蹿,炭毛子好使暗劲,净在背后踢飞脚。

女人说:“还是我去吧。那脸,我往下抹,好说歹说,也是我的男人,不尽心尽力,心上总是难受……也不白要,就算借吧。他活着,少不了你们的。他死了,由老娘担着,我拣垃圾,当婊子,也不会把债拖到下一世还。”牧人们笑了。一个说:“谁又叫你还来?那皮子,就当叫虫蛀了。”

猛子这才说:“我陪你去。”怪得很,以前,一想豁子,总是别扭,自打他伤了后,那别扭也无影无踪了。

两人出了猪肚井,去找炭毛子们。听说,那芨芨糊,早没草了,羊把草根也刨吃了,不知下一年还出不出芨芨?那芨芨湖是不是也像唐朝的七十二座马营一样,只剩个名儿了?但这事儿,离猛子远着呢,也懒得管它。

因炭毛子们夜里要上圈,原也用不着去找他们,但女人一来想散散心,一连串的事儿,把心填满了,憋得慌。二来,礼节上看,还是找去好。牧人常说:“骆驻吃草,脖子也往前跟呢。”就是针对这类事儿的。她原打算拿到存折马上进城,孟八爷一说,她变主意了,想尽量多弄些钱。听大夫说,豁子那身体,动手术的话,得输血输白蛋白啥的,钱少了,怕不够。

曰头偏西了,白白的一点亮晕。深秋的大漠苍白而冷落,一晕晕荡向远处的沙褶儿显得疲惫而无奈,没了盛夏的那种热烈。那柴棵,只剩下老杆了,嫩的毛枝儿全变成了牲畜獎便。天空也不似夏日那么蓝,泛出裹尸布一样的颜色。几只黑鹰在天上单调地划弧。风吹来,凉飕飕的,秋的味道很浓了。风里依稀有乌鸦叫声,却看不到它们的影儿。不知那叫声是实有的,还是来自心头的幻觉。

一只羊死在沙洼里,从印迹上认出,是黑羔子的,正是挨了刀后挣逃出的。咋挣,它也没挣出命去。羊身子早烂了,肠肚子已被鸟兽掏空,羊皮也一塌糊涂了。最扎眼的,却是那眼珠。那曾经温柔地或是凶残地瞪过世界的眼珠,此刻正茫然地瞪天。在完成了“瞪”的使命后,它本该是一嘴有独特风味的肉,一咬,瓷瓷的香,但现在,就叫你瞪天吧。那天,任你咋瞪,仍尸布般惨白,并不因你的瞪,显出些许的关怀来。

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心里发出。女人捋捋被风吹到前额的头发,但秋风仍将它吹落下来。觉得有好多话要说,却又不知说啥。那情绪,在心里酱着,浓得化不开了。这样的天里,哈话也说不出心中的迷惘。

终于见到羊了,它们散落在沙山的皱褶里,虱子似的蠕动。牧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闹了,都躺在沙上。四下里很寂,连咩咩声也少闻,只有秋风在耳旁呼呼。这风声,响久了,就听不见了。牧人骂人无动于衷时,就说:“秋风吹过驴耳了。”

但女人总是鲜活的。那沙山,叫它秃去;那麻岗,叫它荒去;那草,叫它绝迹去。只要有女人,啥都活了。于是,一见女人来,牧人都起身,围了来。

猛子很反感他们。这些人,一部分打过他。他尤其反感炭毛子,一见那秋风里乱颤的几根猞猁胡须,气就不打一处来。

“好些没?”炭毛子问。

“没死。”女人说,“有些人巴望他死,可他不争气,还没落气。”

“瞧你说的。”炭毛子笑了,“谁巴望他死呢?他死了,我们又不啃他的脚巴骨。”

女人淡淡地笑道:“脚巴骨虽不啃,可那井,就变主儿了。”她这话,谁都明白,都讪讪笑了。

女人意不在此,转个话题:“本来,我今儿个就回去了。可孟八爷说,那豁子的命,还在天上旋着呢,他牙缝里捋下的那些钱,怕不够动手术,叫我向你们张个嘴。你们瞧,有心了,帮帮,钱也行,啥也行,羊皮羊毛都成,馍馍渣攒个锅盔。”牧人们互相望望,却不说话。

女人又说:“放心,不是要的,是借的。他活着,少不了你们的一角儿。他死了,有老娘哩,老娘松裤带卖肉,也不会赖到下一世还。”

“瞧你说的。”炭毛子笑了,“钱没有,皮子有。成哩,我给你张罗些,驮了,到凉州城里找驼子去。他那儿,有现钱,地方电话我都知道。”“成哩,成哩。”牧人们都说。

炭毛子说:“借不借的不说,救人要紧,那几张皮子,也不是老子们的护心油,有它没它,都一个屌样。”

“就是。”“就是。”牧人们都应。

女人叹口气,眼里有水汽漫上。她转过身,望远处沙山,好一会儿,才把心里腾起的东西望没了。她转过身,说:“你们也该有个长些的打算了,明摆的,这儿没戏了。”

炭毛子说:“想那么远干啥?活一天算一天吧。”“就是,”一人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呢。”

女人就不再说啥,只长长地叹口气。秋风吹来,又把她的长发拂脸上了。她显得瘦了些,脸色白惨惨的,嘴唇上有层干皮。猛子很想搂了她,安慰一番,却见女人惨然一笑。秋风劲吹,掠来几声雁鸣。

“看,长脖雁。”一牧人叫。果然,一队大雁,向南飞去,时不时,嘎嘎几声。这声音,把秋意染得更浓。牧人都仰了脖子望。这大漠,瞅久了,就没个惹眼处了。好容易来个新鲜些的,就看个稀罕吧。

犏牛叫:“长脖雁长脖雁高里去,一球捣下来烧一着吃。”牧人大笑。炭毛子说:“你那玩意儿,又不是烟囱,你捣捣看,连你爹的胡子也捣不上,还捣长脖雁哩。”又一阵笑。

“瞧,黑鹰。”一个叫。

几个黑点射来,瞬间便到近前。真是黑鹰。长脖雁哗地乱了队形,嘎嘎声四起。那黑鹰,想来在这儿等许久了。一些大雁慌张地掉头,朝北飞了。黑鹰却追着几个零散的,追出一串串惊慌的嘎嘎。

北飞的大雁们溜远了。看来,它们南飞的路,也充满艰险。但你终究会南飞的,除非,你冻死在北方,只要你来,我就候着。那些黑鹰,定然这样想。

一只黑鹰追上一只大雁,一翅膀扇下去,大雁便惨叫着,堕向远处的沙山。黑鹰冲下,和挣扎的大雁扭在一起。犏牛说:“快,去叼来,烧着吃。”炭毛子说:“等你到跟前,只剩下屁了。”

这雁的结局显然吓坏了另一只大雁,它叫声越厉,飞得也越加慌张,东窜西窜,在天上画曲线,却摆不脱身后冷静射来的黑点。“加油呀。”女人叫。那雁似乎听见这善良的喊声了,扭头向牧人们飞来。那黑鹰,紧追不舍。黑点渐大,渐渐听到翅膀掠风声了。“加油!”女人又叫。

眨眼间,大雁巳到近前,钻进人缝。黑鹰倏地振翅,弹向天空。女人嘘了口气。

那雁惊魂未定,抖着身子。那形体,远看,也不大,近瞧,却很是硕大。女人安慰它:“别怕,再等会儿,瞧,那黑鹰,仍等你呢。”话音未落,一声闷响。原来,炭毛子举起鞭杆,朝大雁脑袋上,狠抽了一下。大雁没发出惨叫,就倒在地上,翅膀无力地抽搐。

女人恼了:“你咋能这样?”炭毛子笑道:“咋不能这样?它生来,就是叫人吃肉的。来,烧了吃。”几个牧人应声过去,扯些柴来。

女人抱起雁身子,见它已死,哭道:“是我害了你。我不叫,你不会来。”炭毛子笑道:“不来,这会儿也成鹰的吃头了。瞧,那几只全完了。”果然,天空已不见一只飞的,那鹰和大雁,全无影儿了。

火烧起来了。炭毛子把雁扔到火上,一股燎毛焦臭弥漫开来。“这东西,怕有羊羔子大哩。”犏牛说。

女人哭得十分伤心。猛子劝道:“算了,它咋也是死,人不吃它,鹰也吃。”女人却朝猛子发火了:“鹰是毛虫,人也是毛虫吗?”猛子说:“朝我发哈火?又不是我打的。”“你为啥不挡?”女人抹把泪,泼妇般吼。

“行了行了。”炭毛子笑道,“你男人那样了,也没见你掉多少尿水。一个毛虫,值得这样?”

女人却不听,呜咽着,一脸泪。

烧了一阵,雁就熟了。炭毛子撕去燎成黑块的毛,撕开胸腹,掏出肠肚子,仍进火里。火里又磁磁起来。几个牧人上来,撕了毛,肉黄苍苍的。炭毛子撕下一个腿,递给女人。女人却不接,仍是哭。炭毛子又望望猛子,犹豫了一下,递过雁腿。一股香味扑来,猛子很想吃,但见女人正娑婆了泪眼,恶狠狠望他,就没敢接。

“不吃算咧。”炭毛子自嘲地说。他狠狠咬了一嘴,牧人们围上去,你扯一块,我撕一块,咬出满嘴的油。

“叫你们得噎食病!”女人泼妇般吼。

“成咧。”炭毛子说,“得啥也成,先顾了这嘴再说。”

“就是。”另一个应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喝凉水。”

夜里,牧人们凑了百十张皮子,女人却闷闷不乐,一提大雁,就抹泪。猛子发现,这婆娘变了,跟先前那骚娘们成两人了,说不清是啥原因。

孟八爷狠狠训炭毛子,“人家大雁,叫追急了,才向人求救,没想到人更坏。知道不?猎人都有规矩,不打向自己飞来的鸟。因为人家向你表示亲近,你却伤人家,连畜生都不如。”

炭毛子不耐烦地皱了眉头,说:“不就一个毛虫吗?它生来,就是叫人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