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矛盾心理不仅存在于我们对自己的最高可能性设想中,而且我们对于特殊人性中和一般人性中这些同样的最高可能性也抱有一种持久的、相当普遍的、甚至必然的冲突感和矛盾心理。当然,我们敬佩并羡慕优秀人物,圣贤,忠诚的、德高的、纯洁的人。但是,任何深入观察过人性底蕴的人难道没有意识到我们对圣洁人物所怀有的混杂情感和往往更倾向敌对的情感吗?或者对非常美的女人和男人,对伟大的创始者,对我们的智力天才,不也同样如此吗?不需要成为心理治疗专家就能看出这一现象———被我们称之为“对抗评价”。只要读点历史就能发现许多这样的事例,甚至我可以说,可能在全部人类史或任何历史的探寻中也找不出一个例外。我们爱慕那些体现了真、善、美、公正、完善、最终取得成功的人。但他们也使我们不安、焦虑、困惑,也许还有点妒忌和羡慕,有点自卑、自惭。他们往往使我们失去自信、自制和自重。
因此,我们得到了第一个暗示:大人物仅仅凭借他们的存在和他们的伟大就足以使我们体味到自己的渺小,不管他们是否有意要造成这样的影响。假如这是一种无意识的作用,而我们并不清楚为什么他们一出现我们就会自惭形秽,那么我们会很容易以主观投射做出反应,我们会认为他们极力想贬低我们,像是特意针对我们的。于是敌意便顺理成章地产生了。因此,我认为自觉的意识能削弱这种敌意。假如你愿意对你自己的对抗评价、对你的畏惧和敌意加强自我意识和自我分析,你将很可能不再对他们怀有恶意。我因而也愿意这样推断、猜测,假如你能学会更纯洁地喜爱他人中的最高价值,这也许会使你也喜爱你自身的这些特性而从此消除畏惧。
鲁道尔夫·奥托曾精辟地概括说明,对崇高事物的敬畏与这一动力紧密相连。把这一点和爱利亚德对神圣化和去圣化的洞察结合起来。我们对于直接面对神或神圣事物引起畏惧的普遍性就能更深刻认识了。在某些宗教中,死亡被视为不可避免的后果。大多数文字前的社会也有一些地点和物体是禁忌的,因为它们太神圣因而太危险。我也曾从科学和医学中提供过一些去圣化和再圣化的例子,并力图解释这些过程的动力学。归根到底,它们大都来自在崇高和至善面前的敬畏,而且这一敬畏是内在的、有理由的、正确的、合适的,而不是某种疾病或无法“治疗”的绝症。
但我又觉得,这些敬畏和畏惧不单单是消极的或使我们逃遁或畏缩的东西,它们也是合乎需要的、愉快的情感,能把我们引到最高的欢乐点、自觉的意识、洞察和“彻底的作用”。这是我所知的最好的途径,通向对我们最高能力的接受,通向我们可能已经掩藏起来或避开的不论任何伟大或善良或智慧或天才的因素。
我在试图理解为什么高峰体验通常都很短暂,结果得到了一个很有价值的启示:我
们不过是不够坚强,所以不能承受过多!它太震撼、太耗损人了。因此,处于这种极乐
时刻的人往往说,“不能再多了”,或“我受不了啦”,或“我简直要死了”。当我得到这样的说明时,我有时会觉得,他们可以死了。令人发狂的幸福不可能长久承受,正如我们的机体太弱不能承受长时间的性高潮一样。
“高峰体验”一词比我起初认识到的所有含义更恰当。剧烈的情绪必然是极点的和暂时的,它必然逊于非极乐的宁静、较平和的幸福、对至善清晰、深沉认知的内在喜悦。极点的情绪不能长久持续,但存在认知能长久持续。这难道不能帮助我们理解约那情意综吗?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怕被摧毁、怕失去控制、怕垮掉、怕瓦解甚至怕被那种体验杀死的合理畏惧。伟大的情绪最终能在实际上淹没我们。怕沉湎于这样一种体验的情感,一种使我们想起一切能在性感缺失中发现的类似畏惧的畏惧,我认为能通过心理动力学、深蕴心理学以及情绪的心理生理学和心身医学等等文献得到更好的理解。
我在探索自我实现何以失败时曾遇到过另一方面的心理过程。对成长的逃避也能由对妄想的畏惧发动。自然,这一点曾在较普通的方式中被谈到过。普罗米修斯和浮士德的传奇文学几乎在任何文化中都能发现。例如,希腊人称它是对自大的畏惧。它被称为“有罪的傲慢”,这当然是人的一个永恒的问题。对自己这样说———“是的,我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我要质疑柏拉图并胜过柏拉图”———的人必然迟早要被他的自以为是和骄矜弄得麻木不仁,特别是在他比较脆弱的时刻,他将对自己说:“谁?我?”并认为那是一种疯狂的想入非非,甚至惧怕那是妄想狂。他把他对自身内在自我及其一切弱点、彷徨和缺陷的认识和他所知的柏拉图的光辉、完美而无瑕疵的形象相比,于是,他自然会觉得自己太放肆、太自大。可他没有认识到,柏拉图在内省时必然也会有与他同样的感觉,但柏拉图终于前进了,越过了他对自己的怀疑。
就某些人来说,这种对自身成长的逃避,只见于低水平的抱负,怕做自己所能做的事,自甘摧残、假装的愚蠢、狡诈的谦卑,实际上是对自以为是、对骄矜、对有罪的傲慢和自大的防御。有些人不能掌握谦逊和自豪之间的优美整合,而这对于创造性的工作是绝对必要的。要发明或创造,你必须拥有“创造的傲慢”,许多研究者曾指出过这一点。但是,假如你只有傲慢而无谦逊,那么你实际上是在妄想。你必须意识到自身的神一般的可能性,而且也要意识到人的存在的限度,你必须能够同时嘲笑你自己和人的一切矫饰。假如你能对毛毛虫想当神仙感到有趣,那么实际上你便有可能继续尝试并满怀自豪而不再担心自己是否妄想,或会不会招致冷嘲热讽。这是一个绝佳的方法。
我在阿尔都斯·赫胥黎身上看到了它的最佳利用。他肯定是我所说的那种伟大人物,一位能够接受自己的天才并加以充分利用的人。他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他永远对每一件事情的精彩和迷人深感惊奇,能像一个纯真的孩子一样,对事物的奇观惊叹不已,能经常说:“妙极啦!妙极啦!”他能用开阔的视线观察外界,用毫不掩饰的纯真、敬畏和迷恋
进行观察,这是一种对自己渺小的承认,一种谦逊的形式,然后安详地前进并对他为自己树立的伟大任务毫不畏惧。
最后,我是想说明这些终极价值(我认为它们也是最高的需要,或超越性需要)和所有的基本需要一样,都能落入弗洛伊德关于冲动和对冲动的防御所制定的模式。因此,说我们需要真理,爱真理,追求真理,这肯定是有根有据的。不过,也同样容易证明我们也惧怕认识真理。例如,某些真理伴随着一定的责任,可能会引起焦虑。直接地回避对真理的意识是逃避责任和焦虑的有效途径。
我设想,我们一定会找到每一种内在的存在价值的辩证关系。我曾模糊地想到,讨论如“对美的爱和因美而不安”、“对好人的爱和因他而激怒”、“对卓越的寻求和毁灭卓越的倾向”等等问题,当然,这些对抗价值在神经过敏的人中表现得更强烈,但据我看我们所有的人似乎都应该冷静对待我们自身中的这些无谓的冲动,自始至终我都这样认为。最好的对待办法是通过有意识的洞察和彻底的研究,把妒忌、猜疑、不祥的预感和龌龊的想法转化为谦恭的钦慕、感激、欣赏、崇敬甚至崇拜。这条道路是自感渺小、软弱、无价值并接受这些感受而不必以一概而论的办法来保护一个假造的高度自尊。
我又认为,理解这一基本的存在性问题,应该有助于我们欢迎他人中的存在价值,而且也欢迎我们自身中的存在价值,这将有助于解开约那情意综。
破坏或伤害是一种继发性的或派生性的行为,并不是一种原发性动机。换句话来说,人的那些敌对行为或破坏行为实际上总是有一定原因的,都是对另一事态的反应,都是某种产物而非初始的源泉。
破坏性不是生命的本能决定
基本需要(动机、冲动、驱力)从表面上看并非邪恶或是有罪。一个人需要食物、安全、归属、爱、社会认可、自我认可和自我实现,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实上,绝大多数文化中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些是他们渴望满足的愿望,是值得称赞的。即使是为了科学上的谨慎起见,我们也必须说,这些愿望是中性的而不是邪恶的。这种情况也同样适用于我们所知道的绝大多数或全部的人类能力(进行抽象活动的能力、讲合乎语法的语言的能力、创立哲学的能力等等),而且也适用于人在素质上的差异(主动活动或被动活动较高或较低的能量水平等等)。至于渴求真、善、美、合法、质朴的那些超越性需要,在我们所了解的大多数文化中,把它们说成本质上是坏的、邪恶的或有罪的,这实际上是一种误解。
所以,在我们的世界中、在人类的历史上和在我们自己的个性中,那些很明显的大量邪恶并不能由关于人性和人类的那些原始材料来解释。诚然,我们有足够的事实把大量所谓的邪恶归咎于身体上的疾病和人格上的缺陷,归咎于人的无知和愚蠢,归咎于人的不成熟,归咎于败坏的社会机构和日益败坏的世风。但是我们却没有足够的事实来证明到底有多少邪恶可以归纳到这些因素上去。
众所周知,邪恶可以通过健康和治疗、知识和智慧、年龄上和心理上的成熟、良好的政治、经济以及其他健全的社会习俗和体制而逐日减少,但到底减少了多少呢?这些措施能把邪恶减少到零吗?的确可以保证,我们有足够的知识拒绝这样一种看法,即认为人的本性就其本质而言,从生物学根本意义上来看,主要是邪恶、有罪、刻薄、残忍、暴虐、凶狠的。但我们却不敢肯定在人的本性中没有一点邪恶行为的似本能倾向。很显然,我们对各种情况仍然知之甚少,因而不能毫无根据地做出这样的断言,至少我们手头有些证据是与这种断言互相抵触的。但无论如何,这类情况毫无疑问是完全有可能获得的,而且这些问题也完全能够由一种经过适当扩充的人本主义科学来加以解答。
我原本想将这个所谓善与恶的范畴中的关键问题用经验来阐明。虽然我们并不想给出一个定论,但我们想提醒人们注意,我们对于破坏性的认识即使没有达到最完善的地步,但却有了很大的进展。
首先,从一些动物中可以看到那种类似于原发性的进攻性。虽然并不是在所有动物身上,甚至也不是在很多动物身上,但确实在某些动物身上可以看到这种进攻性。有些动物看上去好像是为杀死别的动物而杀死别的动物的,它们并不是出于某种突出的外在动机而表现出进攻性的。一只狐狸跑到鸡窝里大开杀戒,它所杀死的鸡是它完全吃不了的;猫追老鼠更是尽人皆知的;牡鹿处于发情期会主动寻衅斗殴,有时甚至不惜残害自己的同伴。许多动物,甚至一些高等动物,它们一旦步入老年,由于明显的素质方面的原因,会变得愈加恶毒;以前比较温顺的动物这时会狂躁残暴。对许多不同的动物来说,杀戮并不仅仅是为了获取食物。
研究者曾对老鼠做过实验。研究结果表明,在老鼠身上完全有可能培养起野性、进攻性和残暴性,正如人们可以在它们身上培养起解剖学特征一样。至少在老鼠这种动物那里,实施暴虐的倾向有可能是原发性的,由遗传得来的,它对老鼠的行为起着主导作用。类似的情形也可能发生在别的动物种类那里。实验还普遍证明,野蛮残暴的老鼠与温和柔顺的老鼠比较起来,其肾上腺显然要大得多。这一发现使以上情况显得更为真实可信。当然,遗传学家们也可以朝着相反的方向驯化其他种类的。在动物身上培养起温和柔顺的性情,使它们一点也不残暴。正是这样一些例子和观察使我们能够更进一步,接受在所有可能的解释中那种最为简单的一个,也就是说,我们在此所讨论的行为都来自特定的动机,而在此之前,这一特殊的行为还是被一种遗传冲动所激发起来的。
再进一步细致分析可知,动物中其他许多表面看来是原发性的暴行,并不完全像它们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在动物身上,如同在人身上一样,进攻行为能够通过许多方式,由许多情景激发出来。例如,有一个因素称为领土性,我们可以以在地上筑巢的鸟儿为例来对这一因素进行一番描述。我们可以看到,当一群鸟为自己选择好了繁殖的处所之后,别的鸟儿要进入这片范围就会遭到进攻。但是这群鸟仅仅进攻那些冒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而不会进攻别的鸟。它们并非见着别的鸟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其发起进攻,有些种类的动物见着别的动物就要进攻,甚至连它们的同类也不例外,只要这些动物没有它们这一特殊族类的气味和外表。例如吼猴常常组成一个紧密的群体,任何别的吼猴如果想要加入这一群体,就会遭到毫不留情的攻击。但是如果这只猴子能够忍过足够长的时间,它最终就会成为这一群体中的一员并且又去进攻那些闯入这一群体中的后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