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城市呓语
45985200000076

第76章 托钵生涯

1

树下一宿,日中一餐。

沿门托钵,情何以堪?

这前两句,说的是过去时代苦行僧人的生活。一位高人为我解释说,“日中一餐”就是“过午不餐”,比如儒家“苦其心志”的意思。可是多年以后,当我也沦落为托钵文人,四处拉赞助时,我才真正明了,所谓“日中一餐”是因为只此一餐,托钵生涯,饥饱不由己,这句话里,原是有着无限辛酸的。

而且岁月忽忽,世事也大变,如今是僧人坐收香火,文人沿门托钵。我到北方一个朋友处去拉赞助,他见面就笑:怎么苍蝇似的,刚去了一拨,又来了一拨?

刚走的那一拨里,就有我们的国家级党报《人民日报》某栏目的记者。我说到底是时代不同了,有钱气就壮,放到早几年,你敢说人民日报的记者是苍蝇?他笑,说操!他是来问我要钱的,我怕他个鸟!

这朋友前几年也是文人,也是时时要假装风雅的,现在却满口里“鸟呀鸟”的,以示和文人毫无瓜葛。如此气粗,据说是钱“补”的,可以流传的一句名言是:妈的——钱是“大补”!

无钱进补的我,就不自觉地露出低人一等。我往沙发矮处坐坐,装作很知己地问怎么样?我给你写一篇报告文学,宣传宣传你们企业;你呢,给我们刊物一点钱,也算赞助文学事业的发展了。不想他以十分轻松的口气打断我说:不就要点钱吗?你来了,我多少总要给一点。

真想当时站起来就走,但忍一忍,还是坐着。我过去曾当过他的老师,他那句“你来了”就是给我的面子。我到北方的企业去搞钱,他们中的一些人,或是跟我读过本科,或是跟我读过函授、电大,见面虽然还是潘老师潘老师地叫着,其实我心里知道,像我这样沿门托钵,乞食大款,早已是斯文扫地了。

可是刊物还得办,文章还得写,文人还要活。历史转型期的文人,只能这样斯文扫地地活着。我有时会近乎悲伤地想,作为文人,我们是生在时代的夹缝中了,尤如经济改革大潮中的下岗女工,为了历史的进步,我们和她们一样,都只能让历史的车轮从身上隆隆辗过。

2

最早是1989年的春天,高校系统的省写作学会召开年会,由我当时所在的淮北煤师院中文系写作研究室具体承办。我们研究室,历史上从没有过一分钱。而这次年会,几十个人几天的食宿加上纪念品,少说也得8000元。

于是搞来一辆破吉普,五个人全体出动,四处去搞钱。当然,说辞是早已精心策划好了的,比如年会规模,是历年来最大的;来的教授,是历年来最多的。还有重点介绍某人及某人在全国学术界的影响,等等细节。到了一个地方,是一家规模很大的砖厂,老板敞着怀迎出来,说欢迎欢迎!散烟。散了一圈后,也不让座,斜睨着眼问:什么事?我们这边还在你推我诿,谁也不愿开口呢,那边老板就已不耐烦起来,问到底有什么事?是不是要钱?

这就到了图穷匕首见的一刻了,我的老师,我们平日称作小C先生的,让我在背后推得没办法,只得抖擞精神说话。他说咳——咳咳!忽然两眼望天,按照设计好的程序,滔滔不绝地说开来。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那老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头,说知道了知道了,区长刚才来过电话——会计,拿500块钱来!

有一刹那的尴尬,接着就是十分夸张的握手告别场面。坐进车里后笑作一团,纷纷批评小C先生不该两眼望天,问:你天天站讲台,你怕什么?小C先生说是不好意思,我们就又笑作一团。我们教研室主任要我们别闹,正色说: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想得太天真了。

而且也不光是他。89年的春季,春日丽丽,春光旖旎,我们头一回走出大学校门,未免为眼前风光陶醉,还不知道此时的我们和我们的知识,在社会上都已经开始掉价。我们还假装“君子不言钱”,每到一处,就大兜大转地大谈什么会议的意义、规模、影响,自以为言辞玄妙,可以打动人心。岂不知凡此种种在别人看来,都是掩耳盗铃。所以愿意掏钱的老板,总是不屑而又简洁地问:说——!要多少钱?而不愿掏钱的老板,语气当然和缓得多,其意却很明确,他们几乎是千篇一律地问:你们的这个什么写作会,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可以想见知识和辞令在这种场合下的无力。我们研究室主任后来感叹说:老话说屎难吃,钱难要,这回我算是领教了!

毕竟只是那偶尔的一次,我想无论如何,他的感触不会像我今天这样深。从那以后,六年多过去了,我多次陷入拉赞助的泥淖,不能自拔。有时从某个企业出来,弄到一笔钱或碰了一鼻子灰,我都会有一刹那的恍惚,想我这样仰人鼻息,辗转奔波,到底是为了什么?没有人能够回答。尤其夕阳西下的时候,家家窗口都燃起了灯火,丈夫和女儿却远在几百里外,这时一些很零乱很灰暗的意绪,就开始在心里滋生;再想想多年前那辆初次颠簸于北方平原之上的破吉普,惚如隔梦。

3

吸取小C先生两眼望天的教训,我去企业拉赞助,喜欢两眼盯住人家说话。我也不盘马弯弓,大兜大转,而是一步到位,直奔主题:来干什么,要多少钱,能提供多少字的版面。而且——别说你已经写过了,你无论写过多少篇,我写的这篇才是最好的。

很少有什么老板,不惊讶于我的坦言;也很少有什么老板,能够始终安然地处于我的注视之下。

跟我一同出去过的人回来说:倒像是别人欠了你的债似的,你那么咄咄逼人干什么?

我很警惕,我说我咄咄逼人了吗?

有一家建筑业的老总,农民起家,手里很有些钱了,不仅当选为人大代表,还新近补了镇委副书记。经济实力、政治地位、个人荣誉,都有,自然不会把我这样的文人放在眼里。不想我和他谈,他却一口答应:写!但我出去,都跟赶场似的,一天至少也走两家,等我第二天返回采访,他口气变了,说:我这里是某领导挂职的企业,某领导不写条来,我可不敢胡乱宣传。我转身即走,半小时后拿回了某领导的批条。他大概没想到,楞住了,想了想才说:企业没有钱。

我笑了,看住他说,有钱没钱,这回都得写了。你不让我去找某人写条,犹有可说,拿了条来,就非写不可——收发不能由你!

我并不在乎那几千块钱,可文人再穷,文人的腿也是腿,文人的时间也是时间,文人的脸面更是脸面。“你可以拒绝我,但你不应该欺骗我”,我正色说。自己知道,一定又是咄咄逼人的口气。

他有些气馁地笑,不断点头,说你行你行——你真行!

曾有一家企业,在我委托的撰稿人交稿之后,拒绝付款,理由很堂皇:写得也太差了!我二话不说,抓过来重写了一遍。他不能说我的稿子“太差”,因为我的稿子,实在是他见过的这类稿子中最好的——当然,他最后只好付钱。

说起来,我不争一城一池,但做起来,我却不退一毫一分,就是问人家要钱,我也绝不低三下四,摇尾乞怜。

这里面,也有一个“格”。

我鄙视这样的文人:见了有钱的主就点头哈腰,喏喏连声,恨不得当时就矮下去半截;我也鄙视这样的文人: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手眼通天,结果是钱一到手就杳如黄鹤,从此没有下文。

酒桌上遇到过这样一个记者:张口老杨,闭口白冰,口沫横飞,兴奋得不能自拔。一桌人视若神明。我先还搞不清他说的是谁,后来才知道,老杨居然是指杨尚昆,而白冰就是杨白冰——那是90年前后,杨氏兄弟声光日炽,举足轻重,而此人手里,据说就有他们家庭的红机子号码。

真假莫辩。结果就有企业掏了十万块钱,赞助了他所谓的一个据说是杨白冰名义发起的歌舞晚会,也莫辩真假。

4

我一直坚持认为,在企业报告文学这一块,我写的是最好的。并非狂妄,因为没有哪一个文人,会在这种数着字付钱的文章上,像我这么用心。

这不关乎才情。

曾给驻守淮北的325地质勘探队写稿,情绪激动,通篇不能自制。采访时我多次泪流满面,为了这支队伍历史上的赫赫功勋,也为了它今天的艰苦贫穷。没有325地质队,就没有淮北市。可是创业者的艰辛,已经被林立的高楼和闪烁的霓虹掩盖了,这座日益繁华的城市,如今早就淡忘了那些早期开发者的名字。

坐在325地质队淋淋淘淘,满墙毛霜白碱的简易平房里,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和悲凉。

后来,省地质勘探局的一位副局长,在一个会议上提到这篇文章,他说:淮北有这么一个教师……说这话时他流下了眼泪,他有些激动地问:一个教师,一个外人,对我们作出这么高的历史评价,我们有什么权力看不起自己的工作?!

几个月后,有人向我转述了这段话,可想而知,我也差点流泪了。

还能流泪,真好。

因为金钱,因为物欲,我们正一天天变得麻木。我们变得只会看有钱人的眼色行事,我们的笔也只为掏得起钱的人涂脂抹粉。所以当我写合肥某厂的稿子在晚报上发表后,反馈过来的竟是这样一句: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这样来写我们工人了。

这句话让我心情沉重。

是的,我们已经很少顾忌到第一线的劳动者,那些辛辛苦苦创造财富的工人,我们只须拍好企业家的马屁,从他手里拿回转账支票。作为文人,我们变得越来越没“品”了。因此我常常自问:你写这些阿谀奉承,转瞬即逝的文字干什么?

这是一种矛盾,生存与个性的矛盾,也是文学和文人,为时代进步所付出的代价。既然不能不写,那么就让自己写得好一点吧。我努力在这些为老板们竖碑立传的文学中,给普通劳动者也留有一点位置,哪怕是极小的一点位置,来弥补我的歉疚。我知道我手里拿着的每一分钱,都是你们的劳动所创造,因此我不得不请你们,原谅我的趋炎附势。

文人无行,这是一句老话。

中国历史上有过许多非常时期,文人们在整体上暴露出自己的无行。不知很多年以后,历史会对我们这一时期的文人,作出如何评价?

5

不接受企业对我个人的馈赠,更不伸手要东西,这是我从一开始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作为文人,拉赞助是时代给我的无奈,大节已亏,细行则不能不谨。

而且这是个人操守,尤其应该看重。一样是托钵,我的体会,也有个性魅力,更有人格吸引。

经常有人说我“会拉赞助”。举例之一,是某某企业,多年以来,没有谁从那儿弄出来过什么钱,连某某记者,那么会弄钱的一个人,住了一个星期,最后也还是两手空空。

说这话的人不知是不是知道,某某记者,每去“手必伸”。一床被面也拿,两床被面也要,再不然,弄两斤顺手牵羊的茶叶也好。如此不堪,哪里让人看得起。

而我的作法是:不管东西多少,一律深闭固拒。我说我不能拿你的东西,请给我留点自尊心。前后去过这家企业十多趟,只在我调离淮北前去告别时,才收下他们一段真丝,一床被面。是不能不收,他们说潘老师!再不收下,就是看不起俺!这家企业,就是省委书记卢荣景说过的“南有密封,北有杭淮”的杭淮丝绸厂,厂长赵开俊。

我认识他时,他的企业才刚刚起步,只能织最一般的三彩被面。而现在这个厂的织锦缎,已经繁复绚烂到十三彩。1987年的初冬,一个无雪的冬季,我坐在他那四面透风的简易工棚里,听他诉说最初的艰辛。他三下浙江拜师学艺时,手里仅攥着几块钱。急景雕年,雨雪载途,这个在农村里深受歧视的地富子弟,其心境的凄凉无助是可想而知的。说完这些后,淮北平原开始弥漫起苍苍茫茫的暮色,我站起来说,我要到十几里外的北山去。

他十分诧异,因为天眼见得就黑透了,而北山不通汽车,他不知道在这个时候,我怎么还能上路?

后来他不止一次说:潘老师,我就佩服你!

我离开他厂子的时候,天完全黑严实了,他站在路边送我,使劲地挥着手。就是那个冬季,我以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丈量了淮北乡村的土地。我结识了一大批农民朋友,他们中的不少人,后来成了那块土地上声名赫赫的农民企业家。鲜花著锦,前呼后拥,出有车,食有鱼。但不管在别的记者、别的文人面前如何倨傲,他们和我,一直保持着平等和友谊。

他们喜欢说的一个话题是:潘老师,还记得你那年来的时候不?

即使是这样的友谊,我也仍然坚持不受他们的礼物。我说别别——请给我留点自尊心。

在这个时代里,我们自己能够维护住的,也只剩下一点自尊心了。

6

有这样一个笑话:北京来了一个记者,也是来拉赞助的,席面上自己糟蹋自己说,如今男记者是男流氓,女记者是女流氓。他的同学就问:那么你呢?回说:连流氓都不如!

这也太过了。他的同学是个文人,约略相当于我现在的身份,平日里风裁整肃,是不大开玩笑的,但把这话学给我听时,却十分做作地大笑。

她一定很伤心。文人沦落到这一步,在她那样有思想的人,一定有很深刻的忧伤。而且后来我想,她说这话,或者是对我的一种警告,因为她觉得像我这样子在外头跑,“追逐金钱,沉浸宴酒”,可能学坏的机会太多了。

所以才要细行唯谨。

我出去,从不要企业派车。既不要车接,甚至也不要车送。我不觉得这样就有失身份。我第一次去濉溪农村采访一个农民企业家时,他一定要我等到下午三点,等他新买不久的奥迪回来送我。我说完全没有必要。现在才两点多钟,我可以走着去。因为往南庄的大山里走不通车,我才这么说。我希望自己在天黑前,搭上一辆拖拉机。步行不过五六里地,他们的车追了来,司机学他老板的话: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记者!

只要是上边来的会写字的,他们统统称之为记者。

这家企业后来和我保持了长久的友谊,我现在到淮北去,任何事没有,也会去那里坐坐聊聊。他们就说一些我熟知的文人的趣事给我听。某某,打电话来,要车,口气希大,说是立即派车来,我在办公室等着!“希”是非常的意思,淮北土话。我问派了没有呢?他们说派什么派!看把他肿的,不知自己姓啥啦!

“肿”也是淮北方言,意思相当于烧包。说的这人曾是我的学生,在淮北企业界有很多笑话。比如打电话给某县长,说马上给我送两箱酒来!又比如给某企业家,说我下午去你那转转,准备一下晚饭!自然都很难有下文。此人与对杨尚昆口称老杨,杨白冰口称白冰的那位,在淮北企业、新闻两界,被讥讽为“两大宝”。

然而不坐车也有诸多不便,像那回我去电厂采访,就被拦在大门外边,无论递上什么证件,就是不看。无奈只好打电话上楼,让宣传部来人到大门口领我。埋怨: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我们去车接!我没说话,接着是采访。从这时开始,我流露出了相当的自信,我想只要一进入工作,以我深入而简洁的作风,就是坐公共汽车来,也不会被人家小瞧了。

果然,一致好评。可见虽是遵命文字,也一样能赢得企业的尊敬。

7

补塘先生说:只有中国才有“清贫”之说,在美国,穷人就是下等人,就是坏人。这是我读杨绛散文时,印象颇深的一句话。

补塘是杨绛父亲杨荫杭的字。

这是一种深刻的文化差异。孔门弟子中,子路在那个时代,也是很能拉赞助的,连老师死后门下弟子庐居三年所需的花费,也主要是由他早年筹集。但无论是在孔子生前还是身后,孔门高弟都首推颜回而非子路,这就是中国文化所独有的价值取向:清贫。

“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是甘于清贫。

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今天还有多少人甘于清贫?说起来这几年,拉赞助固然是情出无奈,但深夜扪心,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追逐金钱”的利欲之心。先是不安于十几年教书生涯的清苦,对轰轰烈烈、花团锦簇的商业文化活动跃跃欲试,后来干脆就混迹于其中。谁知这一脚踏进来,就险险乎陷于没顶之灾。很有几年的时间,我基本上不读书,奔波嗷嘈之间,一本在握的,也只是一些地摊上的探案与秘闻。“我真是堕落了。”有时这个念头会突然兜上心来,随即就自我安慰:堕落的也不是我一个。

然而越来越不安,心境也日益疲惫操切。就常做出一些英雄欺人的举动。在一家企业,本来谈得很愉快的,仅仅因为人家一句玩笑话重了一点,我就怫然色变,说:我并不少你这几个钱!然后站起来就走。

回来后我爱人说我:你又何必?到底是一笔款子,对编辑部也是一个交待。我说赵孟所贵,赵孟能贱,我就是要让那帮有钱的主知道,文人虽然穷,也还不在乎那几个钱!

这就不但浮躁,而且矫情了,充分暴露了文人自欺的嘴脸,当然也有在当前商业化氛围中的失落和不平,一种群体焦躁,并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情绪。然而社会状况、历史语境都有了如此大的改变,无论是我个人还是我们整个群体的郁愤,也都只能如毛泽东所言,是几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了。

而且就目前的状况看,只要我不离开刊物,我的托钵生涯就仍然得继续下去。冯亦代曾在给徐迟的信中说:其实我们的写作就是我们的下海,我是过来人,下了商海,便不会有文学了,可笑他们连这点道理也不懂。读来触目惊心。我丈夫说潘小平,你江郎才尽了,所以你才热衷于拉赞助。他总是在我辗转不眠时说这句话。中夜寂寂,这句话听来,就不仅惊心,而且让人感到害怕了。

多年以前,曾集《论语》句以自勉: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乐亦在其中;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时至今日,一字一句仍历历如在眼前,而《论语》么,却早已不去翻它了!

§§中国男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