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季落花不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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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外公的羊圈

我是幸运的。

我常常暗自庆幸自己的童年有过一段在镇子上生活的经历,这是许多城市孩子无法感知和觊觎的。

按时间推算,那座镇子也算得上历史久远了,四座古老的城墙就那样年复一年地围护着镇子的祥和。我的童年就是在镇子上度过的,确切地说,一切有关于童年的回忆都会在那个小镇的波澜里激荡起温馨。

外公是在镇子上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他做过麻绳匠,也干过水泥活,但操守终身的身份却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我虽不是在镇子上出生的,可不到三岁,也就是打从开始识得花红柳绿,鸡鸭牛羊之日就把童年真真切切地抵押给了小镇,后来还是成长将我赎了回去。但是,留在我灵魂深处的那个深深的烙印却再也无法覆灭了,多少年以后,我还是会回首,会想起也会记得那个常驻在生命中不肯远去的小镇,它深深地埋藏了我的过去。

外婆在世时喜欢到镇上的市场赶集,专拣我喜欢的菜买些回来。从外婆家到街市也有一段距离,外婆买菜的时候从来不准许我跟着,她担心顽劣的我钻个空子就给丢掉了。当然,让我乖乖就范的条件也是很苛刻的,外婆必须在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串糖葫芦,否则,就算抽干黄河水也补不回我的眼泪。

估摸外婆快要回来时,我就一个人爬上东墙边的草垛上张望。那时,东边住了户姓柳的人家,南瓜蔓总会爬过一米高的土墙延伸到外公院墙的红豆架上来。只是,我不知道这纠缠不清的藤蔓究竟缔结了怎样的情缘。在我东张西望半晌还没有看到外婆的影子时,我总会耐不住性子地跳来跳去。那些草芥和秸秆大感心情不爽,就干脆一骨脑把我抛下去。那样我会稳稳当当地滚落在外公的羊圈旁,四只大眼羊幸灾乐祸地瞪着我,两只小羊羔干脆不理睬,傻蹦着往母羊的肚子底下蹭。

外公的羊圈是用栅栏围起来的,南边的一堵墙通到头也就插了几根桩子围着,因此,我摔下来时,隔壁柳家的小女孩一览无余。那时,她扎着两个麻花辫痴痴地笑。我赶忙爬起身来维护小男子汉的尊严,我说,你笑什么笑,再笑小心我过去揍你。谁知她笑得更加卖力了,还不服输地说:有本事从羊圈里钻过来呀!

我站在原地傻了眼,她一溜烟跑开了,而那四只羊像看了一场无聊的话剧一般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去继续吃草了。

后来,她拿着自己家的黄瓜跑过来找我,还说要和我玩。谁能知道,烂俗的年少,我们竟因为一根黄瓜结下了不败的友谊。

此后我得知,她叫陈梅青,是隔壁柳公的外孙女,她父亲一早就失踪了,而她母亲在生她的时候也因难产过世了。她自幼生活在外公外婆家里,是靠着喝羊奶长大的。当时她只有九岁,说起这些时却只是淡淡地皱眉。我无法揣测自己在那种情况下该如何地坦然处事,但也正因如此,在别离的年月里,我深切的内疚和无法弥补的自责也愈演愈烈。

外婆是喜好小孩子的,在看到我有了新朋友的时候,她也不必时时刻刻瞅着我了。只要院子里的鸡犬没有到口干舌燥停止叫嚷时,我们就绝对还在她的搜寻范围之内。

因为我们俩的缘故,梅青的外婆也很少大叫大嚷了,只有到了吃饭的时间,她外婆的声音才会穿过外公羊圈那层厚重的瘴气传到我俩的耳廓。每到那时,梅青会很紧张地拍掉身上的草渣土尘往家里跑,迟到片刻都会惹出她外婆的火气来。慢慢地我了解到,她外婆对她的严苛是源于她的出身,她外婆一直认为她是她父亲的孽种,是克死她母亲的凶物。甚至有时候,梅青还会遭到拧耳朵和胳膊这样的酷刑。而这样的结果,都会在她委屈地哭过以后化为无形的泪痕。

这,是我不懂的。

梅青受过气以后,会红着眼睛来找我。外婆就嘱咐外公去东门外(那是离家最近的一间小商铺)买一些消肿的药膏回来,然后由外婆亲自替她敷在伤口上。我就在旁边安静地坐着,也许那刻就是我人生中最消停的时候,看着梅青干燥的脸颊映出的道道的红印,我会不由自主地把手里的花生让给她。看到她开心地笑,我也就漫无边际地跟着傻笑起来。

笑,总归是好的。寒冷袭尽,溽热败退,我俩的笑声也久久地回荡在那个院子里,这是谁也夺不去的清欢。

冬季来临之时,天空铁青着脸。外公打很远很远的地摊上买回了柿子。那是我酷爱的水果之一。那时候,镇子里的人在冬天生的还是火炉,我会和梅青眼睁睁地静守在火炉旁,等待洗冷水澡的柿子褪去晶莹的冰块。

我会时常等不及地去挑选大个头的柿子下手,外公也在一旁不断叮嘱我别吃太多别吃太多,胃会受不了的。可年少就是固执,就是贪婪,一直吃到全身打冷颤都舍不得放下。记得那时还因为吃柿子闹过几回肚子,母亲得知后就再也不准我碰柿子了。想必这样的禁令是丝毫不起作用的,到了馋虫作怪之时,外公还是得跑好几里路,真是乐死外孙,累死外公。

梅青也喜欢吃柿子,她的眼珠子会时常停留在外公墙壁的画纸上。那时外婆会打趣地问我两,你们最爱吃的水果是什么呀?我们就同时将手掌拍向画纸的大柿子,然后不约而同地笑。那时候,我的手心就静静地扣着她的手背,仿佛那两只小手下扣着的就是一个最温暖的春天。

在开春的时候,我是要到镇子上的小学读书的。刚开始,梅青不知道我被父母接走了,仍旧每天早早地等候在羊圈的那头,等不到我,她就会一个人低声地和羊说话,有一次等累了,她竟然一个人靠在栅栏上睡着了,后来还是外公在放羊出群的时候发现了她。

我不在的时候,她时常会到外公的院子里来,外公一个人在搓麻绳,她就在旁边很耐心地帮忙递麻线,有时,她会低声地问外公,为什么女孩子不能上学。

外公用一连串含糊的话带过,成长以后我才得知,那是他对晚辈保留着的一份悲悯的爱。

星期天我去外公家的时候,她仍旧在外公的羊圈旁等我,看到我回来,她迫不及待地用同样的问题来问我。看我答不上来,她就会失望地叹气:可惜我外婆说女孩子读书没用,不然我也要和你一起去上学!

面对此情此景,我往往会木讷半晌。大多数时候,我也会为她讲述学校里的一些好玩的人和事,说完我们俩就在一起没心没肺地开怀大笑。不知不觉,在羊圈旁待得时间长了,身后的大羊以为我俩在密谋什么诡计,就招呼也不打地咩咩起来。它这一叫,硬是激发了我们无耻的童心,我俩便悄悄地避开外公的耳目,躲进羊圈里逮起了小羊羔。

小羊羔的动作往往是很敏捷的,发现有危险就奔着羊圈乱跑。它一跑,我就在后面拼命地追,我一追,梅青也会跟着追。母羊顿时显示出了它的老当益壮,在羊圈里放开约束得乱撞。我们两个人一群羊就这样歇斯底里地在羊圈里展开了拉锯战。有时,侥幸地抱住了小羊,它就扯开未发育完全的嗓门乱叫。我和梅青挤眉弄眼地展示着成果,只把它的叫声当作是一种娇滴滴的呼救。大羊发现情况不妙,只好缴械投降,待它乖乖过来的时候,我们就顺利地抓住了它的乳房。可是,在记忆里,我们挤过好多次羊奶都没有挤出一滴来,到最后反而被母羊后脚弹起的羊粪糊了满身满脸都是。外公听见响动出来的时候,我俩早已经面目全非了。

到了镇子上集会的时候,很多外地的商贩会赶来促销。这也是每年镇子上最热闹的时候,我比梅青大两岁,因此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乖乖地跟着我。渐渐长大的时候,外婆不再担心我俩走失,也不要一步一追地紧随着我们,这样我们就有了更为自由的活动空间。和外公讨上几毛钱,我俩就欣喜若狂地奔向集市,集市上的许多东西,足以让年少的我们看得眼花缭乱。

挤到有晋剧看的地方,我俩一人买一堆糖果,然后静静地看台上的那些大花脸表演。其实,看戏自始至终也没有勾起我们多大的兴趣,倒不如说是那样壮观的人群吸引了我们。我至今记得梅青剥开糖纸时的画面,她悄悄地流泪了,问起她的时候,她就说想到了她的妈妈,她的外婆曾经告诉她,她妈妈小的时候很聪明,总能用各式各样的糖纸缝制出彩色的蝴蝶。可是,她连自己的妈妈一面都没有见过。

我默无声息地拉着她往回家的路上跑,其实那时,我手足无措,更不懂怎样去安慰一个哭着的女孩。

集会过后正是甜菜丰收的时节,靠近外婆家的一个食品场大院里,每年都会回收甜菜。人们赶着牛车或者开着三轮车浩浩荡荡地奔赴在那条通往食品场坑坑洼洼的路上。彼时,满载的车厢里总会有一两个或者更多的甜菜忍受不住寂寞而跌落在车外,这也就预示着我们这一群“拾遗”的孩子将受到上天最殷实的恩惠了。与其说是道路坑坑洼洼,倒不如说是年幼的我们诡计多端,其实早已在“大敌”来临之前,我们就把石块和土块撒满了沙场。最后的结果也自然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当一个个战利品横尸沙场的时候,我们像脱缰的野马一般从四面八方呼啸而出。

也就是在那年,梅青屁颠屁颠地跟在我身后收获战利品时一不小心摔倒在路上,至此以后,她的额头上就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我也因为那件事被母亲训斥了很久。可是没想到,就连这样的日子也很快淡化出了我的生活。

我上初中时,父亲去了外地工作,母亲为了照料父亲和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就毅然决然地迁到了外地。我走的时候同样没有来得及和梅青道别,我们的童年也就此折尽在外公的羊圈旁。

在我初中毕业的那一年,突然传来了外公去世的噩耗。我们全家人哭丧着赶了回去。那时候,梅青在羊圈的另一端红着脸张望,却始终没有和我打声招呼。我看到她已经长得很高了,只是脸庞还没有多大的变化,她那时是害怕打搅了我,她知道我内心的悲怆。

在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梅青。高中毕业以后,我和母亲一道回去给外公外婆上坟,趁此机会我特意去隔壁找过梅青,但她外婆冷冷地说,那个败家女早已经嫁人啦。

我惊愕地问:您说什么?她已经……已经嫁人了?

她外婆不带好声色的回答,这有啥吃惊的,不嫁人还嫁给鬼啊?

外公过世以后,院子也就荒废了。靠着南墙的羊圈只剩下了空荡荡的几根木桩,上面被杂草掩埋得无法落脚。

我孤零零地站在几根木桩前,思绪一片混乱,童年的场景历历在目,而现在,我突然不安起来。

梅青。她不知道自己名字的真实含义,我也不知道。

那年,我不懂自己大夸特夸上学的快乐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影响,但每当我奢侈得用她一个又一个羡慕的眼神来填充自己膨胀的虚荣心的时,她就会陷入无限的憧憬之中,那是理想带给她的虚幻和现实给予她的刺痛。我想,年幼时,也许我们谁都不知道谁会为谁留下不知名的心伤。我,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告慰自己。

她嫁到了一个穷山沟,还没有到真正适婚的年龄,就一个人背上了人生的重责。而我们就此别过,我想那段只有我们俩人拥有过的童年也许是我送给她的最卑微的贺礼,但,这对于我来说,却是人生中最奢华的回忆。

晚风来的时候,夜静静的,没有星星。

听说,梅青一直在等着,等着看一场美丽的流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