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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你斜眼!”“你斜眼!”……对方人多势众,吼了几声,把扁头吼糊涂了,他眨巴几下眼睛,望望孟八爷,仿佛在问:“我的眼,是不是真斜了?”

孟八爷哈哈大笑。猛子也笑了。黑羔子却阴阴地瞅自己脚尖。孟八爷笑道:“这划那划,都是糊涂账。偌大个沙窝,这儿偏一寸,到那儿,就是几十里。谁也说不准猪肚井在沟南还是沟北。”

“咋说不准?”炭毛子说,“我就说得准,我驮了半辈子炭,啥地方没闯过?我说不准,谁说得准?”

“混账话。”孟八爷道,“那我也可以说,我跑了一辈子沙窝。我说不准,谁说得准?我认为,猪肚井在沟南。”话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本来,他的猎人身份超越了南北,好说话。他这么一说,就从调解方变成抢夺方了。果然,炭毛子马上反击,“你是沟南的,当然要偏向沟南了。”他也懒得辩,索性发挥人多的优势,问同伙,“你们说,是沟南?还是沟北?”

“沟北!沟北!”声震沙窝。

“沟南!沟南!”叫喊虽声嘶力竭,但毕竟人数少,气势弱了许多。

老山狗也加入到沟南的行列里,跟着叫了几声。猛子道:“听,狗都说沟南。”炭毛子笑道:“狗当然说沟南,人才说沟北。”这一说,把沟南的都骂成狗了。还有些牧人,不在沟南,也不在沟北,不好公开得罪哪一方,一听炭毛子的话,趁机哈哈大笑。这一笑,他们就和拉拉队差不离了。若是沟北取胜,他们也好分点儿水喝。

“沟南!沟南!”猛子因言语不慎,叫对方占了便宜,懒得纠缠,扬脖大吼。“沟北!沟北!”沟北的人多,且早有准备,一出声,就把对方压下去了。孟八爷发现炭毛子们是预谋好的,感到有点棘手。要是真让他们得逞,沟南的就立不住脚了。这种事,在祖宗手里老发生,今日个你占地盘,明日个我抢水源,头打烂拿草腰子箍,谁也没服过输。倒是谁也没抢过沙窝,靠村庄近的,当然挨谁家的归谁。离村庄远的,谁下了“招子”,那沙米黄毛柴就归谁。那所谓“招子”,不过是馆个柴棵挖瘩,插沙丘上,可比啥法都管用。因为那是规矩。法律是现代人订的,规矩是祖宗传的,传了千百年。人一茬茬死了,可那规矩不死。但对这大漠深处,祖宗也没立啥规矩。这儿,就像大洋的公海一样,你也能来,我也能去。可现在,有人要占猪肚井了。这仅仅是开了个头,

接下来,是芨芨湖、荒草湖、熊卧沟……凡是牲畜能立站的地方,都有抢的必要和可能。看来,这炭毛子不简单。

孟八爷说:“一个干窟窿,有啥可争的?有本事,到大地方去,广州呀,上海呀,美国呀,联合国呀……才算本事。现在算啥?被窝里的猫儿,咬被窝里的球。”

炭毛子道:“话不能那么说。你说哈该争,啥不该争?绳绳子都扎上喉咙了,就那么一口食,你吃了,我就不能吃。世上的事,总该讲个理儿,那口饭,该着谁吃就谁吃。以前,是我们宽宏大量,水叫你们喝,草叫你们吃,可也怪你们,给一点颜色,就往大红里染哩,白吃白喝了不说,连这地方,也想霸占了

孟八爷笑了,“哈哈,听你的口气,不但这猪肚井,连那芨芨湖啥的,也成沟北的了?”

“当然呀,难道是沟南的不成?”炭毛子打个哈哈。

孟八爷不禁大笑,心里却涌出浓浓的难受来。屁大个地方,屁大点利益,值得这样争?天下大着呢,有本事,出去,打下一片天来。这巴掌大的沙窝里,有啥可争的?就对炭毛子说:“你也别当搅事棍棍子。我看,先按以前的规矩办,轮着饮水,伙着放牲口,有啥事,等豁子好了再说。”

“不成。”一个叫犏牛的牧人说,“你也瞧见了,屁大个猪肚井,盛了多少牲口,能有多少水?能有多少草?”

“不是闹狼吗?”孟八爷耐心地说,“不然,谁愿往这儿挤?”

“闹上一百年狼,就挤一百年不成?”犏牛说。

扁头说:“别的,我不管。今日个,挨着我饮牛,我饮了再说。”说着,就到豁子屋里,取了水兜子,往井上走。几个牧人拦住他,一个说:“不行,你一打水,牲口就疯了,收拾不住了。”

这话不错。那些渴极了的牲畜,此刻,要是见了水,不变成狼才怪呢?上回的羊填井就是教训。所以,后来豁子就在牲畜没出圈时才打水,一群饮完,再来一群,才避免了无谓的拥挤和抢夺。

“叫我的牛渴死不成?”扁头道。一牧人道:“你后晌干啥来着?”“后晌,我才来,豁子就那样了。”扁头显得很委屈。几个牧人起哄:“活该!活该!”炭毛子却说:“过去的老黄历,谁也不翻了。反正,今日个起,井是沟北的。谁饮也成哩,等沟北的饮完了,水富余了,成哩,给你们舍些,不富余,也没治。狼多肉少,得先分个里外。”猛子道:“咋?你活叼活抢哩?”

炭毛子打个哈哈,“啥是活叼活抢?先除里儿后除外,沟北的水,当然要饮沟北的牲口。你问问他们,”他朝沟北的牧人扬扬下巴,问,“是不是这个理儿?”“就是!就是!”那些人大叫。

炭毛子又问:“沟南的要饮水,你们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那气势,比前些年喊口号还到位。

炭毛子在牧人里点了几下:“你,你,还有你,从现在起守井,不是沟北的,一滴也不能饮。”

那几人兽叫般吼应。

事情竟闹到了这一步,孟八爷心里很烦,也懒得去张罗防狼的事,早早进屋睡了。猛子气哼哼骂了一夜。黑羔子也没去看他那据说“渴疯了的羊”,坐在炕沿上,木了半夜。

这夜,似乎没听到狼嗥。

次日,炭毛子果真留下了犏牛和几人守井,并公布了饮水时间表:你今儿个,他明儿个,他后儿个……果真没排沟南的牧人,连那帮他笑过的“拉拉队”也没安排,气得他们吊长了脸。

扁头因料到没人敢帮他牵骆驼扯那轱辘,等牧人们一出圈,就拢了牛,提了水究子,去打水。哪知,他才上井台,犏牛就抢下水兜,抛出老远。扁头骂:“驴撵的,没王法了?真顶个箩儿就当个天?”那几个牧人起哄一阵。犏牛说:“今个没你。”扁头问:“啥时有我?”犏牛说:“明儿个没你,后儿个没你……一直没你。这沟北的井,只饮沟北的牲口,你旋一旁去吧。”

黑羔子没出圈。他出沙窝时,他的羊由扁头和炒面拐棍代放,你一天,我一天,轮流着放牧。那些羊干瘦干瘦,望望井台,咩咩地干叫。

猛子见沟北牧人欺负扁头,气不过,就上前拎起水兜,走上井台。那些人扑上来。猛子道:“咋?连我也不叫打水?老子渴了,喝一口,成不?”一听是他喝,他们就闪开了。这水兜,是用汽车里胎做的,是豁子备用的。骆驼拉时,用大兜;人提时,用小兜。提了许久,猛子才提出了一兜水。因为昨日才淘了并的缘故,水不很清,猛子朝扁头招招手,“来,帮一把。”扁头过来,提了兜。猛子口对水兜,咕嘟几声,“成了,”猛子说,“这剩下的,给牛。”扁头提了水兜,刚要走,犏牛过来,劈面夺过。猛子上前,夺那水兜,水洒了一地。这下,惹出了猛子的横气,他一扬水兜,把究中剩水都浇到犏牛头上。

“咋?打架哩?”另两人一见,围了上来。

猛子早忍无可忍了,顺势揪住犏牛头发,一下拉,膝盖一提,犏牛大叫一声,脸上就血乎乎了。另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猛子打倒在地。“打水。”拾起水兜,他招呼扁头。扁头慌张地四下里望,却不敢接水究。

“打水!天塌下来,有老子顶!”猛子吼一声。扁头这才接过水兜。被打倒的两人已爬起,怒视猛子,却不敢上前。犏牛边擦脸上的血,边气恨恨走了。猛子知道他去叫人,但心里有股横气鼓荡,倒也不怕。

扁头把第一兜水倒进水槽,只见牛头攒动,眨眼间,槽里便无水了。那牛们倏地抬头,涌向水兜,看那样子,又要疯挤了。猛子恶狠狠朝牛鼻子们踏几脚,才算阻住了涌向井台的牛头。

猛子望望那两个牧人,说:“路不平,众人铲哩。别以为人多,就能欺负人。”一人冷笑说:“逞啥能?等会儿,叫你吃不了的,兜着走。”猛子脖子一扭,“老子是叫你吓大的?我知道,那个杂辰叫人去了。叫去!有本事,把老子的把儿搬掉!皮捋掉!”另一人说:“你着啥急?”

扁头连续打了几兜,便喘吁吁了。猛子很想帮他打几兜,可又怕炭毛子们真来找他算账,就去了豁子屋里。见孟八爷正倚在被上,闭目养神,也懒得打搅,取过火枪,装起火药。他的本意是想吓吓他们,可火药一装好,却又改变主意,填了半把铁砂。他想,要是他们真动手,先朝他们腿上来一枪再说。等装了铁砂,却记起,那砂枪,不比快枪,一喷,就是一大片,距离稍远些,朝腿扣板机,脑袋也能叫打成蜂窝。正犹豫间,听得扁头骇极的叫:“猛子,猛子!”

出了门,见那两个牧人正打扁头。扁头抱了脑袋,在地上滚。猛子边从上衣袋盒里取个火炮儿,放人裤兜,以备急用,边提枪跑出。那两人见猛子扑来,一溜烟跑了。

黑羔子却仍在那儿呆着,阴了脸,也不望扁头。他也是沟南人,按说,应该帮帮扁头。猛子朝他啐了一口,有些看不起他了。

扁头的脑袋已给踢成了血葫芦,他直了声号。猛子恶狠狠说:“号啥?没脬蛋的东西!你没长手吗?”扁头号几声,说:“呜呜,你不见,呜呜,人家人多。”猛子道:“人多怕啥?人打你十下,你也该还他一下。别号了,打水去吧,等会儿,他们来了,你想打,人家也不叫你打。”扁头哭道:“没劲了。

呜呜,骨头折了。呜呜,脑髓都踢出来了。”猛子一看,那伤,也没啥大不了,

脸上有血,却是鼻血,胳膊和腿脚也无大伤。

黑羔子却冷冷说道:“瞧,人家来了。”

一扭头,见几十人蜂拥而来,气势汹汹,打头一人,正是犏牛。猛子取出火炮儿,压上撞针,平端了枪,心里却提醒自己:千万别扣扳机。

扁头惊叫:“你真要开枪呀?打死人,可要抵命哩。”猛子又提醒自己:千万别扣扳机。

那群人闹嚷嚷近前来,见猛子端了枪,对准自己,都怔住了。一个说:

“真是亡命徒。算了,不跟他争了。这水,谁饮谁饮,饮光了,大家一同完蛋。”

说完,就往后退。犏牛用膝盖在他屁股上一顶,那人只好驻足。

“放下枪,放下枪,有话好好说。”犏牛上前来。猛子知道他想夺枪,吼一声:“滚!再前来,老子扣扳机了。”心里却提醒自己:“千万别扣扳机。”

孟八爷被吵醒了,出了门,见猛子端了枪,正和沟北人对峙,惊出一身冷汗,几步蹿来,捉了枪杆,“松手,松手!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猛子已满头汗水了,越提醒自己别扣扳机,越觉得马上会扣扳机,越提醒越紧张,精神紧张到了极点。孟八爷一捉枪,他便顺势松了手。

孟八爷枪口朝天,一扣扳机,一股火呼啸而出。他变了脸色,瞪猛子一眼,“你连铁砂也装了?呸,羞先人去吧。”

沟北牧人变了脸色,互相望望。一个说:“这苡蛋,真枪毙我们哩,揍他。”几人应道:“就是。”扑上前,猛子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几拳。别的人一拥而上,乱拳乱脚,泼向猛子。孟八爷气得大叫:“畜生!畜生!”

扁头叫道:“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又听得孟八爷喝道:“黑羔子你干啥?”扁头喊:“黑羔子要杀人了!要杀

人了!”

围打猛子的人一听扁头不像人声的厉叫,扭头,见黑羔子抡着那把刀子,扑上来了。他狞笑着,发出兽叫。犏牛叫:“快跑,他疯了。”几人马上跑了。另一些人正揍猛子,开始还没注意,等一人屁股上挨了一刀惨叫时,才变了脸色,一哄而散。

黑羔子朝人戳一刀后,并不追杀别人,却走向自己的羊群。羊们一见主人,都咩咩叫着迎上来。不料,黑羔子的刀子正是为它们准备的。它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倒在血泊之中。

听到黑羔子歇斯底里的喊叫,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沟北的人开始逃了,他们相信,黑羔子宰了羊后,一定会来宰他们。

杀戮继续进行。

“呔!”孟八爷喝道,“羊又没惹你,你杀羊干啥?”扑上去,想夺下刀子,但黑羔子似已疯了,刀子有意无意,飞向孟八爷的喉头,使他不敢近前。

“别挡,我可杀人哩!”黑羔子失了人声地叫。

扁头叫:“黑羔子疯了!黑羔子疯了!”他扑过去,打身后揽腰抱住孟八爷。别看他打架不成,降伏孟八爷,倒是把好手。孟八爷四蹄乱蹬,嗷傲乱叫,但要挣出他怀抱,却也不易。当然,扁头是为孟八爷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南沟越发无主事的了。

猛子仍在地上蠕动。那顿揍,显然挨得不轻。

在黑羔子的叫声中,头上打着黑色印迹的羊一个个倒下了。它们痛苦地扭动着躯体,却并不惨叫。这就是羊,无论黑羔子眼里的羊如何凶残,羊终究是羊。面对屠刀,它们只能伸出脖子;挨了屠刀,也只会抽动四肢;而后,大瞪着瓷白的眼珠死去。

几只羊没被戳中要害,蹒跚着爬起,歪了身子跑开来。缕缕鲜血追着它们。

拥向自己的活物终于没了,黑羔子也懒得追那几只仍斜了身子逃命的羊。他抛下刀子,把羊捞成一堆,到豁子屋里,取来煤油桶,拧去盖,朝羊身上浇了油,划根火柴,大火顿时腾起。有几个没死的羊,挣出火堆,披了火,逃向远处,虽仍发出咩咩声,听来却格外瘆人。

黑羔子哈哈大笑。而后,是一种从来没有听过的哭。黑羔子跪在沙上,揪着头发,扯了声号。

号了一阵,他又大笑着出了沙窝。

因为黑羔子来了出人意料的一手,沟北人不敢再霸占井了,谁都可以饮,但秩序已被打乱,由以前的轮流饮水,变成了谁抢到兜子谁饮,涝的涝死,旱的旱死。力大者自然占便宜,虽无更大的冲突发生,单个的纠纷却没断过,脸开花者,脑袋烂者,指节错位者,或其他伤残者,并不鲜见。

第三天中午,红脸和女人来到猪肚井。女人说,豁子住院了,要动手术,但带去的钱不够。豁子拒绝做手术,并把藏了自己半辈子辛苦钱的地方告诉女人,叫她带去,自个儿谋个生路,犯不着闹个人财两空。

孟八爷问:“你咋打算?”女人吃惊地望孟八爷一眼,说:“咋打算?人都成这样了,我有啥打算?救!救个啥程度算啥程度。有钱了救,没钱了生发上钱也得救,不救,还算人不?”孟八爷感叹道:“这豁子,咋这么有福气?竟找了这么个女人。”女人说:“啥福气?穷命。抠搜了半辈子,才攒了些钱。这一来,花光了。也好,江上来的,水上去。”“医生咋说?”孟八爷问。

女人说:“命保住保不住,难说。救好了,也是个半边人,脊梁骨砸坏了。唉,该着我这么个苦命,侍候他就是了。我不管,他就只有死了。”说着,叫孟八爷帮她扶凳子,自个儿上去,撕开掩尘纸,从梁上的小洞里取出一个包,里面,是几张存折,算算,倒有一万多块。女人叹道:“这便是豁子的血汗钱了。沙窝里当了几十年独鬼,才攒了这么点儿。”孟八爷说:“还嫌少呀?你问问农民,翻一辈子土块,存款的有几个?我钻了一辈子沙窝,连个钱毛也没存下,看张五那回,还是问豁子借的呢。”

女人装好折子,问询了一下情况。孟八爷谈了些,女人冷笑道:“瞧,就这种格局,不穷才怪呢?来这儿前,我闯了些地方,哪儿也这样,无聊到极点了。穷不怕,怕的是长了这样的心。没个好脏腑,给你块好大的天,也会给弄个乌烟瘴气。”

孟八爷望女人一眼,想,这娘们,不简单呢。女人笑道:“咋?这话,不对吗?以前,我是混日子的,可我是看够了外面毒蛛蜘一样你咬我啃后才混日子的。想透了,啥都是个空,争也罢,嚷也罢,强也罢,弱也罢,随他们吧。眼下,就这点儿希望了,毁了,大家都完蛋。”

正说着,猛子回来了,孟八爷打发他去追黑羔子,怕他想不开,寻了无常。一见他来,孟八爷就问:“你咋来了?”猛子说:“人家清醒得很呢,卸了副担子似的。他说,那羊,噩梦一样,缠几辈子了。这下,才解脱了。”孟八爷问:“人呢?”猛子道:“出了沙窝。”“去哪儿了?”“不知道。”女人却说:“人家哪儿不能去?”

孟八爷想,就是,天地大着呢,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女人出了房门。

井上站几个牧人,正拿着兜子,等候水出,见女人来,一人讪笑道:“瞧,这井,瘦狗努尿呢……豁子好了没?”女人懒得细喧,嗯一声,故意大声问:“孟八爷,这井,我可是交给你呢,咋乱套了?”孟八爷出来,也扯了嗓门道:“人家说,这是沟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