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樱认真地说:"不是你没有神秘感,而是因为你是诸葛亮,你所想所做的总和别人不一样,事事都朝特别处琢磨,自然百算百准,我知道你不愿意和他们一样,和无数拥有平庸追求平庸志向的人共事,把志气理想消磨了,才换来一个单调乏味的世俗成绩,那样活着的你,也许在世俗面上是成功的,可你的内心不会充实。"
诸葛亮沉凝了神情,"可是这样活着的诸葛亮挺累的,也许,不仅他累,他的家人也累,你若跟着我,会受苦的。"
"苦中作乐呗。"黄樱乐呵呵地说,"我反正不在乎,我是上天派来和你搭成一对儿的,我有天赋的使命。"
"都说我自恋,我瞧你比我自恋多了。"
"自恋的人都绝顶聪明,笨人才不懂自恋。"
"行行,什么话都能让你说圆润了,我自叹弗如,这位大姐,以后还望教在下说话。"
"没问题,有我在,你一定会成为世上最会说话的极品男人,该刻薄时能戳伤全天下的玻璃心,该深情时能感动得天地失色,该悲伤时能难过得江河倒流。"
"疯了。"
疯了,明天起来,所有人都会以为诸葛亮疯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有的人生因为世俗眼中的疯狂才获得了真正的解放。
许多人都不相信理想,说那是小孩儿不切实际的幻觉,可不是理想没有,也不是理想不能实现,只是你没有了。
崔州平第一次喝醉了,醉得他忘记在哪里,在做什么,自己是谁,叫什么,是哪里人,可这些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在这嘈杂的世界上,那么多人拥挤地活着,孤单地死去,你能记得几个存在过的人,即使你记得了,将来仍然会忘记。
他抱着酒坛子颠出了酒馆,摇摆在夜晚时分的城市,大片的月光落在身上,重得压弯了他的腰,他一回头,原本一直耷着他胳膊的马良不知去了哪儿,满街都是来往行人,穿梭的足迹拉出了时间的无声痕迹,他大声地唱着歌,眼泪飞出来,有些发烫,像是眼泪烧了起来。
同学少年多不贱,
武陵衣马自轻肥。
自轻肥,自轻肥,自轻肥!
光阴不增衣马肥,
唯有肉身兀自肥!
肥,肥,肥!
夫子庭训瘦成尘,
唯有肉身兀自肥!
浩瀚志气付东流,
唯有肉身兀自肥!
东墙女儿颜色衰,
唯有肉身兀自肥!
西墙少年无丰骨,
唯有肉身兀自肥!
肥!肥!肥!
我哭此身何所辜,
倩泪还享饕餮肥!
肥!肥!肥!
....
他唱不动了,也走不动了,像一滩泥倒在大街上,身上的钱袋被人摸了,酒坛子被人抱走了,连鞋子也被人顺了,他却没感觉,感觉了也不反抗。
恍惚感觉有人走向自己,他想是来扒衣服的么,那就扒吧。
"小崔.."那人的脸像鬼影在眼前晃来晃去。
他无力地甩着手,含混不清地说:"老,老娘们,你害死我了,你毁了我的理想..理想,你,你懂不..我只是想做个无公害的文艺青年,为什么这么难,这么难.."
他失声痛哭。
是谁扶起了他,是谁拥抱了他,他觉得很温暖,像是妈妈,他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得到母亲的拥抱了,母亲是什么样,早就忘了。
"妈.."他窝在那怀里呢喃,觉着自个变成了襁褓里的小婴儿,美滋滋儿地和妈妈撒娇耍赖,永没有烦恼。
六
三天后,就是建安四年级毕业生的最后离校时间,学校陷入湿润沉重的毕业混乱中,这两个月以来,每个夜晚都有某个不知名的毕业生在宿舍楼下长啸,有时是唱歌,有时是嚎哭为什么你不懂我的心,清早起来,满地是摔碎的酒瓶子,以及四仰八叉还没清醒的醉汉。
毕业生在走之前都会摆摊卖课本参考书,于是每当太阳升起时,一群群人抱着一摞摞书冲出宿舍楼,哗啦啦铺在地上,就开始高声吆喝起来。
"土木工程全套参考书,十成新!"
"材料化学辅导教材,绝对没有写过一个字!"
"九章算术等级考试配套练习,新得令人发指!"
315宿舍也在卖书,但主要售卖者是马良,诸葛亮和庞统都把课本搬回家了,崔州平的教材是一边读一边丢,到大四毕业,只剩下半本《基础力学》,还不是自己的。
因为马良天花乱坠的好口才,销售情况良好,才三天就已脱销,他数着没多少的钢镚儿,回宿舍想找兄弟们吹嘘,却没有人,他看着虽然空却很乱的宿舍,抱着枕头哭了一场。
315宿舍同学目前的工作情况如下:庞统考上了公务员,马良进了荆州日报,诸葛亮回家种地去了,崔州平..他似乎还在飘。
诸葛亮宣布自己打算回家种地,着实让众同学吃惊,只有庞统很淡定,他说,你丫回去当农民就认真当,我会找你蹭饭的。
诸葛亮说欢迎来蹭饭,不过请自带干粮。
诸葛亮回家务农的消息传出去后,学校顿时议论纷纷,谁也想不到堂堂校草,学习成绩四年排名第二,综合测评四年排名第一的优等生居然要务农,他这是疯了么?
整个学校除了议论诸葛亮务农,也在议论庞德公的断语,职院有个规矩,每年毕业时,系主任都会给每个学生写一段学业评语,这一次,庞德公给诸葛亮和庞统写的评语非常简短,每人两个字,诸葛亮是"卧龙",庞统是"凤雏"。
这惊世骇俗的评语震撼了学校,连蔡瑁都惊动了,说庞德公是脑子抽风了,怎么给出这么不靠谱的评价,庞德公不仅下了这种非常规评语,他和司马徽还同时递上了辞呈,说累了想休息,蔡瑁巴不得他们滚蛋,面上挽留了一番,三个回合就批准了。
有人说,庞德公和司马徽当初答应来职院,一是给刘表面子,二是想真正教出几个杰出人物,而今他们已经教出了最优秀的学生,此生无憾,何必再贪执,不如归去乡野,继续做他们的山林高士。
315宿舍如今一片混乱,满地纸屑乱飞,敞口箱子开膛破肚,东西怎么装也装不完,大家每天的工作就是收东西收东西收东西,连黄樱也跑来帮忙。
马良看着黄樱忙前忙后,诸葛亮却成了甩手干部,闲得坐一边看书,不禁感叹:"有媳妇就是好!"
庞统便说:"那你还不赶快找一个!"
马良摸着下巴笑,"我已经瞅准了一个,我们报社的小编辑,有文化,水嫩,身材火辣,各方面条件都符合我的标准,这两天就约她出去。"
那边厢,黄樱已把行李收拾停当了,东西不多,就两口箱子,一大半是书,诸葛亮提了提,说道:"四年的记忆都装在里面了。"
马良啧道:"你啥时候也变文青了,能不要在这个时刻煽情么?"
诸葛亮很严肃地说:"我不是煽情,是叙述事实。"
马良瘪着嘴,"叙述事实也充满感性气息,文青味儿十足,你是要抢翠翠饭碗么?"
提起崔州平,庞统说道:"好几天没看见翠翠,他最近都在忙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什么的。"
马良对此也不清楚,"大概还在到处投简历,可怜孩子,上次被打击后,整天垂头丧气,伤了元气咯。"
庞统叹息,"所以啊,理想固然重要,但也要在基本物质条件满足的前提下,才能去追求理想,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在为事业奋斗之前,必须先拥有一份职业。"
马良顿时感触,"所以我就曲线救国了。"他缓缓看住诸葛亮,"只是诸葛亮同学,你是为事业还是职业?"
诸葛亮笑得神秘莫测,"都为。"
也不知哪一层楼有位哥们儿在嚎歌,直着嗓子把声音甩上天,仿佛旷野上肆意奔跑的狼:
你不懂,不懂,不懂我伤悲..
宿管大爷在楼下喊:"是哪个宿舍的,大白天的不要制造噪音!"
歌声戛然,忽而喊道:"多谢大爷,我晚上再唱!"
宿管大爷哑巴了。
众人都笑成了一团,庞统评点道:"还真是纯种二逼生活。"
马良笑着笑着,心里却忽然被重重一击,骨血抽搐着酸楚起来,"尼玛这种二逼生活以后就不会有了,兄弟们各奔东西,孟建石韬报考了中央公务员,我瞧那两混账一门心思想回北方,若是当真考上了,将来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
诸葛亮很安静地说:"嗯,我还在荆州。"
"我也在。"庞统说。
马良满意地说:"好吧,我们宿舍四个都在荆州,都是有人性的好兄弟,等我拿到第一个月工资,保管请你们吃大餐,哥几个想吃什么?"
他搬起床上厚厚一摞八卦一周,抬头看见崔州平站在门口,像突然溜进来的一缕烟。
"翠翠?"
崔州平慢腾腾地挪进来,脸上像盛着灰尘,没有一丝儿润泽,乍一看,恍惚以为他患了重病。
马良玩笑道:"你还不快收东西,想留在这里,和新生一块儿从大一读起么?"
崔州平一点笑容也没有,只是缓缓走到屋子中央,声音很轻,像是没力气,"嗯..我有事和你们说。"
今天的崔州平不那么像崔州平,他像一块沉甸甸的阴影,再沉甸甸地砸了下来。
"我,"崔州平一字字吐得很辛苦,"我已经决定了,我打算出国.."
众人都愣住了,一半是震惊,一半是还没回过神。
马良晃晃脑袋,"没听懂,麻烦重复一遍。"
崔州平深深呼吸着,"我说我要出国,出国去念书,定居,反正就是出去。"
"出国.."马良吸了一口冷气,"你哪根筋不对了,出什么国,而且你哪儿来的钱?"
"我是认真的,绝对不是忽悠你们,而且我有人资助。"
"谁资助你出国?"庞统问道。
崔州平沉默了。
马良猛一拍脑门,"我擦,是不是妈的呀?"
崔州平依然沉默,可其实是默认。
马良说不得是气还是心疼,"你疯了么,就这么个坑人的老娘们,把你害得还不够惨么,你居然接受她的资助,你丫还有没有骨气!"
崔州平轻轻说:"她其实没有我们以前想的那么坏,我认了她做姐姐,她带我出国念戏剧,她可以给我提供最好的创作条件,我答应了。"
马良的火翻开了,"我操!你丫这是卖身是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道理,你丫懂不,拿自己当歆享,扒光了放去祭台上,你也不嫌丢人!"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崔州平忽地提高声音,"我他妈只想做一枚无公害的文艺青年,可是做得到么?人家轻轻松松一年就能达到的成绩,我得奋斗一辈子,就算一辈子也可能一败涂地!像我们这样的屌丝,没有背景,没有财富,只有一双手,说什么知识创造财富改变命运,你看看有多少人创造过改变过!是,我无能,我窝囊,我等不到一步步奋斗实现理想,我就想走终南捷径,我不甘愿为了三分五分钱埋葬理想,我不想到死的那一天后悔自己一生碌碌平庸,所以我可以为了理想做出最大的牺牲,哪怕是牺牲自己,我有错么?你说,我有错么?"
他激动地问出这些话,每说一个字,都有一行泪倾诉着他的痛苦。
马良说不出话,他憋了很久,憋出两个字:"疯子!"他恶狠狠地看着崔州平,也哭了出来。
某层楼的同学又在歇斯底里地唱,歌声越发苍凉了:
你不懂,不懂,不懂我伤悲,
不懂天空为何云飘扬;
不懂飞鸟为何断翅膀;
不懂沧海为何潮不涨;
不懂山脉为何连绵长;
不懂秋风为何起苍黄;
不懂四季为何轮转忙;
不懂我天生爱理想;
..
马良是三一五宿舍最后一个离开的同学,诸葛亮和庞统搭伴同行,说是要一块儿去庞山民家,崔州平被玛利亚接走了,行李也没收拾,衣服鞋子撒了满床,玛利亚的意思是要给崔州平从里到外改头换面,这叫丢掉旧包袱,迎接新生活。
马良租了一辆板车,放上两口大箱子和一口小箱子,用牛皮粗绳扎结实了,他便拉着板车缓缓走出校园,他忽然想起了诸葛亮的话,箱子里装着四年的记忆,他真觉得自己在拉着记忆。
记忆可真重啊,只不过四年而已,却沉重得仿佛一座山,记忆总在你身后,你永远都跑在记忆前面,一路依依不舍地装着记忆往前走,后来记忆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你承受不了,不得不丢下那些不够重要的,后来又丢下一般重要的,最后很重要的也丢下了。
微微的风从眉梢一掠而过,像一个甜丝丝的吻,又像是一个轻浅的笑话,不伤大雅,却值得久久地回味。
学校礼堂门口贴着大幅海报,醒目的一行宣传语像血红的两行唾沫,隔得老远就能看见:
荆州良心,汉朝灵魂--独立学者蒯良新时代巡回演讲!
马良看着海报笑起来,他想起胡编的话,这是个哗众取宠的年代,会有大粪,也从来不缺热爱大粪的苍蝇,所以,这个时代会有蒯良,会有无数蒯良的拥趸,会有良心灭绝却自称道德高尚的伪君子真小人,会有许多许多人自愿把灵魂出卖给眼球,赚得杯满钵满。
可这没关系,总有人坚守在最干净的地方,那儿,就在那儿,有我们丢失的理想,忘记的美好,不屑的道德,背叛的灵魂。
在心里给那些梦一样美好的理想留一点儿空间,哪怕会为此不得不付出牺牲,马良认真地想着,他觉得自己不那么悲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