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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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本小说不写凶杀案。

可是本小说的开头,却又是:“救命啊,杀了人啦——”

这么一声尖锐的呼叫,而且是女人的,从1301室那半开半闭的门内传出,还能不是凶杀案?

左邻右舍中勇敢者冲锋在前,好奇者紧跟在后,随即鱼贯而人。

场面酷烈:有鲜血,有格斗遗迹,有倒地之一男一女,有手持凶器尚僵立于旁之一男一女——这还能不是凶杀案?

目击者们认出了现场人物:

一头鲜血倒于内室居中位置的,是1301室之户主夏厂长;面色惨白如纸、侧卧昏死于门厅与内室之间的门槛上的,是隔壁1302室的美艳娇嗲的、号称本“小花园楼”之“楼花”的顾怜怜;手持一木质矮凳,上沾血迹——那自然就是凶器了,如泥塑木雕般立于夏厂长旁的,是厂长的老婆夏妈;而在人们蜂拥而入后依然还两拳紧握两目圆睁颈项额头青筋暴突者,则是夏厂长的儿子,那傻乎乎的夏大大。

闪电似地,熟知1301与1302两室之隐秘的近邻们,脑中掠过了一串相同的公式:

A,夏厂长与顾怜怜是相好;

B,夏妈终于忍不下去了;

C,夏妈指使了傻儿子夏大大;

D,母子俩合谋收拾奸夫淫妇;

E,凶杀。

有报警的。有喊救护车的。有似是劝慰似是关切实为看管住凶手不使逃遁的。有急急出门进入上通下达之电梯房作本楼最新新闻之传递的。全楼大忙。

几天之中,关于小花园楼里发生了凶杀案的故事,被这一片梅陇地区的男女老少广为传播,一时成为楼群之间的文学热点。

故事是这样的:

情杀。

复仇。

夏厂长虽没有被杀死,但是他被杀了。他的头上开了裂,医生后来检查是颅脑骨折。他的顶门的头盖骨凹陷了下去,出了一个坑。X光透视过,因为是厂长,厂里效益又好,有钱报销,所以还作了“核磁共振”,确诊为稍稍开了一点点缝。医生说如果那小板凳用力再大一点,这条缝再稍许开阔一点,脑浆一旦流出来,这个人就没有救了。幸而夏妈病病歪歪的,手无缚鸡之力,小板凳又只是软皮皮的杉木,不在夏厂长家的成套红木家具之列。不过,夏厂长除了头上出了一个凹坑之外,还有一处也受了重伤。那是他的下身,他的下身被人踢了。这脚踢得非常重,把他的两颗卵子踢碎了一颗,踢歪了一颗。传故事的人说,夏厂长实际上已经变成太监了,废了。

砸的踢的是上下这两个关键部位,符合情杀原则。

故事还有场景叙述、细节描写,甚至评点:

正月十五。农历。晚饭后的黄金时段。拥有鞭炮的都想到应该在今天出清本年存货了,于是“高升”的“蓬蓬”与“一千响”的“噼啪”开始争艳斗辉,一时里的闹响,绝不亚于大年三十和年初一交界的十二点钟,也不亚于年初五早上的喜迎财神了。在一片喜庆之声中,夏厂长头上挨了一击,胯下受了一踢,他所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就被轻轻地淹没了。

可是夏厂长家的隔壁邻居,即1302室顾怜怜,却一下子感觉到了异常。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就是。她本来是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两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眼睛紧盯着荧屏上的演出,除了指缝中漏人的鞭炮声,什么都应该没听见的。可是她却觉得好像头上挨了一下子,耳内的鼓膜“嗡”地震了一下。岂但如此,她居然还觉得隔壁夏厂长家里有什么东西摔倒了。这种感觉,据说她后来在公安局里作陈述笔录时,还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差点再次昏倒。你想想吧,外面的鞭炮震天响,面前的荧屏正在演出着闹元宵的联欢节目,两三个正在演小品的演员正在夸张地做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和动作,顾怜怜的手又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居然能听到厚厚一堵水泥墙那边似乎有人倒下的声音,这不是鬼使神差,又是什么呢?顾怜怜本来是一个绝对唯物主义者,在全民皆放鞭炮的今天,在大家有饭吃了有衣穿了有地方玩了也就特别地敬鬼神讲迷信的今天,顾怜怜却是不敬神也不惧鬼的一个人。她从来也不放鞭炮。她甚至极其讨厌鞭炮。三年前她搬到这个楼里来的时候,就没有像本楼所有新迁户那样放炮送糕,只是挑了个既不是礼拜天也不逢六逢八的普通日子,一鼓作气悄没声响地搬了进来。她不是个把自己的命运寄于鞭炮焰火上的人。可是正月元宵那天,她却能在鞭炮声中听到隔壁夏厂长捧着自己的脑袋,夹着自己的裤裆倒到地上去的声音,这还能不让她感到后怕吗?

顾怜怜站起身来,犹犹疑疑地却又是身不由己地离开了她为之迷恋的荧屏,冒着鞭炮声响的倾盆大雨,拉开门,走出门厅,向隔壁的1301室拐去。1301在小花园楼第十三层东向打头第一间,从她的1302室出来转个弯走过去不过三步路,顾怜怜熟门熟路到了夏厂长家门口。夏厂长的家门没有掩上,留着一条缝。顾怜怜驾轻就熟地推门而入。这时候她就看到了倒在地下的夏厂长,红兮兮的鲜血已经涂满了他的脸,如同电视剧《水浒传》里讨伐方腊后的梁山好汉一般。进入顾怜怜视野的,自然同时还有那手上提着一个小板凳的夏妈和握拳弓腰作肉搏状的儿子夏大大,那母子两个,赛似电影中的定格,左右两边均衡对称地布局于鲜血满脸的夏厂长旁边。也完全就像电影和电视里的演出一样,顾怜怜在没有任何导演指点的情况下,两手高举,捧住自己的脑袋,从胸腔直冲头顶地冒出了一声高喊:“救命啊,杀人啦——”然后就一点也不是做戏地晕倒在夏家门厅与内房之间的门槛上。

顾怜怜的这声喊叫声震裂帛,而又正好在一浪高过一浪的鞭炮声之间隙。小花园楼内但闻其声者无不见义勇为……瞧,这故事就又回到了本小说的开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