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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乌鸦 天边的流浪者

那一团黑云从天边飘移而来,隐隐的铁质之音把早晨的宁静搅得支离破碎。随着云团越来越清晰,是一群乌鸦,约有数百只,壮美的黑色漫过天空,在城郊的一块空阔之地降落。它们是一群在城市和乡村往来穿行的流浪者。

它们的到来让人兴奋。早晨的散步和思考变成了一种闯入的惊讶。这群乌鸦把这样一处白雪覆盖的空阔地域当成了自己的土地。它们就像停留在大地上的一粒粒小小的逗号或者分号,让时间得到了短暂的静止,渺小而幸福。它们的羽毛黑亮,情绪饱满。在这里,它们把太阳出来前的这段时光当成了晨会时间,一天的生活将从这里开始。此时此刻,它们展开铁质的歌喉,尽情地自娱自乐。它们有的停在树上,压弯了一支一支的树枝,有的成双结对,相互亲昵,还有一些在空中旋舞——这是一场空旷而精神错乱的盛大庆典。

在我的潜意识中,乌鸦是一种不祥的飞鸟,哪里有乌鸦出现,那里的气氛就会使人感到压抑和沉闷。你听,那“哇哇”的声音本身就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但作为生命的个体,他们似乎也有着某种值得人们关注之处。乌鸦从乡村飞来城市,并非要侵袭人类,它们总是落在那些垃圾聚集之地,选择腐烂的食物作为自己的腹中之餐,吃饱了,它们就会飞去远处郊区的山梁,如果说这也在某种程度打扰了人们的生活秩序,那么乌鸦一定是这座城市毫无恶意的叛逆者。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乌鸦是城市最天然的清洁工,他们通常以地面的腐烂食物为食,他们栖落的地方,必定有腐烂的食物和小动物的尸体或别的什么人们丢弃的东西。人们心存的误解也许是它们的声音,也许是它们的黑。一个有力的见证是,人们有时候将说话不着边际的人叫做“乌鸦嘴”,把身着黑色衣服自己又不甚喜欢的人暗地里叫着“乌鸦”。人们对于乌鸦,多年的偏见深入骨髓。

我对于乌鸦的偏见来自于童年。老家的房前有一棵高大的柏树,大约有二十多米高,树梢刚好正对家门,那棵树上不知啥时候飞来一对喜鹊,他们在树尖筑起了一个大窝,每天都“喳喳”叫个不停,我的父辈都以这样的场景为吉兆。但我讨厌它们无休止的喳喳声,因为他们的欢叫并没有给我带来好的运气,一个事实是那段时间我们的生活越过越艰难,吉祥不过是水中之月。我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归罪于乌鸦。在一个上午,我趁着家人下地劳动,终于爬上这棵大柏树的顶端掀翻了喜鹊窝,四只喜鹊卵从空中摔到了地上,成为四滩浅黄色的液体……这时候,几只乌鸦刚好从头顶飞过,“哇哇”之声让我脊背一阵阵发凉。那一对喜鹊从远处觅食归来,嘴里还衔着草叶,围着树飞来飞去,叫声凄厉,久久不肯消停。我有些后悔,但已经无可挽回。那天傍晚,我得到一顿皮肉之疼,我把这一切都归罪于飞过头顶的乌鸦。

记忆中,乌鸦确实善于渲染一种肃杀凄凉、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那是我的一个长辈出殡的早晨,大雾弥漫,空中那几只黑色的乌鸦总是在头顶绕来绕去,“哇哇”之声不绝于耳。我时不时抬头,怨恨的目光随着乌鸦移动,嘴里嘟囔着:该死的乌鸦!一位长辈为我解嘲,那是乌鸦在超度灵魂呢,叫声可以为一个逝去的人的灵魂搭起一架天梯,顺着天梯,一个灵魂不断爬升,顺利抵达那遥远之地。在出殡回来的路上,我又看见了那几只乌鸦,他们站在一棵树上,缄口不言。想必一个灵魂已经上天,若有所思中,我郁郁而去。

我曾经在北山坡见过有上千只乌鸦组成的阵营,那是夏天蝗虫肆虐的季节,它们在郊区的草场上啄食蝗虫,用自己的叫声送那些可怕的恶梦升天,那一刻,乌鸦虽然无法改变知己的叫声,但它们竟然也是自然秩序的维护者和家园的守护者。

乌鸦大概在两个时段光临城市——早晨和黄昏,这是它们需要获得食物的时刻。那是一场巨大的乌鸦的聚会,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它们降落在西大桥附近飞机场路两侧的柳树上,“哇哇”之声没完没了,似乎在对一天的见闻进行一场热烈的争论,最后的结果是洒落一地白色的粪便。有些鸟粪落在了路人的身上,此刻路人对于这些无礼的家伙往往是无可奈何,抬头骂一句“该死的乌鸦”便埋着头加快脚步匆匆离去。此时此刻,城市灯火辉煌,霓虹灯暧昧地闪烁着,流动的车灯,以及不断抬升的噪声混合成神经质的城市性格。

观察时间久了,我发现它们似乎相中了脚下的一个夜市,人们吃剩的食物残渣无疑是它们的一顿美味大餐。第二天黎明时分,它们在人们打扫卫生之前饱餐,迅速升空,重新卷起一朵黑云,向着北山坡飞去,叫声中有一种满载而归的满足。因此,它们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流动的居民,而且淡定从容地活着。它们就像一群静坐黄昏的黑衣绅士,庄重肃穆地栖落在树上,谨守自己的行为准则,进行着动嘴不动手的论坛过后,安静下来,与这座城市融为一体。寒冷的风中,他们紧裹自己的羽毛,在风中抓紧树枝,就像在城市谋生的那些漂泊的人群。它们的目光有一种悲凉的美,它们的呐喊无声无息。它们飞翔在同一条路上,就像流浪者周而复始的忙碌,在生活中清除尘垢,在清除尘垢中获得新生。

一个奇异而荒诞的意象总是在我的大脑中盘旋,我想象着有一天,群鸟铺天盖地,盘旋于城市上空,这些弱小的生命结成庞大的群体向城市发出无可言状的声音,并且神经质地扰乱城市的正常生活。在群鸟喧嚣下,城市的声音苍白而徒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

但愿这仅仅是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