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寄居者
45916600000011

第11章

他眼睛一亮:我突然出现了。他上来抱住我。

他说:你这个坏丫头,石膏都锁不住!我急疯了!你知道你多害人吗?你父亲的血压一直降不下来!你去哪里了?

现在的局面很滑稽,我是个神出鬼没的独行侠,他是苦等等碎了心的怨妇。

找个地方坐坐好吗?我挽起彼得的手,同时扫视一眼身后。老爱尔兰人让我不要拖彼得下政治的脏水,我把这句话听进去了。彼得不像我,拿美国护照,玩儿火玩儿得起,他是难民,德、意、日联合之后,纳粹可以借日本人延伸他们的恶毒意图。

彼得也往我身后看看,低声问是否有人跟踪我。我说这会儿没有,不过我从医院出逃,不按鬼子的意图滚出上海,一定彻底惹恼了他们。他说,那么我的意思就是刚才有人跟着我。我说谁知道。他看着我的脸。

现在想一想,当时的我可能感觉自己非凡,做了占领军的敌人。

我们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夕阳下去之后到路灯上来之前,这之间有一道暖色的昏暗,不知你注意过没有。我们又走回舟山路,水浅了一些,但还没有恢复成陆地。我脱下鞋,彼得看着我,皱起眉头。一堆泡糟的菜皮被一个消防栓挡住,纸片泡成纸浆,树干上蚂蚁走成两指宽的棕黑长带,从树下直插树梢,乍一看,像是慌乱浮动的咖啡渣。彼得见我已蹚进了这样的画面,只得跟进来,但他是穿着鞋袜走进水里的。他宁愿毁了那双皮鞋,也不让他的肌肤跟什么都可能藏纳的水发生无间接触。

我们在一家咖啡厅坐下来。我点了一份香肠和芥末,他只点了一杯咖啡。他说他母亲一定准备了他那份晚餐,假如他不吃的话她会失望。

他从来没提到过要邀请我见见他的家人。

我此刻的沉默让他慌了一下神,然后说:我在攒钱,想租一个像样点的公寓,让父母和弟弟、妹妹能住得好一点。现在住大宿舍的生活,没体统,没体面,我父母绝不会接待你这样的客人。

我说:我父亲想请你们全家去做客。其实我父亲说过,别逼他见彼得的父母,不然真成了儿女亲家了。他怕我心血来潮一过去,说不定又去找个中国人家的小子。

不知你是否知道,那个年代亚洲人和其他人种生的混血儿是最贱的人,不仅父母两个种族都不认你,外族人更把你看成猫和狗杂交的怪物。

现在上海的房租涨得太高了,老爱尔兰人给你的工资大概只够租个亭子间,我说。

上海什么涨得不高呢?他悲愁地笑笑。他指指周围,这里的点心都涨价了。这家咖啡店的老板是从他亲戚那里贷款开的店。高利贷。

我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没有曾经那样柔顺消极,那种贵族式的不实际,现在他的手主动多了,反过来紧握住我的手,急急忙忙地转动我母亲留给我的老玉手镯。我眼里的笑意不善,他马上捏痛我一下。

你心里在说,高利贷最先是我们犹太人开始的,是不是?他下巴颏支在桌沿上,手改道了,到桌下来摸我不久前从污泥浊水里拔起来的小腿。

我说:还有更可笑的。我照搬他的姿势,手到桌下去找他的手。石膏背心只允许我手指尖触碰到他的指尖。

他问:什么?

我说:据说是犹太人建立了借贷传统,所以把犹太人杀了就不必还贷款了。这才有两千多年来的一场场大迫害。

他说:你还笑!他把手抽回去,坐直了,坐成一个悲愤的对立面。

我说:你知道美国人排华的时候列出什么理由?中国人梳辫子、挑担子、裹小脚,还吃一切乌七八糟的东西,包括海里的虫子——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它叫虾。还有一条重大的理由,中国人肯多工作少拿钱,变相地复辟了奴隶制。美国废除奴隶制的代价是林肯的生命,迫害华人驱赶华人是保卫以林肯的生命换来的自由。

他说:今天我不想谈这些。他把两个拳头揉进他的深眼窝。他被唐纳德医生奴役了一个礼拜,实在乏了。我们谈些快乐点的事,好吗?

我说:我父亲已经给我伯父写了信,两个月之内,经济担保书就会办好。

他说:他肯定会给我这素昧平生的人办这么重大的担保吗?

接下去我告诉了他一件好玩儿的事。旧金山移民局把1910年到1920年入境美国的中国男孩儿叫做“纸儿子”。因为1907年旧金山来了一场大地震,接着又来了一场大火,烧了许多房子,包括移民局大楼里所有的档案,所有中国人是否入籍的记录全给抹了。当然,他们入境出境的记录也都没了。谁想有多少个儿子就有多少个儿子。他们跑到移民局填写自己留在大陆有多少多少个儿子,然后用这些个胡乱填写的“儿子”名额把中国远亲近邻的孩子们接到美国。我爷爷自己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还不够,又把他兄弟姊妹的儿子都变成了他的“纸儿子”。

我说:我们在移民局官员眼里早就是反派。

彼得的脸好看了,笑起来,我的故事娱乐了他。

他说:妹妹,你知道吗?我常常庆幸那天去莫里埃餐馆考试。

我说:我想说的是我伯伯他们不在乎多做一次移民官眼里的反派。不就是一份经济担保吗?他们有的是办法。华人在美国的公民权缺项很多:不能上法庭作证之类。不过办一张纸的担保,是太小的一桩事了。

这天分手的时候,彼得问我下回在哪里约会,什么时间。

我们约定三天后在唐纳德的诊所见。那天晚上彼得值夜班,他一个人既做医生又做看护,还兼清洁工。老爱尔兰人发现难民非常好用,给彼得的每一分薪水都能赚回本钱。在他的诊所约会还有一个原因:他将为我拆下石膏。他把工具都借来了,灯泡换成最大的。等我脱了衣服,他一身白地走进来,白制服加上口罩、帽子,两只眼更大更黑。

你一定明白,那时男女恋爱不像现在。现在的男女可以在一小时内完成恋爱所有进程。我们脑筋似乎不往性事上想,欲望很容易满足,拉拉手,拥抱一下,就甜美得无以复加。当然,还有接吻。一个吻能够点燃多少啊!可让点燃的部分只向心灵方向燃烧,正是我那个年纪的女孩所要的。因此,让彼得给我拆下石膏是一件天大的大事。

我们假装若无其事地进行这件大事,彼此不看对方的脸,我用种种玩笑来消除尴尬和持续上涨的压力。现在人们看开这种事了,管它叫性压力。

我的皮肤有一片溃烂,是一个热疖子化脓引起的。彼得轻轻地为我消毒,手指尖像蘸了碘酒的棉球一样冰凉、柔软,让我放心。我把我的身体给他了,他却把热恋者的角色和医生的角色以白大褂严实地隔开。

你真棒,他轻轻地说。

指什么?我问,感觉脸红了。

他说:有这么强的耐痛能力。

我不吭气了。

这时他已经注射了麻药,用手术刀在疖子上划了一下。然后他的手指狠起来,排出了脓血后给切口缝针。

我突然说:彼得,问你一个问题。

他把一块纱布贴在缝合的伤口上。

他替我问了:我是不是和其他女人……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他说:女人都要问的。

他故作老练的样子更加傻乎乎的。

我说:那就是说,你有过?

他说:嗯。

我脑子里轰响一声。太意外了。

我说:爱她吗?

他说:爱。他的语法时态是过去式。

他毫不犹豫,毫不支支吾吾,毫不注意我由红而白的脸色。他宁可伤害我也不愿麻烦他自己,把这样的底细交代得婉转些。反正他诚实坦荡,我要觉得受伤是我的事,我找上门让他伤的呀。

我问他那为什么又不爱了。他还是客观冷静地说不怪他俩,是因为犹太人和非犹太人通婚犯法。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那个姑娘是不是奥地利人。

德国人。我们同校。她比我小一届。

我心里想,在美国,中国人和白人通婚也犯法。但我没有说出这句话。我在全力忍痛。

现在想想,我当时太不近情理,居然要求彼得的感情史和性史都空白一片,只能由我来填写。他怎么可以爱一个德国女郎?我觉得他在认识我之前已经背叛了我。爱一个自认为比你高贵优越的种族的女儿,爱一个盛凌于你、欺辱你的民族的女儿,彼得早早地就背叛了我,并且欺骗了我。我在那个爱起来蛮横无理的岁数就是这样一个思路。

他说:妹妹你还好吗?请别这样拉长着脸。

我坚持沉默。

他说:你问我,我说的都是实话。假如你跟我说实话,告诉我你过去的事……

我说:我过去没有事!

他说:你有也没关系,我接受你,就要接受你的过去……

我没有!

他看我霍然站立在他面前,上身除了一块纱布什么也没穿。

你没有也不是我的错啊,他耸耸肩。

我低沉地说:你记着,你现在看见的身体,从来没让任何异性的眼光弄脏过!

他说:怎么能说这是脏呢?

我已经转过身,快步走到衣架边取下我的衣服,背朝着彼得穿上了。

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对你说他从来没碰过女人,你信吗?彼得用一种清醒局外的声调,在我身后说道。他似乎在为我和那个蒙冤的彼得拉架,找回公道。

我拿了小包就往门口走,目光划过他伤心委屈的脸,心软了。

然后他又说:你假如告诉我,你过去杀过人,我都不会因为你说实话而这样惩罚你。

我火又上来了。他居然热恋过蔑视他的人。真是贱。他和我这出罗曼史的开场只因为那一出不得不闭幕。假如他追求上了那个德国女人呢?假如没有那道法令,他不就犯贱成功了?我心里想着,一面从包里取出口红来涂。

彼得说:这公平吗?我从来没有问过你过去如何。

我朝他扬扬手:再见了,明天一早还要挣口粮钱。我心里说的是另一句话:我的小彼得,我没有过去;我的过去空下来在等你。原来白等了一场;你的过去那么无情地背叛了我的过去。

他说:我说什么你才不走呢?他看着我的样子怪苦的。

我说:真得走了,太晚不安全。我住的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说:你的口红全到牙齿上了,亲爱的。

那我的样子一定可恶而狰狞。他可真局外,真冷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