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遍地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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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谎花

一群羊是早晨放出去的。

在草滩上走过一遍后,一群羊再掉头往回走,就到了一天里最热的时辰。哪怕有一小片云呢?一小片云都没有,阳光亮得把天空烧成了一张白纸。羊娃子走在羊群的前面,步子迈得又碎又快,宽大的裤角掠过一束又一束干枯的草根,热烘烘的气浪裹着草根上的尘土直往上蹿,扑到脸面上时便带着一种厚重的质感。羊群跟得紧,一个个都是争先恐后的样子。在草滩上走过一遍的羊,其实还没混上个饱肚子,就早早地渴了,满脑子里都是那清凌凌凉飕飕的井水。按说放羊的人是跟在羊群后面的,羊娃子现在却走在羊群的前面,倒像是让一群羊赶着,无奈地在草滩上奔跑,看上去很是滑稽好笑,显得没有规矩不成体统。

水井在土屋的后面,连着一个偌大的黑色的粪场。水进上那吊一块青石板的卧杆儿已经在动了,动得七上八下点头哈腰的。站在井口上的人自然是羊娃子的母亲,母亲弯下腰又挺起身时,手里捋着的一根井绳就随着往上扬的卧杆儿绷直了。系在绳梢子上的帆布兜子湿漉漉地鼓胀着,先是悠然地升出井口,贴住槽头时便瘪了,水漫进槽里去的那个瞬间,有一道白线在阳光下又白又亮地一闪,然后轰隆一声响。槽里的水逐渐地满了起来,满了的水在槽里涟漪出一阵清凉的同时,也把声音缓慢地扩散出去传向远处,传进羊和羊娃子的耳朵里去。一群羊就加快速度,开始奔跑起来了。一群羊再也顾不得率领着它们的羊娃子了,乱纷纷地从他身旁蹿跳而去,仿佛突然之间受到了什么不小的惊吓或者骚扰。羊娃子被一群奔跑的白花花的羊晃得头晕目眩,像在云里雾里飘摇。羊娃子心想,我也得找个地方歇缓一阵子去。

羊娃子其实并不累,只是想图个清静。

去哪里歇缓呢?羊娃子不想去屋里,尽管屋里有一壶早就放凉了的茶水,还有一小罐白糖,放了白糖的凉茶既解渴又提精神。可是,屋里被父亲霸占了。天热得很,正午的时分没有一丝儿风,躺在炕上的父亲光着膀子,只穿个油乎乎的裤衩子,打着遮天蔽日的呼噜,旁边的小炕桌上还蹲着一只鬼兮兮的烧酒瓶子。瓶子快要空了,里面的烧酒都灌进了父亲的肚子。在满屋子的酒气里,父亲的肚子剧烈地起伏着,一只蛤蟆似的。羊娃子感觉父亲就是一只蛤蟆,一只打着呼噜的癞蛤蟆醉蛤蟆,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比一只真正的癞蛤蟆还要难看。父亲在醒来的间歇要静上一小会儿,接下来就开始大声地吼骂,骂天骂地,骂干旱的草滩。这个夏天里,几乎没有落过一场像模像样的雨。天难得地阴上一阵子,很快又云开日朗。云像撒欢的羊一样跑远了,日头就在天上笑眯眯地戏弄人哩。草滩上白生生的,和冬天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基本上还就是冬天的样子,逢上刮风的时候遍地都是翻滚的黄土和细沙。羊吃不上青草,羊瘦成了灯笼,若不是让一层毛给罩着,都能在阳光下透出亮来。羊就嚼那长枪短棍似的枯草根,就一个劲儿地喝水,一个劲儿地拉稀,走路摇摇摆摆的像醉鬼。

骂罢了天地,骂罢了草滩,父亲紧接着还要骂一骂母亲,同时捎带上羊娃子。

父亲骂羊娃子时,并没有什么很具体的内容,也就是骂一骂而已。羊娃子一声不吭,心里却说,你成天到晚躺在炕上骂人,躺得展脱脱地骂人,也不嫌累得慌?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到井上去,帮母亲打一打水、饮一饮羊。羊娃子很不满意父亲,替母亲也替自己感到委屈。又不敢反驳父亲,就有了逃避的意思,意思是眼不见耳不闻,你爱咋骂就咋骂去,听不见就等于没有骂。父亲骂母亲就不同了,骂得很实质也很具体,骂着骂着就骂到了一件事情上。父亲是这样骂的:你整天唠叨着种西瓜,苦没有少受,瞧你种下的西瓜,光长秧子不结瓜,这和女人不生娃娃有啥两样?

是这样的,父亲骂得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和根据。

开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突然心血来潮,吵吵嚷嚷地要种西瓜了。说是天大地大的,随便找一块地方开出来,就能种西瓜。母亲还说种西瓜这件事情她都想了好些年,从嫁过来的那年就开始想上了,想得后来眼睛一闭上,到处都是西瓜。溜圆的碧绿的大西瓜在梦中包围了母亲,母亲在半夜里馋得直流口水,口水把半个枕头都浸湿了。有一天早晨起来,母亲就给父亲说了,说得声情并茂。父亲听了哈哈大笑,笑得拿在手里的一块死面饼子也跟着颤抖起来。父亲并没有把母亲的想法当一回事,说是女人这种东西,跟家养的猫一样,天生嘴馋,嘴里没个嚼的东西就颠三倒四地做梦。有那做梦的工夫,还不如多生上几个娃娃。

父亲还说,我在这天大地大的牧区放了大半辈子羊,就没见谁种过西瓜,种草还差不多。草都没人去种,那西瓜就更没人去种了,牧区毕竟不是农村,这叫干啥的务啥,讨饭的务棍。把一群羊放得好端端的,不比干啥强?要啥有啥。母亲说,你说要啥有啥,大夏天的我就想要一颗西瓜尝尝,绿皮红瓤黑籽儿的大西瓜,你有吗?父亲说,你天生的苦命,难道羊肉不比西瓜好吃?母亲说,羊肉是羊肉,西瓜是西瓜,你能把羊肉和西瓜炖进一口锅里煮吗?母亲还目光悠悠地说,我嫁过来都这些年了,就想吃一颗西瓜。我都忘了西瓜是在秧子上结的还是在树上结的。父亲就龇牙咧嘴地说,你种去你种去,你能在不长一棵树的地方种出西瓜,我就能让羊群里的羝羊下羔。

母亲和父亲因为种西瓜的事情拌嘴的时候,羊娃子正坐在炕桌前喝一碗黄米粥,粥里无油无肉,味道寡淡。开春没有几天,外面冷得春寒料峭,屋里生着火炉子,羊娃子的鼻子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母亲就对羊娃子说,你想不想吃西瓜?羊娃子说想吃,同时又觉得西瓜这种东西好是好,但距离自己十分遥远,就很不信任地看着母亲笑了,暗下里站在了父亲这一边。

没想到的是,母亲却当了真。

第二天麻麻亮,母亲就去了屋后的艾莱山里,直到天擦黑才回来。

艾莱山里到处是深深浅浅的山水沟,沟岸长下了许多的野杏树。野杏树的枝条上布满了坚硬的尖刺,不要说羊了,连骆驼这样的大牲畜都不敢靠近野杏树,躲得远远的。母亲去了多半日,回来的时候身后有了一大捆布满尖刺的野杏树枝,让一根羊毛绳子拖着,老鼠拉木锨似的,在草滩上攘起一溜儿狼烟似的尘土。再看母亲的脸和手,被野杏树上的尖刺划得到处是血印子。天冷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母亲脸上的血印子冻黑了,还结了一层蚯蚓样的痂。羊娃子看着心疼,嘴上却不说什么,晚间钻被窝睡觉前,找来一小坨儿绵羊油烤热抹在母亲的脸上和手上。这民间流传了不知多少年的偏方还真的是很管用,不几天母亲脸上的血痂就开始脱落了,只留下一些淡淡的粉红。母亲就这样拖了几十趟野杏树枝,一个小小的西瓜园子的园墙便竖起在离水井不远的地方了。父亲呢,并不为母亲的行为所动,依然躺在炕上喝烧酒打呼噜,那意思是等着看母亲的笑话。母亲知道父亲的脾气,就不愿和父亲再争论什么,在父亲的骂声中该干啥干啥,有时候还要小心翼翼地赔上笑脸。母亲害怕一不小心惹恼了父亲,将那好不容易叉起来的园墙给拆了,把野杏树枝当做柴火给烧了。其实,羊娃子后来是向着母亲的,认为母亲也是受了委屈的。羊娃子想,种西瓜有什么不好呢?也未必就种不出西瓜来。羊娃子很想和父亲讲一讲这个道理,甚至很想劝说父亲从炕上坐起来,端端正正地走出屋门,踏踏实实地帮一帮母亲。羊娃子想得很有力量,却不敢付诸行动,他总归还是怕着父亲的,尽管父亲骂他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很实质的内容,只是捎带一下而已。再后来,母亲就在父亲断断续续的骂声中,在天气逐渐暖和起来的日子里,在那个小小的园子里开了地施了肥浇了水,把从沙漠那边的农村老家捎回来的西瓜籽种了进去。

种了两趟西瓜。

就两趟?

就两趟。

母亲说,够了够了,一家三口能吃多少呢?两趟西瓜就够了。

母亲是兴奋的,脸上有一种平日里少见的幸福和满足,走路都变得很轻盈的样子。在这样一个春天和夏天里,母亲终于将她想了好多年的愿望种进了土里,然后等待着这个愿望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变成实实在在的绿皮红瓤黑籽儿的大西瓜。这样的果当然不会是结在树上的,而是结在秧子上的,准确地说是结在西瓜秧子上的。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么这样的结果就只能是西瓜,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有偶尔路过的其他牧人,看见水井旁边多了一样事物,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被一圈野杏树枝包围起来的园子,忍不住有一点好奇。说这是羊圈吗?是羊圈就不应该砌在这里,其中的道理是很简单的,羊圈离水井远一些才好啊。母亲说这不是羊圈,我们家的羊圈大得很,用不着再砌一个羊圈。牧人又问,这不是羊圈是什么呢?母亲说,这不是羊圈这是种西瓜的园子。怎么可能呢?母亲就又很认真地说,你没看见里面都开了地浇了水吗?我把西瓜籽都种进去了。问话的牧人一下子大笑起来,笑罢后又满眼狐疑地看一看母亲,然后扬长而去。后来,就有人对父亲说,你的女人疯了。父亲也说,我的女人疯了,我的儿子也疯了,小疯子跟上大疯子扬场哩。

不过,父亲还是有一些惊讶。

当父亲看见园子里终于出现一片浓郁而青翠的西瓜秧子时,那喝惯了烧酒骂惯了人的嘴张开来,张成了一个醒目的丑陋的黑洞,许久都合不拢。让父亲没有想到的是,那西瓜秧子说长还真的长出来了,而且是在不长一棵树的地方,而且是一片浓郁和青翠,甚至还开出了一些黄色的花朵。母亲看了那黑洞一眼,将遮在眼睛上的一缕头发往旁边撩一撩,就咯咯咯咯地笑了,笑得连头顶上的阳光都格外灿烂了。

母亲其实并没有怎么笑父亲,这么个从早到晚把烧酒当水喝的人,把骂人当下酒菜的人,有多少笑头呢?一点笑头都没有。母亲显然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情,而这样的事情才值得让母亲很开心地笑上一场。母亲是想起了许多的往事。母亲就将一双被风沙吹得又红又肿的眼睛抬起来,将目光扯成一道丝线,伸得很远很远,越过了高高低低的艾莱山,越过了海海漫漫的腾格里大沙漠,整个的人便也缥缥缈缈地远去了。母亲那一阵子变成了一只鸟在阳光下在白云上飞翔,后来终于落在了一棵大树上。树也许是柳树或者榆树,也许是白杨树或者沙枣树,总之都是老家的树,老家的房前屋后田垅地头长满了这样的树,随便落在哪一棵树上都行,因为都是老家的树。母亲这时又从老家的树上飞下来,落在了老家的地上,老家的地很柔软也很温暖。落在地上的母亲这时又由一只鸟还原成了一个人,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活泼泼的看上去没心没肺的还没出嫁的女儿家。母亲走进了生她养她的老家,那个地处河西走廊最西端的叫东湖湾的小村子。村子里不仅有大片的树林,更有大片的农田,大片的农田里不仅长着麦子、玉米、高粱、茴香和葵花,也长着西瓜。母亲哪儿都没去,母亲闻着麦子开始黄熟的清香,径直地来到了西瓜地,活泼泼地站在了浓郁而青翠的西瓜地里。

是的,老家的村子和母亲现在生活的牧区隔着一道巨大的沙漠,相距千里之遥。那年的秋天,母亲让一匹大青骡子驮着,日夜兼程地走了几天几夜后,嫁给了父亲,也嫁给了沙漠和牧区。对西瓜的垂涎,曾经是母亲打小就有的一个嗜爱。出嫁之前的母亲吃过太多的西瓜,也可以这样说,出嫁之前的母亲,有一半的时光是在西瓜地里度过的。那么,出嫁之后的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够延续一个朴素的西瓜梦呢?于是,母亲在一个不长一棵树的地方开辟了一个小小的园子,种了两趟西瓜。不多的,就种了两趟西瓜。羊娃子没有去过母亲的老家,也没有去过父亲的老家。母亲的老家和父亲的老家其实是同一个老家,只不过是父亲当年出来得比母亲早了几年。早几年出来的父亲入了牧区的户口,成了一个放羊的牧人。这就是说,父亲的老家和母亲的老家同时也是羊娃子的老家,那个叫东湖湾的古老的小小的村庄。

几乎是整整一个夏天,放羊归来的羊娃子就坐在水井旁边的小小园子里,流连那两趟浓郁而青翠的西瓜。准确地说,是两趟浓郁而青翠的西瓜秧子。羊娃子亲历了西瓜籽从种进土里,到生长成铺满一地的西瓜秧子的全部过程,有时候他会觉得,那铺满一地的西瓜秧子是从自己的眼睛里长出来的。这是一个干旱的夏天,很多牧人包括羊娃子的父亲,出门都在抬头看天,盼望着天上飘来有雨的云,然后落下一场雨。羊娃子的眼睛却让园子里铺满一地的西瓜秧子给染绿了,是不是不可思议啊!后来,西瓜秧子上就开出了一些黄色的花朵,几个瓣的花朵静悄悄地张开,花朵的中间有一根纤嫩的蕊(羊娃子其实并不知道这叫做蕊,他的母亲和父亲也不知道),蕊上有嫩黄的粉。用手轻轻地触摸一下,那嫩黄的粉就会毫不客气地粘到手指上,还有着那样一股淡淡腥味儿的香气。开了花才能够结果,那么西瓜秧子开了花之后便会结出西瓜来,和瓜熟蒂落一样的顺理成章。母亲说瓜秧子就要坐瓜了,脸上流露出一种期许和自信。母亲在井上打水饮羊,饮完一群羊就到园子里去,把扯了条开了花的西瓜秧子摆顺,做得一丝不苟。还要给西瓜天天浇水,给西瓜浇水是早晨和傍晚的事情,母亲同样会做得有条不紊。看来是在这样的一个夏天和秋天里,母亲要将自己彻底交给园子和那两趟西瓜了。放羊回来的羊娃子也像一条尾巴跟随在母亲身后,在母亲的微笑中问这问那,俨如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母亲的回答是不厌其烦的,又有那么一种得意在里面。

比如,羊娃子现在看见的只是黄色的花朵,就以为像母亲说过的那样,这就是坐上瓜了,以为一个花朵的将来必定会是一颗青翠欲滴的西瓜。母亲就纠正说不是这样的,如果一个花朵就能坐住一颗西瓜,那一根瓜秧子上该结多少颗西瓜呢?还不得把瓜秧子给累死。瓜秧子结瓜和女人生娃娃一样,生得太多了还不得把娘给累死,再说了,这样的西瓜也长不大。母亲还说羊娃子现在看见的花朵是谎花。谎花是不坐瓜的,开了便开了,开过几天也就败了。为什么会是谎花呢?羊娃子这样问母亲。母亲也回答不上来了,只是说,谎花就像是一个说谎话的娃子一样,说谎话的娃子不是个好娃子。母亲还说,真正坐瓜的花朵和谎花不一样,坐瓜的花朵有所不同,花朵的后面紧挨着鼓起来的一个圆球儿,上面长满毛茸茸的刺,圆球儿会越长越大,这才是将来的西瓜。羊娃子就饶有兴趣地寻找母亲说过的那种花朵,差不多把两趟瓜秧子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后面鼓起来一个圆球儿的那种花朵。找到后来,羊娃子就有了最初的担心和疑问,是不是瓜秧子上都长满了谎花啊。母亲笑一笑说不会的,这怎么可能呢?你瞧啊,这么好的瓜秧子,又肥又厚的瓜秧子,绿得跟啥似的,咋能不结西瓜呢?这也和女人生娃娃一样,着急了不顶用,怀上娃娃还要在娘的肚子里长上十个月。羊娃子不傻不笨,母亲这样一说,他就听明白了,也因此开始了有些漫长的渴望和等待。

小小的园子和铺满一地的西瓜秧子,也终于再一次引起了父亲的注意。

在屋里炕上喝烧酒打呼噜的父亲那一次就又出现在了园子里。父亲走路倒背着手,敞开的汗褂里袒露出有点往外鼓的肚子,模样完全是一个养尊处优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甩手掌柜。父亲不穿袜子,也不提鞋后跟,鞋后跟在父亲抬脚走路的时候叭嗒叭嗒响,像伸进破碗里舔水的狗舌头。父亲这个样子,就又是一个懒到骨头里去的懒汉了。那一次父亲懒洋洋地转到园子里,眼里像是突然有了某种疑问,而且是一种很深的疑问。父亲例外地在园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一边翻看着瓜秧子一边说,该撤肥了。

母亲说,咋能撤肥呢?要不然瓜秧子能绿得发黑?

父亲说,水浇多了。

母亲说,西瓜一泡水,没水能长出西瓜来?

父亲说,该掐偏条了。

母亲说,秧子后面结大瓜。

父亲当时不再说什么,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母亲后,就倒背着手叭嗒叭嗒地走了,鞋后跟依然像伸进破碗里舔水的狗舌头。父亲走着走着,却又回过头向园子望了一眼,见没有什么动静,这才下定决心似的到屋里喝他的烧酒去了,打他的呼噜去了。母亲对父亲说下的话是,你就等着吃西瓜吧,又沙又水的绿皮红瓤黑籽儿大西瓜,小心甜掉你的下巴。父亲就大笑,嘴又张成一个黑洞。还有一句话没说,母亲怕对父亲的刺激太大。这句话是,等着你让羊群里的羝羊下羔。

接下来的事情,好像发生了不好的变化。

好像羊娃子最初的担心和疑问得到了验证。西瓜秧子都长疯了,横七竖八地漫漶开去,都攀爬到围绕周遭的野杏树枝上了,就仿佛是早已经枯死的野杏树枝重新长出了叶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上去很是突兀,也有些惊心动魄。而真正的瓜秧子却不见坐瓜,连小拇指肚儿大的瓜都没有结上一颗。按说到了这个节气,连水井周围白茨草上的浆果都挂上一层胭脂样的诱人的红色,西瓜至少长得应该有喝茶的瓷碗那么大了吧。长疯的瓜秧子上开的都是谎花,谎花开满长疯了的瓜秧子,给羊娃子的感觉是,园子里挤挤挨挨地坐满了头上戴着绿帽子胸前别着黄花的说谎话的疯子。

母亲这才着慌了,一下子想起父亲说过的那些话,什么撤肥啦水浇多啦该掐偏条啦,好像都说在了道理上。母亲心里一急一慌,就站在园子里也像父亲那样骂开人了:你这个老东西、癞蛤蟆、酒鬼、走路不提鞋帮子的倒灶货,早就明白是咋回事了,倒背着手说话腰不疼,还撂下了那么多的风凉话,你就不怕闪了自己的舌头?母亲这才知道是轻看了躺在屋里炕上喝烧酒打呼噜骂人的那个老东西,原来是深藏不露,单等着看她的笑话。反过来一想,也不能完全埋怨父亲,人家早就给提过了醒的,只怨自己被铺满一地的瓜秧子遮住了眼。

母亲骂罢了,就又支使羊娃子去屋里请父亲,肥可以撤水也可以少浇,那瓜秧子上的偏条该怎么掐?从哪儿掐?羊娃子兴冲冲地去了屋里,过一阵子返回到园子里时却带着一脸的沮丧。母亲就知道被那个老东西拒绝了,那个老东西人展展地睡着,却把尾巴直直地翘起来了,正躺在炕上幸灾乐祸哩。母亲到底是个女人,经不住父亲的连骂带挖苦,心里真正地虚了,也真正地来了气。母亲叫羊娃子再到屋里去,去告诉那个翘尾巴的老东西,再不到园子里来,就让瓜秧子疯长去,长得越疯越好,就当我种的是草,拔下来喂羊。羊娃子不想去,见站在日头底下的母亲一脸汗水,模样很是凄楚很是可怜,羊娃子只好又去了,把母亲的话一五一十地传达给父亲。

母亲到底舍不得拔掉瓜秧子,心想咋了咋去吧,就让它们疯长好了,长成个啥样子是个啥样子。夜里,母亲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不愿意和父亲搭话。父亲呢,也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背过身去只给母亲一个后脊梁。黑暗中,母亲的眼里没有父亲,母亲的眼里尽是开满了谎花的瓜秧子。母亲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又被瓜秧子缠了身。所有的瓜秧子后来又都变成了蛇,而且一律是绿色的瞪着黄色眼睛的蛇,而且越缠越紧,缠得母亲几乎都喘不过气来了。母亲在梦里拼命地又蹬又踢,终于挣扎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和呼叫,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很是揪心,很是恐怖。睡熟了的羊娃子让母亲给吵醒了,知道母亲是做噩梦魇着了,使劲摇了几下又喊了几声,才将母亲摇醒喊醒,从梦里醒来的母亲一身大汗。母亲扭头看一眼旁边,旁边的被窝是空的,手伸进去摸了一把,被窝也是凉的,说明父亲早就不在屋里了,出去有好些个时辰了。

父亲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呢?

母亲不知道,羊娃子也不知道。黑暗中,母亲看着羊娃子,羊娃子也看着母亲,竟然一时无话,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问题困惑着,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候已是后半夜,外面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在令人不安的静谧中,月亮又圆又大,正好将那银子似的月光投落下来,照得夜晚的大地一片青白。后来,母亲又迷迷糊糊地说,这个老东西是咋了?是到羊圈里看羊去了,还是到亮光光的月亮地里梦游去了。

管他呢,一个大活人丢不了,睡!

父亲竟然半夜未归。

母亲和羊娃子在后半夜里睡得很香。母亲好像也没有再做噩梦,或许是太累了的缘故吧,竟然不知不觉就睡到了天亮。眼睛一睁开,阳光已经白花花地照进了屋里。往往,母亲是醒得最早的一个,早早起来生火熬茶,招呼着让父亲和羊娃子吃了喝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母亲今天也不例外,只是因为瓜秧子的事情生了一顿不小的气,晚上又做了那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醒来得比往日稍微晚了那么一点。不过也不会妨碍什么事情的,一天的日子照旧是一天的日子,这一天的日子照旧是这一天的日子,这一天的日子肯定不会挪到明天去。

直到将一壶砖茶熬得咕嘟嘟地要顶翻壶盖儿,屋里溢满了浓郁的茶香,还不见父亲露面。母亲心想,该不是放羊去了吧?如果真是放羊去了,那就太例外了,今天的日头是从西边冒出来的。母亲就让羊娃子出去看看。羊娃子出去了又很快回来,说一群羊在羊圈里好端端地卧着。母亲心里还是不够踏实,又说该不是到滩上拾柴去了吧?即使是到滩上去拾柴,也该顺便把一群羊赶上嘛。羊娃子就又出去,从砌在后墙的土台阶上猴子般攀到屋顶,手搭凉棚四野八荒地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父亲的身影。母亲就坐在炕沿上一遍又一遍地琢磨开了,这么个好吃懒做的大活人怎么会突然消失了呢?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是赶人家的酒场去了吗?这倒是很有可能的。像这样的酒鬼,过一段时间去赶一赶人家的酒场,实在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一点都不奇怪的。问题是即使是去赶人家的酒场,时间也太早了些,犯不着三更半夜就动身。去早了还不得把人家的鸡嘴给踩扁了,鸡嘴变鸭嘴,遭人笑话。

想着想着,母亲噢一声怪叫,拔腿就往园子里跑。老东西是去拔那西瓜秧子了,真的是要将那瓜秧子拔下来当草喂羊了。日头又升得老高一截儿了,天光更加大亮,一切都是那么的昭然若揭。母亲这时已经顾不了许多,端着两只紧握的愤怒的拳头在前面跑,羊娃子扯着两条细腿紧紧地跟在后面。一连串脚踏实地的咚咚声,向着那个小小的西瓜园子一路响去了。

父亲果然在园子里。

园子里果然散乱地躺着一堆被揪扯下来的青翠的碧绿的西瓜秧子。被揪扯下来的西瓜秧子还滴沥着清亮亮的水珠,看上去是那样的凄然,就像是断了奶的娃,由不得地让人心里疼痛。父亲呢,依旧在那里撅着个屁股勾着个腰,头不抬地继续揪扯着,好像一点都不知道紧追而来的母亲,包括母亲那一腔喷薄欲出的愤怒。那扯断了的瓜秧子鸟翼一样地飞起来,扑闪着绿色的翅膀落在父亲的身后。母亲本来是要大声喊叫的,甚至做好了厮拼一番的准备。母亲却又一下子愣住了,那两只原本紧握的愤怒的拳头也松弛了,软软地耷拉下来。不过那被汗水浸湿了的胸膛还在一起一伏,而且伴随着母亲大口大口的喘气起伏得很是剧烈。

羊娃子叫了一声:爹。

父亲从瓜秧子里直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母亲和羊娃子,那样子用城里人的话说,就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母亲笑了,笑得两眼泪花儿乱扑腾。原来是父亲并没有去滩上拾柴,也没有三更半夜去赶人家的什么酒场。原来是父亲凭借着明明亮亮的月光,给铺满一地长疯了长荒了的西瓜秧子有根有据有理有节地整了半夜枝子,掐了半夜偏条。

秋天了。

秋深了。天又冷了一层,羊娃子一家人的身上也都加了一层衣服的时候,他们终于吃上了母亲种下的西瓜,是绿皮,是红瓤,是黑籽儿,也沙也水也甜。只是这样的西瓜错过了最好的节气和时机,结得太少,两趟瓜秧子总共结了不到十颗西瓜。个头也太小,很袖珍的样子,最大的西瓜还没有羊娃子他们一家人喝茶的瓷碗大,而且皮儿太厚,籽儿也太多。这样的西瓜还有一个不大好听的诨名:秋瓜蛋子。

不过,父亲发了话了。

父亲说,不要紧,等明年吧。明年我给你们好好种上两趟西瓜。不,三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