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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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三年过去了,田教授老多了。

人的衰老是有加速度的。加速度起始之时是女人四十岁之后,男人五十岁之后。田教授两年前年过花甲,从站了一辈子的讲台上一走下来,更是很快就白了头,弯了背,失却了壮年风采。田师母在的时候,他的白头还有她每隔三两个月染一次,他的弯背也有她给捶捶,相伴着出门时,田师母会不时地发出指令道,哎,直点直点,令他努力挺起了腰杆作精神状;可是待到田师母一过世,完了,他就此彻底地加速度归位,成为我们这个城市的重大社会问题即老龄化问题的构成因素之一了。如今,只要他拎了篮子到菜场去买菜,那些山东籍的菜贩,即使是也已四五十岁的,也都尊称他一声“大爷”,收了钱还要小心地说,您走好了大爷,地上滑着呢大爷!

日显老态的大爷田教授,决定出租他那一室一厅。

那一室一厅,自从田师母去世之后,一直空关着。

相伴了三四十年的人,说走就走,田教授像是死了一半,这住了二十年的一室一厅的房子,从此就没了活气。死了一半的田教授进入没有活气的房内,感觉上就像是进了一具硕大的活棺材,冷冰冰空荡荡硬邦邦乌沉沉,本来就剩余不多的精气神,又在一天天地被那种阴沉之气吸吮融蚀。丧偶一月余,田教授有一天很偶然地照镜子,看见了一个双目无神、形容枯槁的自己,想起了“行尸走肉”这个词,心中顿时升起了对死的恐惧和求生之欲。“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那只适用于痴情少男少女,如小说中的少年维特之类,并不适用于像田教授这样的年事已高的普通人。古往今来,有谁见到几个为了心爱的夫或妻先行一步然后就为了那爱而不要命,马上紧跟了去的实例?少。绝少。所以,对于世上千千万万芸芸众生而言,应该是“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田教授自然难以免俗。他想起了儿子田平的盛情力邀,当即从那眼看就会要了他的老命的一室一厅撤退,锁门,上楼,从此住进了田平刚刚买下的那套五层楼上的三室两厅。

说是田平买下的,其实田教授在这三房两厅里还是占了相当大的份额。依他的职称和年资,他哪里会只住着底层那套跟我这个小助教一样的窄而阴湿的一室一厅?学校在他晋升正教授时,决定给他调配或是增配住房。问题是因为住房制度的改革,田教授要是想得到既可以跟儿子分户又不远离儿孙的那套五层楼上的三房两厅,即使最大限度地计算了他的数十年工龄加上大学正教授的高级职称再加上国务院颁发的特殊贡献专家待遇,他还是得再拿出很大的一笔钱来,六位数。他办不到。他是一个终生以教职谋生的老牌工薪族。到了可以出国去发洋财或是留国内搞第二职业甚或在家里给初三高三吃小灶子弟上辅导课赚外快时,他已经老了,除了兢兢业业地完成他的本职工作,其他什么都干不动了。他属于那种“有牙的时候没有花生豆,有花生豆时没了牙”的失落一代。他退休之后立即就失去岗位津贴,法定的退休工资是三位数。于是他只好求助于办得到六位数的年轻一代田平。田平办到了这个数额。三室两厅的房门钥匙到手了,田平和他的妻儿住了进去。田教授和田师母还是留在底层与我家相邻的一室一厅之内,很愉快,很满足,想起楼上那套有自己份额的三房两厅,心中就充满了成就感。

儿子田平很孝顺,媳妇丁丽很贤惠,田师母一走,小夫妻俩就对田教授说,老爸,搬上来,跟我们一起住吧。这话简直成了预言。现今的年轻人,要比田教授这一辈更深明世事,早就会想到后面的好几步。田教授不出所料地很快就逃上楼来。

年余无事。

虽年余无事,田教授还是总惦记着底层那套一室一厅。空关着就是闲置着,闲置着就是浪费着,浪费着与暴殄天物无异,田教授的心就像那房子一样空空落落。田教授再书呆子,再没有经济头脑,也读得懂报上常常出现的那句“您的空房就是您的财富”的广告语。他从搬出那房的第一天起,就萌生了将房出租的念头。

这念头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茁壮成长。每当田教授下楼从信箱取报纸,从那一大堆胡乱塞人的化妆品推销书和通阴沟大王自我介绍中看到了有关房屋租赁的广告,总是小心翼翼地抽出来,上楼后戴上了老花镜细细研读。有时候他上街,在地铁口看见了一字儿排开的那些散发“征租出租广告”的人们,也会主动走上去,从其中一人手中接过一张来,然后,不出其经验所料,那整整一长溜男女们,便争先恐后地把他们的红红绿绿的纸塞到田教授怀里,让他满载而归。他由此而日渐深谙了政府之有关政策和租赁市场的价格信息。

田平支持他。田平而且从理论上给他分析了市场运作的可能。他说,上海滩上始终流动着一群没有固定住所的人,其中主要是外地来沪人员,但也不乏一些虽有上海户口但仍然不想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的人。我的许多朋友,就都是租房族。像你这样的,老爸,几十年如一日地被圈在华大围城里而且不思突破的,其实已经属于珍稀类了。所以,你不必担心没有房客来源。

经过长达年余的思想准备,田教授终于将他的理想化为了行动。

促使他摸出手中那把底层一房一厅的大门钥匙,并成为他第一个房客的,是他的一个学生,本校的一位青年助教。

青年助教刚留校。

留校的当然是好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的。

田教授教过他,不过那是他刚刚进华东大学时。田教授记得他那时刚从福建的一个山沟里考出来,浑身带着土气,喜欢穿那种脚趾缝里夹了一根带子的拖鞋进教室。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田教授这一次见他来租用房子时,老眼昏花得都差点认不出他了。他西装革履,头发有款有型地用什么香喷喷的东西固定住,架着一副没有镜框只有玻璃片的眼镜,身边还有一个很年轻美貌的女郎,他说那是他的未婚妻。

你怎么知道我……我有空房,我要……我打算……

田教授说得疙里疙瘩。虽然一直存有出租余房之心,但真的有人来谈这事,谈租期,谈租金,让他从堂堂国家公务员、大学正教授的角色转换进入房屋出租人、食利二房东之列,他还是从心底里生出一种羞惭之情。他的舌头像是短了一截。

助教笑着说,信息社会嘛,我还没毕业时,就知道您老打算出租这底层的一室一厅了,是四十二点七平米的建筑面积,没什么装修,煤卫是全的,只是下水道总有点堵塞,老师退休工资不多,出租了房子多少有点补贴,总比空关着合算,对吗老师?

师未必贤于弟子,弟子未必不如师,韩愈早就说过。这位当学生的表达得既到位又流畅,实实在在,田教授虽有一种早就被人算计着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解剖开来的感觉,但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点头称是。

其实,老师也并不是就缺这几个钱花,学生很尊敬地望着他道,老师就是不收费,帮学生解决当前的困难,也是肯的,是吗老师?

田教授立即滋生了师道尊严的自豪感,说那当然,那当然。

不过如今是商品经济了,学生说,我们又怎么能克扣下区区一点租金,让老师蒙受损失呢,你说是不是,娟?

被称为娟的女子甜甜地笑着,说,就是嘛,我早就知道您了,王老师,您是他的恩师呢。

田教授说,我不姓王,我姓田。

啊啊,娟说,瞧我这记性,他可真的是常常谈起您呢,说您是系里最出色的老师了,上课上得可棒了。

这一下真是搔着了田教授的痒处。田教授一生认真教书,奉行“述而不作”原则,著作不多,但上课效果之好,倒的确是众所周知的。他二话不说,马上就接受了这位学生说出的一个价钱,交出了他手中的那把钥匙。

那价格,还不到田教授经过长达一年之久的对租赁市场价格的调查和比较之后的对自家住房所作出的评估和预计价格之一半。

田教授还欣然同意了学生先住后付的要求。

晚上田平回家来,听说田教授已经成功地租出了空房,大为赞赏地说,好,我们老爸总算没白费了一年的筹划,跟上了时代的脚步!丁丽,把那些隔年陈茶统统倒了,我们老爸说过的,他今后收的租金,专用来买当年的新龙井了!

田教授说,啊啊,总比空关着好,是不是,总比空关着好。

虽然是文科教授,但如此简单的加减法,他还是会算的。他明白吃了亏,需要自我安慰。

丁丽在一旁窃笑,也不去倒掉可以用来做茶叶蛋的隔年老茶。只要田平不问,她是不会把老爸上当的数额说出来的。这就是她的贤惠之处。

但不久田平就知道了。这个城市的文化圈就这么大,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传给田平一个消息说,哎,你家老爸系里的一个后起之秀,占了你老爸的便宜,还在茶余饭后与朋友们笑谈你老爸之迂,之傻,之洋盘阿曲西,你知道不知道?

田平当晚就去敲开底层一室一厅的门,对袅袅婷婷睡眼惺松的助教之未婚妻娟说,这套房子,我们不出租了,请你们明天就搬。但一个星期的租金,你们必须照付,如有异议,我们双方到你们系里院里学校里去解决。

田教授收到的第一笔租金,刚够买一两当年中等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