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在这风起风落的街口站了多久,两人返回时,豆腐店已恢复了平静,似乎大家都竭力弥合着伤痕,不愿意重提往事。
阿牛又去粘诸葛亮,要他教自己写字,诸葛亮握了他的手,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又一个字。
豆腐西施笑道:"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不像我们大老粗,我家阿牛都没取个好名。"
"阿牛这个名字挺好,实在,又有力量。"孟建由衷地说。
"到底得取个好听的大名,将来进学堂学文化,也和你们一样上大学,总不能一直叫阿牛。"
孟建抓抓脸,"那,兄弟们,我们给阿牛取个大名呗!"
"徐豆腐!"马良喊道。
孟建一筷子敲去他头上,"你去死!"
"徐牛掰!"石韬敲着桌子说。
孟建一脚踹在他腰上,"没文化!"
"徐有才。"崔州平自以为很有水平。
孟建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恶俗!"
庞统讥诮道:"建议各位取的这些坑爹名字,各自拿回去,给自己安上。"
阿牛虽然小,却约莫听懂了大家是在给他取名字,他便去拉诸葛亮,"哥哥取名字。"
诸葛亮捏捏他的脸,"要哥哥取?"
"嗯!"
诸葛亮仔细想了想,"大姐这一路走得艰难,漫漫长路,才求得平安,叫修远怎么样?"
"这名字真装逼哦!"马良阴阳怪气地说。
"总比你的徐豆腐好!"马谡坚决维护偶像,不惜抓破兄长的脸。
豆腐西施搓着围腰笑,"好啊,我也不懂,你们说好,自然是好的,那就这个名吧。"
诸葛亮拨着阿牛的总角,"修远,小修远,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好不?"
"嗯!"阿牛开心地点头。
天色近晚,众人便不叨扰了,豆腐西施在路口送他们,叮咛着常来吃豆腐,阿牛抱住诸葛亮亲了亲,说哥哥,你记得来教我写字。
孟建一路都在哭,马良说他失恋了,人家豆腐西施要等老公,他完全没机会,孟建说,你丫不懂,我压根就不存这个心了,马良问,那你哭个屁,孟建说,我感动不行么,有些情感,你丫根本不明白!如果我有能力,我一定帮她找到老公,让他们一家团圆。
那是很多年后,诸葛亮挥师北伐,兵出陇右,时为凉州刺史的孟建与诸葛亮书信致意,他在信里寒暄了同学往事,还特意问了一句:
还记得当年的豆腐西施么?
诸葛亮抚信长叹,他抬起头,修远正在整理文书,一册压着一册,神情凝重,仿佛搬的是贵重珍宝。他说,修远,给孟建回一封信吧,告诉他,你是修远,你在我身边。
可孟建再也不知道了,曾经让他动心的豆腐西施,最终死于当阳之难,她没有等到她的丈夫,也或者,她其实等到了。
众人回到客栈,发现孙尚香仍然没回来,大家还淡定着,说她一定玩疯了,我们就各自睡觉,她困了自然会摸回来的,然而,黄樱睡至半夜,也没见孙尚香的人影,她觉得情况不对劲,便去敲诸葛亮的门,说不能老等着,我们还是去找找。
众人也都着急了,慌着到处寻人,可找来找去,半个人影也拾不到。
大家便分头去找,挨街挨巷,挨门挨户,越找越是心慌,马良甚至说,若找不着孙尚香,会不会让孙权雷霆暴怒,率军把荆州灭了,我擦,我们这是挑起两地战争!
这么搜到了第二日,马良和崔州平这一组又重新搜到新野公门附近的街道,依然是一无所获,两人商量着要不去城外看看。
这时,忽看见一个小兵斗志昂扬地从新野公门旁的那条道拐出来,怎么看怎么眼熟,仿佛捡了财宝,满脸都洋溢着幸福自得的笑容,旁若无人,目空一切,连撞了三四个路人,人家骂了狠话,她也像是没听见,永远是一付很享受的表情。
"小马儿,那不就是孙妹妹乜!"崔州平激动地说。
马良使劲擦擦眼睛,"他妈的,真是啊,走!"
两人像饿狼捕食般,飞起四只爪子,扑向了沉浸在享受世界里的孙尚香。
四
好奇害死猫,孙尚香对这句话的体会很深刻,多年后,她告诉有个叫刘阿斗的孩纸,她说,斗斗,乖,好奇会害得你肚子饿着干苦力,回不了家,屁股烧火,差点没命。
所以阿斗一直都没好奇心,他都乖乖地在家里待着,也没啥进取心,他觉着兴复汉室还于旧都都挺好奇害死猫的。
在博望坡,孙尚香滚下去了,还带下去两团火,她摔在一匹半边身体正在燃烧的战马身上,被那战马用大腿一甩,把她甩出去很远,屁股后面很痛,她大叫着在地上蹭火,蹭没蹭掉不知道,爬起来想避火,可周围都是火,她根本就身在老君的炼丹炉里,正在被熏出火眼金睛。
她满地里到处乱跑,大喊道:"救命,help!"
没人听她的,曹军士兵在忙着逃命,刘草鞋的士兵在忙着放火,孙尚香绝望了,她开始想遗言,可也不知道该给历史留下什么有创意的语言,她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说文绉绉酸溜溜的艺术语言,所以,她觉得自个可能会死得很乏味。
她决定对孙策说,哥,你带我走吧,记得下辈子多带我上战场,免得没经验,被大火烧屁股!
嘈杂的坡下,有人死去,也有人奔出了包围圈,人马身上都带着火,可还在拼命往外跑,有战马从孙尚香身边掠过,马上的骑手忽然飞离了战马,一枝火箭穿过他的咽喉,他抓着自己的脖子,轰地抛去了身后的烈火里。
这是千钧一发之际,出于本能的自救,孙尚香飞身腾起,她不顾一切地抓住了那匹战马的辔绳,把自己狠狠地甩上了战马,她记得,这个是哥哥孙策教给她在危急时跨马的动作。
所以,孙尚香始终相信,是哥哥孙策在那个时刻救了她一命。
她驱赶战马,急速从战场离开,火光仿佛一团团明亮陨石,在她周遭嘶吼并坠落,她其实很想哭,可这当口是哭不出来的,只是疯魔了一般要求生,若是能活着回去,她一定去相亲,一定找个凑合差不多无所谓的男人嫁了,她不做男人婆了,她去做个小女人,相夫教子,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改个名字叫孙爱家。
对面冲来一队人马,孙尚香没有一点儿战场经验,她只知道逃跑,压根不懂避让,所以当领头的将军伸手掼向她时,她压根就没反应,于是那将军直接将孙尚香从马上拎了起来。
他用一只手把这个小兵拽了过来。
孙尚香被他这忽然一捉,这才慌了,她像被蜘蛛网粘住的小蚊虫,张牙舞爪地挣扎着,她去抓他的脸,咬他的耳朵,啃他的手指头,踹他的胸口,像一只被抢了米饼的小耗子。
"你大爷的!"这是他留在她记忆里的第一句话,是北方汉子的标准语言,卷舌音很重。
"你放我下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围观打仗,我要回家!"
她居然嚎啕大哭。
将军懵了,他本来要挥起的剑忽然就放下了,他把这个小兵丢在马下,"滚!"
孙尚香莫名其妙被当成刘草鞋的士兵卷入战场,莫名其妙被当成曹军士兵被某将军俘虏,如今又莫名其妙被将军嫌弃了。
她坐在地上还在哭,一声又一声肝肠寸断。
将军已去远了,朦胧泪眼里,孙尚香看见一片飞在天空的红色披风,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喃喃道:"哥.."
孙尚香没动没逃命,她还坐着哭,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像个女孩儿,她哭到收拾战场的刘草鞋士兵把她当成曹军士兵,然后用枪尖抵着她的后背,勒令她站起来,老实点!
几次转换身份的孙尚香和一群曹军士兵俘虏,被押解回了新野。
真是狗血啊,孙尚香那时伤心着,她没体味出来,后来她说,这比一出戏还狗血,简直就是天雷滚滚。
孙尚香以及众曹军士兵被带去了新野的临时战俘营,蹲在地上像一排又一排水獭,彼此都不说话,只是用忧伤的目光彼此打量。
孙尚香还在哭。
俄而有刘草鞋军队的军厨挑了两桶板面过来,说这是刘将军赏给大家吃的,曹军士兵蹭地跳了起来,一窝蜂冲过去抢面条。
孙尚香还在哭。
周围的人吃着面条,说着是非,说许都的房价太贵了,市区的房子一平米三万钱,这不是卖房,是抢钱啊!听说曹将军都嫌许都房价贵,他打算去邺城置办家业,所以啊,他当初才拼死和袁绍一搏。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曹将军在官渡和袁绍死磕,是因为买不起房!
一会儿,那边又来了一个将官,说愿意留下的可以留下,愿意回家的,给大家遣散费,你们可以走。
士兵们大多数都愿意走,每人去领了一笔路费,道了一声刘将军大善人,祝他财源滚滚,将来可以买得起许都的房子!
孙尚香还在哭。
"你走还是留?"刘草鞋麾下发路费的某小校问她。
孙尚香还在哭。
忽而,外边炸开了轩朗的笑声,不是一个人,仿佛是仨人,反正一个比一个嗓门大,像在广场上呐喊:下雨了,收衣服咯!
"你大爷的!"
孙尚香猛地抬起头来,将军仿佛卷着一团火扑到了眼前,那火太明亮了,烧得面孔也光辉起来,他仿佛在对投降的士兵们说话,可也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发路费的小校对将军努嘴,"这里还有一个,不知道他走还是留。"
"不走不留是毛意思?"有个大嗓门嚎道。
孙尚香认出来了,这不是张半兽么,啊,那边还站着关半兽,那么,这个拥有光辉面孔的将军难道是刘草鞋?
她甚至也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刘草鞋,用一只手把自己从马背上拎起来,像拎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传说中的刘草鞋,他缓缓地走近小兵孙尚香,用很温柔的声音问:"你要走还是要留?"他早已忘记这个小兵曾被他单手掼下马背。
"我,我要回家.."孙尚香哆哆嗦嗦地说,"我家在江东.."
刘草鞋的表情有那么一秒钟的停滞,"江东?"
"我操!"张半兽吼道,"尼玛曹操居然还在江东抓壮丁,太凶残了!"
刘草鞋劈头就骂道:"蠢货!他是江东人,未必就住在江东,老子还是幽州人,老子怎么在荆州,你丫咋那么不知道变通,都是不读书造的孽!"
张半兽小声腹诽,"动不动就骂别人不读书,好像自己很有文化似的,其实嘛,还不是个小白。"
"你丫背后说啥玩意来着?"刘草鞋沉了脸色。
张半兽慌忙拍马屁,"没没,我说大哥文才斐然,是大文豪!"
刘草鞋踹了他一脚,便对那小校说:"给他路费,让他回家。"他转过身,和关张俩半兽走了。
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缘故,孙尚香忽地站了起来,她向着那将军走去,那一团明亮的红,仿佛拥有无限力量的阳光,便是再多悲伤,再多痛苦,也会被融化了。
"你要干嘛!"张半兽拦在面前。
"我,我要回家。"孙尚香可怜兮兮地说。
"你要回家,你回呗,又没人不让你回!"
"我,我.."孙尚香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刘草鞋便说:"这小兄弟是不是家没了,回也回不去?"
他称呼我是小兄弟呢..这个称呼像暖洋洋的一束阳光,照得心里很亮堂,孙尚香像傻子一样,她心里在说,不是呢,我家在江东,真在江东,我有个哥哥叫孙策,还有个哥哥叫孙权,我爹是孙坚,我爹和我哥都死了,他们都是盖世英雄,你认识他们么,对了,告诉你,最近我哥,就是孙权了,他天天逼我去相亲,不是傻逼文青,就是没文化的土财主,没一个有品味,你说我该怎么办?
"如果没有家,就留下吧。"这是他留在孙尚香记忆里最温暖的一句话。
孙尚香很喜欢他的北方话,她悄悄儿地觉得北方话是纯爷们儿的话,像北方那无垠的平原世界,拥有广阔的气度,是属于英雄的气度。
"我,我饿了。"孙尚香像揪住了救命稻草,她这会是真感觉很饿了。
"谁给这位小兄弟送碗面来。"这是他留在她记忆里最香甜的一句话。
孙尚香稀里呼噜地吃着板面条,问军医要了两片膏药贴在烫伤的屁股上,她便留下了,她成了刘草鞋麾下的一名小兵,茶水小兵。
人间的狗血就是这样神奇,孙尚香本来该进入军营,和所有普通士兵一样,晨起操练,晚间宿营,恰有将官来分配士兵,说她看上去文秀,大约读过几年书吧,不适合扛枪打仗,去刘将军身边当个跑腿端茶的小秘书吧。
从刘军士兵到曹军士兵,从曹军士兵到刘军士兵,又从刘军士兵进一步成为主公身边的茶水小兵,这疯狂的转化不过发生在两天之间。
孙尚香便被领去了主公身边,给那个叫刘备的男人端端茶,扫扫地,掸掸灰,开开窗,透透气。
主公刘备属于粗犷型的主公,他说到兴头上,会习惯性的飚脏字,比如我操你大爷!
可孙尚香想,骂人也这么有范儿,尤其"大爷"二字,从他口里飞出来格外有魅力,让大爷获得了光辉的意义。
主公刘备不喜欢看书,尤其讨厌读文学类书籍,心血来潮会翻出一卷据说是博士才看得懂的学术著作,才看了两行,他会把书狠狠一丢,骂道:你大爷的,这都说的啥玩意儿,通篇的字都不认识!
可孙尚香想,这是真性情,不装逼,人家不读书就能通晓世间最直白的道理,那就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主公刘备喜欢流行音乐,听不懂古典高雅音乐,一听就犯困,犯困就骂人,你大爷的,是哪个神经病写的这种烂调调,简直是大杀器!
可孙尚香想,这才是男人嘛,只有伪娘才喜欢听咿咿喔喔的文艺音乐,男人就该去听摇滚,在重金属音乐的轰炸下挥毫出大丈夫气量!
主公刘备走起路来像秋风扫落叶,一路走一路喊,王八蛋们,都他妈给老子滚出来喝酒,要大碗的,小杯的给老子死开!
可孙尚香想,走路都这么帅,这还让不让人活啊,救命!
孙尚香并不知道自己变成了标准花痴,她给主公刘备送茶,刘备对她笑一下,她便会晕上半日。
孙尚香其实才做了主公刘备半日的茶水小兵,可她却以为已做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