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水滩转悠了大半辈子的喜顺老汉,最近一些日子突然被噩梦缠绕,开始置身一种虚无缥缈的梦幻世界。
早晨醒来的时候,喜顺老汉总是要先瞧上一眼那杆猎枪。那杆猎枪依旧稳稳地挂在对面的墙上。那里有一颗钉子,枪身与背带摽成了一个三角形,并没有丝毫动静,还是昨天睡觉前挂上去的样子。却就奇怪得很,猎枪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便像长了腿似的,端端地走进了喜顺老汉的梦里,然后在半空中浮游不定,然后无端地自动发火,随即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轰响过去之后,满世界弥漫开的是红色的血雾。喜顺老汉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吓醒的,手压住胸口的地方,是一汪冷飕飕的汗水。
都说梦是一种古怪的谜,猜不透解不开,却能够预示未来。对这个反复出现的梦境,喜顺老汉一开始并不理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人活一辈子谁不做梦呢?照样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可是这个怪梦后来总是搅扰得喜顺老汉夜不成寐,睡得越来越不踏实,就不能让他无动于衷了。于是,喜顺老汉就很无奈地琢磨起这个噩梦来了。这一琢磨不要紧,还真琢磨出了一桩事情。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喜顺老汉终于明白了。有个邪恶的东西时隐时现,在暗中悄无声息地盯着他,饶不下他这个老家伙呢。
这个邪恶的东西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是一只狐狸。
其实,喜顺老汉多次碰到过这只狐狸。这是一只很老的红狐,甚至可以说是漫水滩最老的一只红狐,差不多和喜顺老汉一样老了。老狐和喜顺老汉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待他端平了枪口,老狐便立即消失了,如烟似雾。等到老狐再次出现在放松警惕的喜顺老汉面前时,那葱根一样的四条腿儿颠来倒去,跳着一种极其古怪的舞蹈。老狐舞蹈罢了,又孩子般地端坐在地上,抬起两只前爪非常老练地梳理着自己红中带白的一片胸毛,那表情似乎也是笑眯眯的,看上去毫无恶意,像是逢场作戏逗你玩儿。这时的喜顺老汉就有一些不由自主了,处在恍惚之中,眼里的老狐便是另外一副模样。在空旷寂寥的漫水滩里,老狐幻作了一个女儿身,披着一袭火红的小斗篷儿,千般妩媚万种风情。喜顺老汉就像一头笨重的黑熊,被施了什么魔法似的,胳膊软得举不动枪杆。等到喜顺老汉恢复了理智后再去看,哪里还有老狐的身影?除过一滩的红柴,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他和自己的影子。喜顺老汉的影子躺在柴棵上,被时不时涌起的旋风摇晃得疙疙瘩瘩歪歪扭扭的。
喜顺老汉用一杆老旧的猎枪打出了威风。
喜顺老汉专打红狐。他曾经悉心计算过,九百九十九只红狐在他越来越精明的追捕中毙命。后来,他的枪法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指眼窝不碰鼻子。往后的红狐出现时,喜顺老汉只需放一枪,小拇指肚儿大小的铁弹一路呼啸,照直钻进对方的眼窝里。这样的狐皮才是上等货,自然能够卖个很好的价钱,养活他一个孤零零的老汉绰绰有余,吃香的喝辣的。喜顺老汉偶尔敲个野兔什么的打打牙祭,那往往是他感觉无聊或者酒醉后随便开开心而已。偌大一个漫水滩,方圆几百里有余,喜顺老汉大半辈子走过来,滩里的每一簇红柴差不多都被他的身影遮蔽过。困了乏了,随便找个高大些的柴棵,将头擩进阴凉里,留出腰身和腿脚,然后四叉八蹬地睡上一觉。猎枪守候在旁边,一根指头搭住机关,整个世界便太平得无声无息。大半辈子走过来,喜顺老汉感觉自己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
喜顺老汉守着这片人烟稀罕的漫水滩,少说也有四十年的光景了。
四十年前因为生活困难,迫使他背井离乡从农村老家走出来,到腾格里沙漠西缘的牧区谋求一条生路。他是外来户,没有谁愿意真正接纳他为牧人,他只好走进这几省区三不管的漫水滩。漫水滩美其名曰漫水滩,其实既无流水亦无清泉,是一片地地道道的大野滩,是老鼠的家园,更是红狐们的乐园。再就是遍地红柴,密密匝匝地铺排开去,那阵势大得吓人。真是应了物竞天择这句话,红柴是一种极其耐旱耐寒的沙生植物,夏天的时候,它的基调是一种深刻的灰绿色,在微风中欣欣向荣;秋天将尽冬天来临的时候,它的枝干经过霜杀之后,立刻变成了耀眼的红色,疑是整个漫水滩燃起了熊熊大火,场面蔚为壮观。蓝天白云之下的漫水滩,不少生灵在这里繁衍生息,最多的就是红狐,它们的毛色几乎与红柴一模一样,难以分辨。红狐发情期间,那怪异的求偶声实在是勾魂荡魄,既充溢着生命延续的那种湿漉漉的温情脉脉的气息,又令人毛骨悚然,不知所以。年轻的喜顺老汉跟着两个同样落魄的汉子辗转来到漫水滩后,一开始只能零打碎敲地摸捞一点好处,用所获之物与当地牧人换一点粮食和油肉,聊充辘辘饥肠。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是那两个伙伴后来都走了,给当地的牧人做了倒插门女婿,其实就是不花钱的长工。人穷志短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喜顺老汉却不买这个账,仗着自己年轻气盛,在漫水滩当起了独门独户的猎人。没想到时过境迁,逢上了开明时代,草畜双承包后的牧人都发了财,当初那两个离他而去的伙伴到后来更是儿孙满堂,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那两个伙伴倒也没有忘记他,曾经骑着高头大马找了来,劝他回心转意,说是天大地大,老来回头,悉心过那剩下的日月,迎进一个有头有脸的寡女也未尝不可。喜顺老汉当时就笑了,将一瓶烧酒咂得张狂,强忍住自己的泪水说,天大地大,几十年前你们都干啥去了?那时我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劲,还能对付如狼似虎的开了怀的女人,你们可曾听到漫水滩里那一声声孤苦的呼唤?几十年过去了,我已经老了,我还拖累别人干啥?喜顺老汉面对昔日的伙伴,面对两张放着油光的老脸,顺手把空酒瓶摔到乌黑的墙上。一声透彻的爆裂和脆响,吓跑了那两个伙伴,从此再不见了他们的身影,再也没有人能够走进他那个狗窝一样的土屋。他的土屋不仅低矮萎靡,而且有门无窗,在大白天里看上去有如独眼豁牙的一头困兽,在那里做着拼死的挣扎。
后来,喜顺老汉独守漫水滩,为了生存的需要,他成为了一名猎手,而且专打红狐。空旷寂寥的漫水滩是他的战场,狡猾的狐狸是他的敌人。他不和天斗,不和地斗,更不和人斗。他和狐狸斗,斗了大半辈子,斗得其乐无穷,斗得风生水起。和狐狸的斗争,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他人生的最大亮点。人都有个死,他也要死,他明白这个最浅显的道理。可喜顺老汉又不甘心落得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结局。天上会有云朵,有云朵就会有雨有雪,有雨有雪就会有漫水滩。漫水滩在他身后还要存在百年千年。当人们有朝一日提及漫水滩,提及漫水滩的红狐,就会想起他喜顺老汉,一个靠一杆猎枪在漫水滩打了大半辈子狐狸的最出色的猎手。那么,他喜顺老汉在那个未知的幽冥世界里,是要睁开眼睛畅笑一番的啊。
喜顺老汉创下了仅用一杆猎枪猎杀九百九十九只红狐的记录。他没有满足,而是心存遗憾,没能凑个整数:一千只红狐。这个心存已久的愿望,他没有向任何人流露过,他只是在默默地等待着这个愿望的实现。而且在他看来,这个愿望的实现已经是指日可待了。他还活着,身体依然算得上硬朗,这是他实现愿望的本钱。他同样也很明白,他还活着以及这个活着的愿望别人都不需要,别人需要的是用钱能够买得到的东西,包括女人。不过,有这样一个愿望鼓舞着,喜顺老汉就活得自在,活得血气蓬勃,尽管他越来越老了,成了一个真正的老汉。他不怕被别人遗忘,等他有朝一日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人们就会细致地赞许他的一生,尤其是那些习惯于讨价还价的经常购买他的狐狸皮的顾客。所以,喜顺老汉寸步不离漫水滩。
问题是,尽管漫水滩是狐狸们的乐园,但狐狸却越来越少了,直至后来少得可怜,少得几近于无。因此,喜顺老汉猎获红狐的过程也就变得越来越不顺畅了,很多时候连续十几天甚至几十天都见不到一只红狐,只能是空手而返。这让喜顺老汉有些困惑,难道是狐狸们变得越来越狡猾了吗?那么,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高明的猎手这一朴素的真理,难道也要从此改写了吗?空手而返的喜顺老汉将自己的脑袋垂成了秋天的茄子,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孤独都沮丧。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这只老狐却不期然地出现了,并且和喜顺老汉玩起了类似于捉迷藏的游戏。
好啊好啊。无论怎么说,来了就好。
就像人们不知道喜顺老汉的那个愿望一样,喜顺老汉同样也不知道这只老狐的来龙去脉。也许,这是漫水滩最老的一只红狐,是整个家族的统治者,曾经拥有无上的权威,漫水滩的其他红狐都是它的子子孙孙。肯定是这样的,喜顺老汉自从见到这只老狐后,经过一番琢磨,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这只老狐始终与喜顺老汉若即若离,来无踪去无影。在他感到沮丧的时候,它突然出现他面前,撩拨他重新燃起希望;在他燃起希望的时候,它又突然消失得踪影全无。老狐像一个料事如神的精灵,掌握着喜顺老汉的心理活动,牵着他的鼻子在漫水滩四处漂流八方游走。很显然,老狐使用的是一种疲劳战术,用这样的方式消耗着喜顺老汉的心智和体力,它进行得不急不缓、游刃有余。喜顺老汉的猎枪形同虚设,基本上失去了作用,一次又一次举起,一次又一次放下,连放空枪的机会都没有了。喜顺老汉就像一具木偶被老狐牵引着,做着徒劳而单调的运动。这样一来,栖息在柴棵上的鸟儿,藏卧在柴棵下的野兔,也都开始对喜顺老汉表示出少有的无动于衷。喜顺老汉出现在漫水滩时,不再有过去那种飞禽走兽望风披靡的景致了,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甚至连他这个人都不存在了。鸟儿的鸣啭格外生动,野兔睡得格外香甜。喜顺老汉当然意识到了这种反常的变化,可他已经无暇顾及,更懒得去理会,他现在的心思都在老狐的身上。
斗法!喜顺老汉想到了这个词,脸上露出了难以理喻的微笑。喜顺老汉和狐狸斗了几十年,也变得和狐狸一样狡黠,所以他并不在乎这只老狐玩弄的什么伎俩。喜顺老汉很兴奋,心想你个狗日的老东西,早不出现迟不出现,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是要看我的笑话吗?我还差一张狐皮,看来就是你了,你是第一千张狐皮。可惜啊,是一张老狐皮,实在是值不了几个钱的。也好,有总比没有强,只要我心存的那个愿望实现了,就什么都有了。你这个老东西啊,我得真心实意地感激你呢。与此同时,喜顺老汉也意识到了这只老狐的厉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只老狐已经在血雨腥风中修练得非同一般了,绝对是一个必须认真对付的角色。多少年来,它不仅无数次成功地躲过了喜顺老汉的枪口,而且隐蔽在暗处,十分冷静地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直到它认为自己应该出现的时候。现在就是时候,老狐终于出现了。老狐的眼里充满了无比的仇恨,那么多的同类,包括它自己的子孙,都倒毙在喜顺老汉的枪口下。老狐大概是这样想的,只要喜顺老汉和它一样不离开漫水滩,不上天入地,它就有报仇雪恨的一天。喜顺老汉也是,自从那个拂之不去的噩梦出现开始,他就加紧了追捕这只老狐的行动步伐,不再咂烧酒,不再贪恋被窝,煮一锅黄米稠饭够两天吃,渴了喝凉水,节省下时间用来对付时隐时现的老狐。喜顺老汉已经预感到属于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了,说不定就突然被阎王爷给收了去,让自己心存的那个愿望瞬间成了泡影。他知道自己是负有罪恶的,杀了那么多的狐狸,狐狸是禽兽里古怪的精灵,这些精灵迟早会报复他的。从那天开始,喜顺老汉就做好了准备,每天不忘蘸上獾猪油擦一遍猎枪,枪筒被他擦得熠熠生辉。几天下来,一满罐的獾猪油浅下去了许多,屋里始终飘浮着一股獾猪油那种特殊的气味。喜顺老汉等待着猎枪那一声灿烂如歌的轰响和呼啸。猎枪也老了,和喜顺老汉一样老,很是有些年头了,枪筒上的那一层烤蓝都被他的手给磨掉了。不过,喜顺老汉对这个追随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伙伴还是充满自信的,关键的时候,它照例能够创造奇迹,创造辉煌。哪怕是最后一个奇迹,最后一次辉煌。对此,喜顺老汉深信不疑。
呃呃,这杆老了的猎枪。
还有那只狡猾的老狐。
喜顺老汉频频出现在漫水滩。喜顺老汉穿着黑衣黑裤,这是他一年四季都不改变的行头,显得很简洁很利索。因此,喜顺老汉黑色的身影在深秋红得如火如荼的漫水滩摇晃的时候,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在飘荡。那杆老了的猎枪横在喜顺老汉的胸前,现在他根本用不着将猎枪掩饰起来,一切都已经是再明确不过了的,老狐就在他身边的某一处地方,平静地观察着他呢,然后选择一个非常有利的时机出现在他面前。只是喜顺老汉的高度警惕,让老狐感觉到了比以往大得多的危险,一招不慎,断了退路,就会丢掉自己的身家性命,得不偿失。或许有另外一种可能,老狐和人类的所思所想一样,深知玩着花样儿、看似轻描淡写地对敌人进行打击报复会有一种特殊的快感。快感也是一种享受,这种享受如果被一点一滴缓慢地推到极致,就会产生无限的欢乐,这个过程远比使对方一箭封喉一刀毙命来得通透淋漓。所以,老狐现在还不愿意这么快就和喜顺老汉刀对刀枪对枪地直接交锋,它要让喜顺老汉在刀尖上跳舞那样,将心提得悬悬的,自己和自己斗,直到他心身憔悴、精疲力竭,如此再三。而老狐就像端坐在台下的观众那样,尽情地观看演员的表演,如此再三。
喜顺老汉在明处,老狐在暗处。
老狐的迟迟不肯再出现,果然激怒了喜顺老汉,他的心里涨满了急于求成的渴望。喜顺老汉也明白,老狐之所以迟迟不肯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无疑是蓄意着一个更加阴险的阴谋和花招。喜顺老汉怀揣着一腔愤怒在漫水滩踽踽而行,侧耳倾听着细微的动静,一根手指头始终不离猎枪的机关。这样几天过去后,喜顺老汉的耐心便受到了不小的打击,老狐究竟要使出什么样的花招呢?难道这只狐狸真像传说中讲的那样变成了狐狸精,摸透了他的心思不成?如果真是这样,反倒很有意思了,他喜顺老汉这辈子没有白活一场,遇上了传说中的奇迹,和狐狸精成了掰扯不开的冤家对头。这种可能性当然并不存在,喜顺老汉也只是这样胡思乱想一番罢了,权当是无聊的时候自我调节一下情绪而已。狐狸毕竟只是狐狸,如果真的成了精,大概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人存在了。狐狸的聪明和灵性却是真实的,与其他飞禽走兽相比较,狐狸确实不乏智慧。喜顺老汉不否认这一点,在和狐狸打交道的许多年里,他自认为对狐狸这种动物还是了解的。世间沧桑,斗转星移,万物顺逆,说到底人是主宰。可怕的不是人与兽的斗争,可怕的恰恰是人与人的斗争。在人与人的斗争中,喜顺老汉显然是个弱者,失败得一塌糊涂。他离群索居孑然孤身,丧失了天伦之乐,竟然不知人间的男女之情为何物,他没有能够留下延续自己的生命的血脉。在与狐狸的斗争中,喜顺老汉却是个胜利者,一路威风,高歌猛进,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辉煌。这样想着,喜顺老汉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老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种渴望几乎就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呼唤了。
狗日的老狐,你在哪里?
老狐却像是从此销声匿迹了,再也不愿意和喜顺老汉玩儿了,不愿意和他捉迷藏了。这让喜顺老汉有了被捉弄的强烈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明摆着是一种侮辱,让他感到羞愧。一个月过去了,老狐没有出现。展现在喜顺老汉面前的,是他徜徉了几十年的空旷寂寥的漫水滩。照此看来,老狐不会在近期内露面,确实是在极有耐心地消磨着喜顺老汉的意志。喜顺老汉也意识到应该有张有弛,保持自己的体力,积蓄力量迎接更大的挑战。一个月徒劳的奔波,已经消耗了他不少的力气,举手投足都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喜顺老汉蹚上一道缓缓升起的土岗,像是又恢复了往日那股悠闲的劲儿,转动着脖子四处眺望。四周虽然照例充斥着久远的原始的气息,但是已经再也看不见几十年前那种遍地波涛汹涌澎湃的绿色海洋般的景色了,即便是在这样的深秋里,漫水滩也同样没有了那种熊熊燃烧的大火般的壮观,红柴在连年的干旱中逐渐死去,有的地方甚至连成了片,像人头上的癞疤一样难看。稀稀拉拉的红柴摆布在漫水滩上,充其量只能说是一星半点的火苗儿,看上去是那么的萎靡不振。在干旱的日子里,有两样东西反而特别兴旺繁荣,这便是毒草和老鼠。毒草叫醉马草,羊一旦吃了就会上瘾,如同人吸食了大烟那样很难戒掉,越来越消瘦,最后像得了疟疾那样止不住地摇头打摆子,死的时候只剩下一副榨干了油水的骨头架子和一张薄得透亮的皮。因此,偌大的漫水滩几乎看不到羊群,放羊的牧人只好选择别的地方,将这里的草场拱手让给牧驼人家。数量不等的几群骆驼悠闲地摇来晃去,自然成为了漫水滩的一大景观。然后就是成群结队的老鼠,在红柴底下打洞,啃食红柴的根须。整个漫水滩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馒头一样的黄土堆,每个黄土堆上又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穴。千疮百孔的漫水滩在阳光下触目惊心。狐狸的逐渐减少,使得老鼠少了致命的天敌,繁衍的速度十分惊人。残朽的红柴下面,老鼠在优哉游哉地自由歌唱。许多老鼠大得足有壮汉的鞋底子那么长,蠕动着慵懒而富态的身子,土黄色的皮毛油光锃亮。深秋的季节里,它们常常四脚朝天地仰躺在土堆上晒太阳,那样子如入无人之境,是用不着防范什么的。这就是说,现如今的漫水滩,不再是狐狸的乐园了,已经被老鼠取代,成了老鼠的天堂。野兔当然也不少,可是与老鼠比起来就逊色得多了,只能是陪衬。深秋的漫水滩也少了过去那种清纯的习习凉风,每当旋风掠过,便要揭起一层裸露的黄土,黄土聚拢起来形成铺天盖地的土尘,雾一样地飘浮在漫水滩的上空,久久不散。高远莫测的天空不再深邃幽蓝,被土尘遮蔽得乌烟瘴气、支离破碎。
站在土岗上的喜顺老汉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了漫水滩这沧海桑田般的变化,眼里有了惊惧和诧异。是的,漫水滩对他而言应该是再熟知不过的,蹚过了几十年的光景,轻车熟路,司空见惯。多少年了,自己怎么就没觉出它有如此深刻的变化呢?它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眼前这幅残朽衰败的模样了呢?眼下的漫水滩,有如一个受尽了折磨和苦难的沧桑老人,真是不忍多看一眼。它真实得像一个虚幻的梦境,令人难以置信。
喜顺老汉再次感觉到了一种不祥,有一股凉飕飕的阴风在脑海里回荡,旋即串遍全身,在血管里游刃,冰冷得像一把刀子。和那个拂之不去的噩梦一样,鬼魅而恐怖。他握着枪身的手心渗出了一层汗,感觉猎枪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不那么得心应手了。这时,一只硕大的老鼠钻出土洞,肥胖的身子摩擦着黄土,一边艰难地挪动,一边东张西望,最后它挺直了腰身,将鼓胀的肚腹堆在两只后爪上,然后用两只前爪护着自己的肚子。显而易见,这是一只怀了崽的老鼠。这只老鼠看见了喜顺老汉,先是有一点好奇,两颗黑豆大的眼睛贼亮贼亮地盯着他看了好大一阵子,然后就平静了下来,端坐在土堆上旁若无人地晒起了暖烘烘的太阳,偶尔梳理几下细长的胡须,很有些大智若愚的风范。俗话说狗眼看人低,现在这样子倒成了鼠眼看人低了。老鼠这副样子,反而让喜顺老汉有一些无地自容了,他不仅没有生气,甚至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像是赞许着这只老鼠够得上洒脱的举动。不知为什么,看着这只老鼠,喜顺老汉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三十年前,他和一个恶汉有过一次剧烈的对峙,差一点送了性命。因为一张狐皮,那个恶汉出言不逊,扬言要骟掉他腿裆里的命根子。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喜顺老汉顺手拾起一根未经打磨的红柴棍子,硬是扫掉了对方屁股上的一块肉。命根子虽然保住了,他也为此付出了沉重而昂贵的代价,挨了一顿皮开肉绽的毒打,外加十张上好的狐皮。他在土炕上躺了一个月,冷锅冷灶的,差点饿死渴死。喜顺老汉就是从那时开始离群索居,过起了真正独门独户的日子。他斗不过人,和人斗他永远是下手。他和狐狸斗,终于斗出了九百九十九张狐皮,斗出了一个威风凛凛的猎人。眼下,面对一只老鼠,喜顺老汉竟然一副心有余悸、感慨不已的样子。当然,喜顺老汉还不想就此放下猎枪,也不想立地成佛。那只来无踪去无影精灵一样的老狐饶不下他呢,他和那只老狐必须有一个了断。
喜顺老汉被一只老鼠惊吓后,更准确地说,被残朽衰败的漫水滩惊吓后,第一次感知到了另一种很恐怖的东西。这种恐怖恰恰来自于自己的内心,这很可怕,这也许是他最致命的弱点,喜顺老汉终于意识到了。过去,大大小小的恐怖是别人施加给他的,他只能逆来顺受或者违心地逃避,躲过了性命之灾。现在面对来自内心的恐怖,他是逃避不了的。既然不能逃避,就必须面对。自己面对自己,就像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很深的陷阱,跳还是不跳?总之,一种无法逃避和抗拒的恐怖,其实很早就埋伏在喜顺老汉的心里了,只是他长期以来并没有意识到罢了。现在意识到了,又好像太晚了。
夕阳西下,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暮色里是干枯的漫水滩,秋风穿透枯草时传开一阵又一阵萧瑟的呜咽。喜顺老汉步履滞重而缓慢地往土屋回返,一路上他是低垂着头的,猎枪的枪口也是朝下的。于是,呈现给漫水滩,呈现给那只老狐的是一个更加孤独的疲惫的黑色身影。现在,喜顺老汉并不急于见到那只老狐了,他希望自己很好地睡上一觉,恢复一下体力。也希望那只老狐很好地睡上一觉,恢复一下体力。不知道那只躲在暗处的老狐看到了没有,想到了没有?其实,老狐你再也用不着和我捉迷藏了,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就是了。如果我们之间非有一个了断不可的话,那么现在是时候了。
喜顺老汉边走边想,走了一路,想了一路。
一路上,老狐没有出现。
路是熟路。和早晨出去时一样,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喜顺老汉顺顺当当地走到了土屋的门前。跨进屋门的刹那间,喜顺老汉突然停住了脚。嗅觉告诉他,屋里有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毫无疑问,这种味道是狐狸身上特有的,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准确地说是狐狸的尿臊味。喜顺老汉惊骇不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那只老狐又出现了,不仅出现了,而且胆大包天地闯进他的屋里来了。对喜顺老汉而言,这样的遭遇还是第一次,多少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喜顺老汉在屋门口站了一阵,同时暗暗叮嘱自己,一定要稳住架势,千万不可手忙脚乱,随后悄然地抬起了枪口。喜顺老汉再次确认,这就是天意,是上苍故意安排的,非要让漫水滩的两个对手较量一场不可。既然是这样,也就怪不得他手下无情。令喜顺老汉生气的是,老狐采取这样的方式很不地道,不够光明磊落,何必呢?不过,喜顺老汉很快又释然了,甚至暗自笑了一声。老狐当然知道,喜顺老汉手里不仅有枪,并且和喜顺老汉形成了一种完美的组合,以致如影随形,在这样的组合面前,它只好避实就虚,采取智胜的办法。
站在屋门口的喜顺老汉不动声色地等待着,等待老狐仓皇出逃。
不知等了多久,身后突然传出几声孩童般的嬉笑,又分明包含着孩童绝对不会有的那种怨毒和阴森,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喜顺老汉猛然转过身,手里的猎枪紧跟着发出一声轰响,吐出一条血红的火舌。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等到平静下来,却听见老狐的嬉笑声渐渐远去,余音袅袅。喜顺老汉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来,喜顺老汉第一次放了空枪,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让他的名声蒙羞。
喜顺老汉又一次被老狐捉弄了。
那只老狐光顾了喜顺老汉的土屋,屋里一片狼藉。老狐打碎了他的碗盘,撕烂了他的被褥,把半罐子獾猪油舔食干净后,还没忘记在他唯一的羊毛毡上撒下一泡腥臊的尿。老狐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了对喜顺老汉无比的轻蔑和敌视。老狐的这种举动,明显是要抄他的老窝,来个所谓的釜底抽薪,然后让他像一条丧家狗一样从此离开漫水滩。
呃呃,狗日的老狐!
喜顺老汉这时便也觉悟了,他其实用不着再去滩里,在屋里等着就是了。凡事都是这样,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老狐肯定还会再次光顾土屋的。老狐不找他的时候,是他找老狐;现在他不找老狐,老狐照例要来找他。喜顺老汉和老狐,漫水滩两个相距甚远的生命物种,两个同样衰老了的孤独的灵魂,已经构成一种命运。命运就像一出戏剧,不管是喜剧或者悲剧,都应该有一个漫长而曲折的演绎过程,然后才产生最终的结局,否则,就显得过于平淡了。作为这出戏剧的主角之一,老狐绝非等闲之辈,同类的悲惨结局不但强化了它的仇恨,而且让它变得更加警觉和灵性。只是这出戏剧的下一场开幕的时候,不知道老狐又会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登台亮相。这正是喜顺老汉感到困惑的地方。
那么,就等着吧。
于是,喜顺老汉足不出户,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老狐。
无论白天黑夜,喜顺老汉是不关屋门的,就让屋门大敞着,以便迎接老狐的到来。问题是,老狐又是久等不见,故伎重演,又在考验着喜顺老汉的耐心了。季节一日一日走向深处,从屋门瞭望,稀疏的红柴又枯死了许多,变成了燃烧过后的余烬一样的黑色,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如果老狐在这个时候出现,由于缺少红柴的遮蔽,也许会一目了然的。这只是一种假设,喜顺老汉知道老狐是不会在白天里出现的,它出现的时候必定是在夜晚。这样一来,喜顺老汉在整个白天里便无所事事了,感到很无聊也很无奈,就只能将白天当成黑夜,躺在炕上消磨显得格外漫长的时光。他一会儿看看长年累月被烟熏得乌黑的屋顶,一会儿通过门口看看阳光下的漫水滩。他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能耐心地等待。
等待是一种太折磨人的痛苦,喜顺老汉是那么切肤地体会到了。深秋苍茫的气息从天边从地上,从漫水滩的每个角落向喜顺老汉逼近,逼近的时候不动声色,喜顺老汉却是那么清晰地感觉到了,像一种无形的羁绊越来越紧地捆绑着他。他想挣脱这种羁绊,甚至不可理喻地产生了一种留恋,包括对一棵红柴、一只鸟儿的留恋。可是已经太晚了,喜顺老汉知道所有的东西正在离他远去,然后他听到了一种声音,是自己身体内部发出的。每活动一下就会发出喀喀嚓嚓的声音,从每一道骨头缝隙里出发,穿透松弛的皮肉,仿佛一条鱼儿荡进喜顺老汉的脑际。喜顺老汉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头了,阎王爷正在向他招手呢。好啊好啊,我这就跟你去,喜顺老汉这样想着,同时决定放弃那个心存已久的愿望,不再期待那只老狐的出现了。这样一想,喜顺老汉反而觉得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重物,浑身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就在喜顺老汉已经放弃那个心存已久的愿望时,那只老狐却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老狐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出现的。
老狐大大咧咧地蹲在门槛上,一边用粗长的尾巴轻轻地扫着地上的浮土,一边审视着蜷缩在炕上的喜顺老汉。漫水滩的两个冤家对头,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例外的是,并没有那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场面出现。双方都出奇的平静,沉默无声地对视良久,似是相互之间问询着什么,交流着什么,又像是共同猜测着一道解不开的谜。漫水滩的这只老狐,留给喜顺老汉最后的印象是:一只眼睛在流血,一只眼睛在流泪。
喜顺老汉颤抖着双手,摸起同样老了的猎枪,完成了他人生最后的灿烂和辉煌。枪弹一路呼啸,在乌黑的屋顶上留下了一个醒目的小洞,像天上的一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