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寄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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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那是我从拘留室出来后他对我说的。

所以你知道,我有那么多人为我失眠为我奔波,我吃了一些苦头还是获释了。

还得回去说我父亲和彼得。他们开车到了虹口,找到了那条里弄。过去上海典型的里弄房就是这样的:朝南的大房间带阳台,归主人住,楼层之间的屋子朝北,叫亭子间,会过日子的主人就把这样潮湿阴暗的亭子间租给房客。我住的亭子间便是这种主、客格局,但没有虹口这边典型。虹口杂居着各种族的侨民,属于国际租界,外国侨民在邻区房租贵,我父亲这位日本女学生不愿把钱都花在七八平方米的住宿上,就到中国人的里弄里租房住。

我父亲和彼得几乎闹醒了一整条弄堂才找到了松尾友歌,就是那个日本女生。准确点说,一整条弄堂的人牺牲了小半夜的睡眠,才使我父亲找到那个很少露头的日本妹妹的亭子间。松尾友歌在半夜仍然没有归宿。到了凌晨两点,还没见她回来。我父亲和彼得只得在弄堂里乘凉等候,看着一扇扇窗口的灯逐一暗了,一张张不甘的面孔从窗帘缝里缩回去。

当时他们不知道,松尾友歌在一个日本同学家喝了太多的清酒,男男女女横七竖八睡成一片,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可想而知,我父亲和彼得有多绝望。他们一直等到弄堂上方那条窄窄的1940年6月的上海天空由暗到明,第一家的门开了,姨娘挎着竹篮去买刚下船的黄鱼、带鱼或海瓜子。

他们逆着送牛奶的三轮车走出弄堂。我父亲叫彼得别跟着他了,因为他也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往哪儿去。

彼得像个被丢在大街上的孩子,还穿着昨天冷餐会的西装。

就在我父亲和彼得分手的时候,我被押到了审讯室。审我的是个宪兵少佐。他让我坐,叫我别害怕,说实话。

我说我有什么可害怕的。翻译照我的口气翻过去,少佐点了点头。不知他点头是什么意思,是“走着瞧”,还是“不怕就好”。我再次为自己犯蠢而懊恼。从我向你描述的那个年轻冒失的女子,你对我早先的个性应该有个大致印象了吧?没错,就是那种太安分的日子过不了的女孩。那一夜的拘留,让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经过了死亡和坟墓。黑得不透气的狭小空间、陈腐的血腥和缭绕的冤魂,比坟墓怎么样?我误认为经过了那里,就是经过了最坏的。

桌上放着一本美国护照,我被押进来时就看见了。看来他们把我的身份验证过了。唐人街洗衣坊的女儿在美国没人拿你当人,但护照还是同样盖着美国政府的大印。那大印再不情愿,还是盖在了我这张黄面孔、扁平鼻子、不可阅读的黑眼睛上——这是美国概括的华人相貌。

你的阳伞当时放在什么地方?军官开审了。

挂在衣架上,我回答道。

下面的审讯记录,大致就是这样——

少佐:你和这个散发传单的学生认识吗?

我:谁?

少佐:那个学生说他认识你。

我:你在说什么?哪个学生?

少佐:就是委派你替他的组织散发传单的那个学生。你知道当时不少人把阳伞、皮包挂在衣架上——有四个衣架。

我没话了。

少佐:为什么他偏偏挑中你?当然是因为你值得他信赖,你们有交情。

我:你在说什么?我都给你绕晕了。

少佐:你不认识那个让你转移传单的人?

我:当然不认识!谁也没有让我转移传单……

少佐:你没有说实话。

我:……

少佐:其实对方已经承认了。他说你和他很熟,是半年前认识的。他说你们很谈得来。

我脑子嗡的一声:怎么把温世海给忘了?不管日本人是诱供还是逼供,温世海供出来的句句是实情:我和他不时谈到日本人的劣迹;我对日本民族的生理特征大大不敬,比如罗圈腿、多毛……种种他们日本人也没办法的审美遗憾。

审讯记录继续——

我:噢,你是说温世海啊!(我笑笑)他现在在哪里?

少佐:这个不关你的事。不要再撒谎。

我:好的。

少佐:现在你该承认你帮他转移窝藏抗日宣传品了吧!

我:你说呢?(我耸耸肩。)

我这时做洋式动作特别得罪人。少佐认为我倚仗两个大国来对他耸肩。我耸肩是我无奈,表示:我算讲不清了。可无奈被他看成无赖、不屑。你好好看看这个洋派动作,确实有美国式的无赖。有那么一丁点吧?

从那一次我领教到日本人是开不起玩笑的。这个军官把我的无奈看成无赖,因此就认为我取笑他,拿这么严肃的事不当事,开玩笑。他们是世界上最认真的民族之一,对此他们也没有办法。

少佐走到我面前说:请站起来!这句话他是用英文说的,用他自认为是英文的那种语言说的。

我知道坏了。我认真严肃、英勇不屈都能让他心理平衡,我作为中国人英勇不屈多少还让他敬佩,可用一个美国动作来跟他耍,他的民族自尊心受不了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左右开弓抽我耳光。

他第二下就把我打得向后跌去。但我后面是我刚才坐的椅子,让我一跌翻倒了。我头朝下一栽,脸从震动的麻酥中渐渐变得灼热,灼热刹那间流散开。我发现自己耳朵眼儿里都进了血。

少佐没法继续抽耳光,就上来踢我。他头一脚把我踢得翻向右边,第二脚把我踢得膝盖碰胸口。然后我就在他脚下一曲一张,一会儿是条虫,一会儿是个球。我的身体内部有什么给踢碎了似的,血大股地从我嘴里涌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惨叫了。大概叫了吧。我觉得他踢够了,周围似乎安静了好一会儿。我慢慢转过身,想撑着地面坐起来,突然看见他的左脚向后撤一步,抬起右脚,中锋要射门了——那临门一脚之准之狠,我听见自己身体发出一声闷响。接下去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后来验证出那是因为断了两根肋骨造成的。原来少佐一直等在那里,看看我是不是给踢得差不多了,但我挣扎起身的企图让他又补了那致命的一脚。

假如我是一个纯种白人,美国总领事会把我当个大事去办的。我的姓告诉他我是个华人,他想,无非是那些不知耍了什么勾当在美国赖下来的中国佬后代,就打发手下的华人雇员去交涉。为一个唐人街洗衣坊的女儿跟日本人过意不去,何苦?日本人攻打南京时,炸沉了美国军舰Panay,都没让美国太较真。从沉了的Panay上撤到荒岛上的美国使节们让日军飞机扫射追杀,死伤一片,那么大一桩事情,都没让美国跟日本太过意不去。

D女士、领馆雇员、我父亲找的日本说客,筹码全部加在一块儿,才把我保出来。

保释我的条件是在我伤好之后立刻离境,回美国或去其他什么国,反正日本人不要我继续给他们惹麻烦。他们警告我父亲,假如我不离境,再次给他们逮着,就不是断两根肋骨了。美国领事馆出面向日方担保,我出院之后直接上船。

彼得也站在迎接我出狱的人里。我倒是宁愿他别看见我的丑陋狼狈。

我从宪兵队被父亲的车接走,送到了一家美国人开的医院。检查和治疗并不复杂,当天晚上我已经打着石膏吃牛排了。父亲、继母、彼得和大捧的鲜花挤满我的病房。小小的继母看我不时疼得嘘一口气,啧啧嘴,一会儿一声“作孽”。民族冲突白热化,家族就没了矛盾。

等父亲他们走了,我和彼得相顾无言。一切都摆在他眼前,我的美国身份不妨碍人家把我当劣等人种。这是一个大回归,我和他回归到同样的地平线上。

吃了甜点之后,我点了两杯朗姆酒。彼得明白这是意义重大的破戒,一句话不问,陪我喝酒。我一有沉重的事要讨论就想喝点酒。

酒劲最好的时候,我拉起彼得书生气十足的手。我说我可不会离开上海。

他抬起稠密的睫毛。他的目光让你感到是顶起什么沉重的东西到达我脸上的。顶起沉重的心事。

我不会离开你,我说。

可是……他们勒令你离开,你就得离开。

那是你们。我们中国人表面听话,心里谁都不听。我的爷爷就没有听话,离开美国。

可是会非常危险!再被他们抓住,就可能是死。难民都说日本人比纳粹更残忍。宪兵队怀恨谁,谁就可能下落全无——难民营的人都知道。彼得的黑眼睛此刻盯着我,那个可能会下落全无的我。

彼得我爱你,这是我在心里说的。我怎么可能走呢?这是我口头上说的。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

上海是个藏得住任何人的地方。你在跑狗场、赌场、十六铺码头随便跟谁借个火、问个路,碰到的都可能是个鸦片贩子、在逃犯、凶手、人拐子、暗娼、地下抗日分子。天天抓抗日分子和共产党,人家不是一样贴标语、搞袭击?听说上海机场被一支叫新四军的队伍偷袭的事吗?仗是没打起来,可是烧了一架飞机,仓库的货品失窃了。他们都能在上海存在,我为什么不能?我瞪着彼得。

那你打算怎么存在,亲爱的?彼得问道,拿出他不客气的“亲爱的”来了。

我……我暂时躲一阵,等日本人忘了我,我再悄悄找些事做。总会有办法的。我对他笑了一下,被蚊子叮和耳刮子掴的脸感觉又大又厚,笑容怎么也推不动那些肿胀的皮肉。

去了美国,反而对我们更好,你不觉得吗?他说。

他在我被关押的一天一夜里长进了,居然拿出这么大个主张来。我等着他的下文。

我也是听难民营里的人说的,他说。有几家难民和他们在美国的亲戚联系上了,正在等美国方面的经济担保书。一旦有了担保,就可以申请美国签证。你回了美国,可以办一份经济担保给我,我们可以一起去美国。

我看着他。这似乎不是他一时的突发奇想;他一定把前前后后、根梢末节都打听清楚了,才向我提出了这份完整的建议报告。这就是我刚才企图看透的沉重心事。

为什么要我自己回去办理经济担保呢?我可以求我伯伯们办!这样我就不必离开你了!我说。

他们会为我办吗?

总可以先求求看。我呼吸急促,被石膏箍紧的肋骨疼痛发作了,冷气也不帮忙,我的皮肤在石膏下面一层蒸汽。

这天晚上我和彼得喝了三杯酒。他没有酒量,人喝傻了,瞪着我们谈出来的美好前程一个劲儿傻笑。他走后已是深夜,尽管我脑子密密麻麻排列满了该办的事项(要把彼得带到美国得办多少事啊),我还是很快沉入睡眠,把拘留室亏欠的一觉也一块儿睡了回来。

醒来是下午一点,我床前又添了几束花,其中一束是菲利普送的。由于他在行帮的人缘,也由于他儿子供出了我,世海也获释了。

我无心去想菲利普和温世海的愧疚;我想的是,这一天真好。这一天彼得开始在唐纳德的诊所当医助了。这个医助职位你们可别小看,它从此建立了一个学院优等生和实践之间的纽带,从它开始,彼得就算一个有临床经验的人。在美国走到哪里,都向你要“工作经验”和推荐人。在唐纳德的诊所涂红药水紫药水,可以给彼得提供这两样东西。

这一天还好在我有了新的生活方向,一个和彼得共有的生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