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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和大地一起跳动的鼓声

在乌鲁木齐,有人问我到伊犁有多远,我说不远,也就700公里吧,坐大巴12个小时就到了。那人呆在那里,半天不说话。相对来说,伊犁的这种偏远只能代表空间和距离,而那种原生态的生活和生存状态能够得到传承和遗留正是基于这种偏远。就像纳格拉鼓敲打出的声音,在经历了漫长的时间过后,不但没有削弱,反而在传承中得到了发展,鼓声传递的喜庆和欢乐,激情和狂热,让人时刻体味到绿洲深处的某种精神生活正在蒸腾和升华。

这种鼓声为什么有那么强烈的震撼力,为什么能够吸引人们不辞辛劳,忘却尘事,来到聚会地点?由于地域的关系,长期生活在这里的维吾尔人要在忍受孤独中度过生命的每一天,漫长的时间,劳动的艰辛以及生活的磨难使他们对于音乐艺术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情感,那一声声时而舒缓,时而激越的鼓声,就像长时间行走在沙漠的人渴望看到绿洲的心情一样,焦虑在希望中产生,又在希望中得到释放。在日常生活中,克服痛苦和忧郁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一种情绪宣泄的方式。有的人选择了酗酒,有的人选择了暴力,有的人选择了出走,还有的人甚至选择了自杀。而新疆的维吾尔人,却与纳格拉鼓结下了不解之缘,这种公元5世纪,经“丝绸之路”东传入我国,后来扎根新疆大地的打击乐器,在不断延宕的时间中,担当起了人们情绪喧泄的一种工具。

每当晚霞染红了庭院的屋顶,祥和弥漫着古朴的大地,在绿洲深处,麦西莱甫活动就要开始了。承办者首先准备好了丰盛的饭食和瓜果,客人们在享用完食物后,就开始了歌舞和游戏活动。在琴声的引奏下,纳格拉鼓响起来了,民间歌手引吭高歌,悠扬舒缓的乐曲引领在座的人们纷纷离座,轻拂慢旋跳起了麦西来甫舞。舞蹈时而舒缓,时而激烈,时而旋转,时而颤动,富于变化的舞姿生动形象地表现出维吾尔人民在绿洲深处群舞、狩猎、狂欢的场面。其间穿插的玩游戏、敬茶舞、对诗、判官司等将活动逐渐推向高潮,欢声笑语表达出的祥和热烈贯穿着麦西来甫活动的始终,人们在这样的活动中释放着心中的情绪,欢乐者心情更加舒畅,郁闷者变得快乐,麦西莱甫活动结束,人们将在心情舒畅中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

我无法说清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这种穿透肺腑的鼓声的,开始的时候也许只是觉得好听,于是就坐在街头,听那整天不停敲打的鼓声。听的时间长了,竟然就有了一些难以释怀的情感迫使我去探寻其中的奥秘。伊犁自古以来就是中亚的政治和文化中心,乾隆时期,随着大量的维吾尔人从南疆的喀什、和田等地迁徙伊犁河谷,纳格拉鼓乐也被带到了伊犁。多民族的聚居、多种文明的交融、多元文化的碰撞孕育了维吾尔深厚的文化底蕴,也为维吾尔的音乐艺术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最早的时候,维吾尔人认为音乐是神圣的,纳格拉鼓乐是只用于宗教祭祀活动,随着时代的进步,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精神,他们的思想都在与时俱进,一些不合时宜的习惯逐渐被打破或摒弃,纳格拉鼓也得到了创新和发展,它逐渐走入了普通人的生活,这些来源于生活的鼓乐为伊犁纳格拉套曲的形成提供了丰厚的土壤。

纳格拉鼓的敲打技艺在演奏中不断得到完善和改进,逐渐成为维吾尔族传统的音乐艺术之一。维吾尔族鼓吹乐队,由一支苏尔奈、一对高音纳格拉和一对低音纳格拉组成,苏尔奈吹奏曲调,纳格拉敲击节奏。演奏方法有单击、双击、滚奏或闷奏等,并可用鼓心、中圈、外圈或鼓框等不同部位,来获得不同的音色。纳格拉鼓点奔放时,犹如大海的波涛,一浪推着一浪,永不停息。鼓声的情绪让人展开想象的翅膀,用兽皮制作的鼓膜,每一个鼓上都依附着一个动物的灵魂,鼓点的节奏让它们复活了,它们奔驰在茫茫原野,它们大吼低吟,一种原始而本真的自然之音被还原,在寂静中来,复又回归寂静。传说在古代,人们把它系在马鞍上当作战鼓。可以想象,当纳格拉鼓敲响那催人奋进,勇猛杀敌的鼓点时,一个个动物魂灵的叫啸声,和参战将士动人心魄的呐喊一起,那是一种何等壮观的战争场面!

从乌鲁木齐过赛里木湖,扑面而来的绿洲气息告诉人们,这里就是曾经被欧洲人誉为“中亚乐园”、“中央帝国都城”的中亚腹地。我一直认为这就是伊犁的气息,其文化、其气质、其个性,在新疆的众多绿洲中,独领风骚。在这东西文化交融之地,文字、宗教、血缘、艺术……走进它,就像走进一部厚重的百科全书,字里行间闪耀着睿智的光芒。尤其是音乐艺术,经过时间的浸染、缠绕、搅拌,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桌宏伟的音乐盛宴。在漫长岁月熏染和滋润下,纳格拉鼓吹乐曲在伊犁地区流传有《赛乃姆》、《洛克沙勒》、《洛克沙勒花儿》、《木夏乌热克》、《萨里哈》、《夏地亚那Ⅰ》、《夏地亚那Ⅱ》等十二套传统乐曲,题材广泛,节奏明快,每套多由二至四个不同的曲调组成,既有用于宗教、迎宾,婚礼和麦西来甫的乐曲,又有适于野游、围猎的乐曲。

从吉庆的纳格拉鼓乐我们可以体会到它的庄重和奔放,鼓点犹如天空降下的甘霖,引领人们进入一种热烈和欢欣的精神状态。每当伊斯兰重大节日,就会响起纳格拉鼓声。穿着节日盛装的人们从庭院,从小巷,从乡间,从巴扎来到聚会广场,擅长歌舞的人们,尽情欢跳,尽情歌唱。地面上的浮尘沸腾了,铿锵有力的脚步踏起的节奏在岁月的长河中回响。西装革履、头戴小花帽的巴郎们,跳了一圈又一圈,不知疲惫;而长须拂胸的老者,长长的袷袢随风飘逸,上气不接下气,乐此不疲。那轻灵多变的舞姿是心灵的舞蹈,而欢快热烈的场面又意味着这个世界的真实。

而最美的声音是自然而本真的,是可以真实地表达人的情感的。地处中亚腹地的伊犁虽然相对偏远,可人们的精神生活并不贫穷,他们用音乐来填补和化解劳动的艰辛和生活的单调。纳格拉鼓固守着原始的古拙之美,鼓声饱含苍凉和粗犷,传达着边远人群不甘贫困、一代又一代同命运抗争的信息。他们用音乐演绎着天籁之音,用鼓点将人们托举到一个高于生活的空间,让人的心灵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洗礼,他们的鼓声让音乐找到了舞台,因而被聆听者存储和记忆。

在我看来,纳格拉鼓并不是一种简单的打击乐器,它不但承担了自身的命运和历史使命,而且还承担了荒凉、绿洲、炎热、雪山、寒冷以及一个精神的新疆,作为农耕民族的维吾尔人,在他们奉献给人们的一道道新疆乐曲盛宴中,几乎都有纳格拉的参与,纳格拉鼓声慰籍着人的心灵。因此,他们对于纳格拉有着深深的敬意,他们深谙纳格拉带给人的精神力量。

在解放路一个商场开业的那段时间里,一个维吾尔老者,一个小巴郎,两对纳格拉鼓摆,他们的双手各执一根木棒,双手并用。他们时不时闭上眼睛,双脚随着鼓点不停地颤动,沉浸在一种对于音乐的陶醉和想象之中。他们没有因为这种带有商业性质的演奏而功利化,他们没有被狂热的市声淹没,他们的心性是坚定的,他们并不认为整天的敲打获得极少的报酬是一种极度的劳累,他们将劳累融入了享受音乐的幸福之中。与其说他们是在商业演奏,倒不如说他们在进行一种情绪的宣泄。在经济引领人们生活的时代,他们同样需要生活,需要生存,他们巧妙地将这种商业演奏和内心深处的情感结合在一起,鼓声激励人们不沉湎于忧伤,更不逃避苦难,一股鲜活的情感让人们看到希望就在前面。

其实,人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完全是追功逐利,更高的价值在高处等待着人们仰望,只有仰望才能让心灵走得更远,更深沉。新疆的地理位置和生存环境使得人们希望有自己热烈奔放,激越高亢,而又可以表达和喧泄某种欢乐或是忧郁的东西,纳格拉以其贫民化的顽强生命力在新疆大地弥久不衰。随着时代的变迁,维吾尔年轻人的婚礼也用上了纳格拉鼓。每当黄昏笼罩大地,唢呐声声,鼓声不断,一支支迎亲的车队缓缓穿行边城来到伊犁河畔。此时,晚霞染红了天边,伊犁河水缓缓流淌,一浪高过一浪的鼓乐声在伊犁河上升腾,跳跃,那种欢乐的场面,成为伊宁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一直在想,如果新疆没有纳格拉鼓声,那一定不是一个完整的新疆,只有有了这种和新疆大地一起跳动的鼓声,人的精神步伐才能快速奔流,人的卑微生命才能找到一种精神寄托,苦闷和忧郁才能得到释放,心灵深处才能点燃希望的火花。

纳格拉鼓乐就像一部打开的诗书,让人永远也无法读深读透。怀着一种感恩,我一次又一次聆听着纳格拉鼓发出的声音,那是一种大美的声音,不分朝朝和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