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夏天很特别,因为毕业了。
这是崔州平写在课堂笔记扉页上的一句话,那时他在上就业指导课,老师正在讲台上口沫横飞地鼓励同学们勇敢创业,说到激动处,几度潸然,而窗外阳光如水,风如柳拂,远远有喧嚣声蓬蓬地烧过来,或是学弟在操场上踢蹴鞠,或是哪个失恋的悲催少男在做绝望狼嚎,或是有人在礼堂宣讲蔡校长最新的讲话,身旁的马良趴在课桌上睡到酣畅处,他拿笔在马良额头画了一只王八。
可画着肥胖臃肿的大王八,心里却消瘦塌陷下去,那一瞬,像是皮囊一体空了,血肉从指间流泻而出,沙子一般,握也握不住。
他看着醒过来的马良说,亲,我们要毕业了。
马良说,嗯,然后呢?
崔州平擤擤鼻子,然后我们就要分开了,你懂什么叫分开不,就是各奔东西,运气好一年见一面,运气不好十年见一面,见了也只是无语凝咽,说一句今天天气不错,你这几年发福了,看样子混得不错嘛,儿子多大了,房子买在哪儿,车什么款的?
马良便呆了,他忘记了还在上课,摇着崔州平的胳膊嚎道,太悲痛了,我恨你提醒我!
于是,两人被老师赶出了教室..
两个人便在校园里优哉游哉地做文青漫步,看阳光洒在手心,摔成缤纷的泪花儿,看天空棉絮似的白云绕着风乱转,仿佛少年惆怅思绪,陡然生发出逝者如斯夫的终极感慨。
有捧着书本的学弟匆匆过路,青春洋溢的面孔被阳光映亮,美好得让人嫉妒,他们守着那尊肃穆高挺的孔子像胡思乱想,听见时间从皮肤上沙沙地滑走,仿佛已在这座学校待了一辈子这么长,又仿佛短暂如呼吸之间,时间可过得真快呢,像是只睡了一个懒觉,吃了一顿饭,打了一个喷嚏,便到了分手的季节。
那时,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唱歌,调子跑去了交趾,歌词也零零碎碎像百衲衣,虽然粗糙,却重重地敲在心上。
两人先是细听,后来便跟着唱了起来:
同学少年多不贱,
武陵衣马自轻肥。
自轻肥,自轻肥,自轻肥!
光阴不增衣马肥,
唯有肉身兀自肥!
肥,肥,肥!
夫子庭训瘦成尘,
唯有肉身兀自肥!
浩瀚志气付东流,
唯有肉身兀自肥!
东墙女儿颜色衰,
唯有肉身兀自肥!
西墙少年无丰骨,
唯有肉身兀自肥!
肥!肥!肥!
我哭此身何所辜,
倩泪还享饕餮肥!
肥!肥!肥!
....
这一年是建安八年。
前一年,徐庶石韬孟建毕业了,毕业前夕,徐庶一直郁郁寡欢,马良分析的是,徐庶是为和诸葛亮分开而感到郁闷烦闷愁闷苦闷,所以在吃散伙饭时,徐庶拉着诸葛亮的手哭得稀里哗啦,据知情人士爆料,散伙饭后,徐庶和诸葛亮独自外出,当夜踪影无觅,第二天才返校,至于做了什么,众说纷纭。
徐庶毕业后始终没有固定工作,本来要考公务员,却差了两分,不得已便去了某小型设计院,主要负责设计公厕,他又是新手,经常被打发去施工现场吃砖灰;孟建原来也要考公务员,临时被某背景深厚的房地产公司挖走,现在天天忙着圈地,见面只说一个字:"忙",同学们都称他为"孟总",说他迟早会成为荆州最拽的房开商;石韬说想考研,先不忙找工作,后来又对考研失去兴趣,也不想考公务员,后经孟建介绍,跟着孟建圈地,但他没有孟建的拼劲,三天上班,两天不上班,常在家睡觉幻想妹纸,人家说他不上进,他便说,我有孟总罩着,怕啥?
这仨人中,徐庶常往学校跑,只要得了闲,他就拎着大包小包冲回学校,自然要先找诸葛亮,先倾诉别后离情,再对工作进行一番声泪俱下的申讨,说到动情处,徐庶都会生发出还是学校好的无限感慨。
这当口,315宿舍便一面吃着徐庶带来的零食,一面聆听徐庶痛说革命家史,末了,崔州平总说,工作了就是苦逼,我倒愿意一辈子在学校。
马良便挤兑他,得了吧,你还想一辈子待学校,你没看老徐他们,才吃散伙饭,学校立马赶人,一分钟都不耽搁的!
崔州平说,切!就是离开学校我也不工作,生活那么美好,怎么能被工作毁灭了!
马良说,那你找个富婆把你包养了,你就不用工作了!
崔州平说,别激将我,我就找一个,气死你!
313毕业一年后,315也临近毕业,大家伙闲来都要说起工作打算。马良不想从事土木工程,他还惦记着轰轰烈烈的八卦事业,打听到荆州发行量最大的八卦周刊《八卦一周》招人,颇想去当狗仔队,可家里坚决不同意,说是只能去考公务员,他是坚决不肯让呆板枯燥的行政工作消磨掉自己的八卦天分,经过和家里的讨价还价,家里作出了妥协,他可以不当公务员,他愿意做记者也成,但是不准当狗仔队,要去就去《荆州日报》,不过好在《八卦一周》是荆州日报报业集团下辖的子媒,怎么着也挨着关系。
庞统说家里让他考公务员,就两选择--国土局和发改委,他对公务员其实没有太多理想,只是暂时找不到好的目标,算是凑合吧;崔州平更是对土木工程这种重金属味儿十足的职业毫无兴趣,他惦记的是他的文艺事业。这两年,他频繁参加选秀,近的在荆州,远的还跑去许都,最辉煌的一次进入了全国前二十名,不幸的是二十进十时被刷下来了,他说选秀黑幕重重,他是太草根太正派,又不想被潜,所以总是陪太子读书。
选秀不成,崔州平又谋划当作家或者编剧,他写了N多小说剧本投递给各大出版社及戏剧社,要么石沉大海,要么回复是对不起,你的稿件不能用。他想不通,干脆跑去讨个说法,人家说他写的东西没有卖点,其实是他背后没人投资炒作,他不免泪奔。可他不放弃,仍然在文艺道路上奋勇前进。
四人中,唯有诸葛亮没有自己的未来工作打算,当周围的毕业生为工作惶惶不可终日,他每日依旧读书自习吃饭睡觉,时不时陪宿管大爷唠一晚上嗑,还曾经和校门口卖烧饼的小哥讨论汉朝经济形势发展,愈发云淡风轻,仿佛证得了。
马良便笑道,校草的打算是毕业了结婚,请问黄家女婿,倒插门感觉如何?
诸葛亮摔了枕头砸他,结婚你妹!你丫欠抽是不,我撕了你!
黄樱比诸葛亮提前一年毕业,本来凭着黄家的关系,黄樱可以留校,可她没留在襄阳,却去了隆中的某所小学教书,镇日和一帮猴孩子混在一块儿,都说她是为了诸葛亮,这不,人还没嫁进草庐,工作倒找去草庐边儿上。这又让一众暗恋诸葛亮的美眉们义愤填膺,说黄樱把诸葛亮看得太死了,每天十二个时辰都拿眼风锁着诸葛亮,可让其他妹纸怎么和诸葛亮打擦边球,所谓最毒妇人心,就是这意思吧。
诸葛亮对此却置若罔闻,他如今是闲散人一个,诸葛均今年高考,学习紧张,昭苏接了他去家里,说方便照顾,也不让诸葛亮操心,乐得他无事。原本大四了也没课,他更是闲了,不是跑回隆中和黄樱下棋聊天看月亮看星星,就是溜去襄阳书肆看一天的书,要么在宿舍静坐思考各种人生问题。
马良几次追问他,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诸葛亮很诚恳地回答,我不知道。
马良抓狂,亲,你总不能没打算吧,这也太不像诸葛亮了,我不能想象一个不工作的诸葛亮。就凭你的条件,找个工作绰绰有余,亲,你不会是青春期叛逆吧,可也来得太迟了。
诸葛亮还是说,我真的不知道。
马良又说,话说你不是自比管仲乐毅咩,亲,你不出去做事,怎么当管仲乐毅?
庞统在一旁叼着牙签笑,校草不是管仲乐毅,他是姜子牙,正垂钓渭水呢,等着他那鸡飞狗跳的周文王来请他!
马良便劝道,哪儿有这么多周文王,齐桓公都没有,亲,面对现实吧!
诸葛亮充满自信地说,没有齐桓公,我创造一个给你们看,没有周文王,我创造一个给全天下看!
马良啐他,你丫奏是一自大狂!
庞统吐了牙签,说道,这娃就这德行,反正以后若是失业没饭吃,别来我门口讨,我见着一次赶一次!
诸葛亮看着他笑,放心,你迟早得来找我讨饭吃,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
庞统诅咒道,禽兽!
诸葛亮呵呵笑,倒说上了另一桩事,过几天,我二姐孩子周岁,你们去不?
庞统和马良举手表示蹭饭的有,送礼的没有。
崔州平却还在想诸葛亮的狂言,傻愣愣地问,你真能创造齐桓公和周文王?
诸葛亮不说话,淡淡地一笑,慢慢儿出了门,马良盯着诸葛亮的背影叹了口气,他说这个背影真他妈永垂不朽,这男人是极品妖孽,他就是装逼也依然动人心魄。
多年后,马良从东征前线返回成都,直入丞相府通报军情,匆匆话别后,他便即离开,为着说不得的缘由,他忽然过回头,恰看见诸葛亮转身,那背影被一丛摇曳的修篁掩映,显得破碎而模糊,风在远端盘桓低泣,一片落花扬起来,却不知飘去了哪里。那时天地流散了,世界漫漶了,背影融化了,化在他湿漉漉的心里,化在永远说不出的诀别言辞里。
他曾对马谡说,跟着丞相的背影走,别回头。
马谡照他的话做了,没有回头。
雨大得骇人,整片天都像要垮塌了,只一味黄黑着面孔,无数钢鞭似的雨水摔下来,像要把这个世界整个儿摧毁。
诸葛亮几次想冲进雨中,又怏怏地退了回去,他怀里抱着刚买的书,舍不得拿新书去糟蹋。都怪他看书看迷了,那天色渐趋昏黄,眼看大雨将至,他竟然全然不觉,待他买了书离开书店,走了才百步,雨水便噼里啪啦落下来,他不得已临时闪去路边的米店门口躲雨,那店老板本来想赶人,后来躲的人多了,也就赶不得了。
身边躲雨的路人越来越多,一个个像仓皇的蚂蚁似的,明明挤得没有空隙了,还要刻意保持着一定的私人距离,似乎周围全是心怀不轨的色狼。
雨下得没玩没了,像是要下去下个世纪,只是恶狠狠地砸下瓢泼水柱,直将襄阳城抽打得伤痕累累。
诸葛亮有些儿急了,他是要赶去二姐家里为侄儿过周岁生日,偏偏自己觉着日头早,溜去书店看书,这一看把时间看过了,偏偏逢着下大雨,可恨自己又没带伞,若是把时间磨蹭过了,那真是自己的罪过了。
诸葛亮表示内心很抓狂,他觉得襄阳怎么就不能开发出公共交通工具,比如公共马车什么的,招手即停。奈何这可是在公元三世纪,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没有微博,不能让熟人给自己送伞,更没有TAXI,至于公交车那更是闻所未闻。
所以诸葛亮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等!
时不时有马车驶过去驶过来,车轮子碾过积满雨水的街面,溅起半身高的泥水,惹得躲雨的路人愤愤骂道:有车了不起!
有车经过,却像是车链子忽然断裂,吱嘎竟停了,缓缓的,车窗拨开了。
"诸葛亮!"有人脆生生地呼喊道。
诸葛亮诧异,雨幕缭乱了视线,他看不清,那车里的人伸出手,使劲挥了挥。
他看清楚了,那竟然是乔小小。
他心里微微一抖,却站着不动。
"好巧。"她的声音在雨水中飘逝,仿佛在颤抖。
他向前迈了一步,雨扫在肩上,他也说:"好巧。"
她看着他,有那么一会没说话,咽了一下,涩涩地说:"上车吧,好大雨,我载你一程。"
诸葛亮的回答很迅速,"多谢,不用麻烦了。"
被断然拒绝,乔小小微有些尴尬,她停顿了一刻,磕巴道:"没关系..我,我还有事寻你说。"
诸葛亮犹豫了很久,他本来还想拒绝,可又觉着自己如果死拗着不上车,是不是太装逼了,还显得心里有鬼,君子坦荡荡,有什么好顾忌的,他便大方地道了一声谢,跳上了马车。
车里除了她,还有一个小男孩儿,瞧年龄不过两岁左右,拽着乔小小的衣袖,盯着诸葛亮打量,像看见了稀奇的玩具。
乔小小对男孩儿说:"叫叔叔。"
男孩儿嘟囔了一句,奶声奶气地喊道:"叔叔。"
诸葛亮笑着应了一声,摸摸男孩儿的小总角,"你儿子么,几岁了?"
乔小小也笑了笑,"两岁。"
诸葛亮忽地意识到三年前乔小小就退学了,从此后迈入朱门,早成了琐窗后华丽而单调的一道浓色,他悄悄打量了她一眼,眼前是一位通身堂皇的贵妇人,像一尊赤金塑像,沉重得压住了所有尘世的轻灵,耀眼得掩盖了所有新鲜的平凡,一切欢脱生气都剥落了。倘或说过去乔小小身上尚有那么一二分灵动,如今也已经尘埃落定,她和那些高墙下守着干枯藤萝架缓慢并且苍白地老去的贵妇人并无二致。
是那样说不得的惋叹,诸葛亮竟生出古怪的怜惜感,可他没流露出一丝别样情绪。
乔小小看了他一眼,又撇开了眼风,"你去哪里?"
"去我二姐家。"诸葛亮因怕麻烦她,说道:"你在前边路口放下我就是。"
"没事,我反正没什么事,送你到家吧。"
"那太麻烦你了..你怎么来襄阳了?"
"回娘家。"
"哦。"
两人不吭气了,车里沉淀着沉重的安静,只有那不更事的小男孩儿在呀呀说话,还怯怯地去碰诸葛亮的手,想要拿他抱着的书。
诸葛亮本来想问乔小小寻他什么事,可他其实也明白那只是一个蹩脚的籍口,所以他不想没话找话,索性就沉默着。
乔小小低声道:"你还没毕业么?"
"今年毕业。"
乔小小微微一叹,"你们还在校园,我都做人妻母了。"
"你这样也挺好,衣食无忧,生活富足,多少人羡慕还不来呢。"
"其实我羡慕你们。"乔小小惋惜地说。
诸葛亮一愣,他却没追问。
乔小小叹了口气,幽幽道:"还记得那年下雨么,在襄阳剧院门口,你也上了我的车。"
"嗯。"诸葛亮淡淡地回应。
"一晃就过去了三年,时间过得真快呢。"乔小小用回味的口味说。
诸葛亮依旧淡然,这让乔小小有些儿失望,她是想攀住往事来拥抱现在,他却对过去丝毫不关注,也不肯停留在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