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老周?纪小柏忽然轻哼:“不是还有南卿那几个人在么,他们可是好人,难道会撒手不管他?”他低下头,细细端详她半晌,“还是说你想跟他们一起送那些骨灰回镖局?”
知道他是误会了,渺渺忙道:“我不是要和他们回去,我要和你去浮生谷。”
人死不能复生,渺渺再难过,对她来说也还是活着的纪小柏更重要。何况此处距离四海镖局路途遥远,如果此刻跟他们回去了,再来浮生谷又要多耗费起码一个月的路程,想到纪小柏身上日益严重的“梨花”毒,渺渺自然不可能愿意再拖这么久。虽然说能不能进得了浮生谷还是未知之数,但只要有希望,她就要试一试。
“明天等二当家他们的遗体处理好,我们就走。”她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忽然宣誓般地小声道,“小柏,你才是最重要的。”
纪小柏微微一怔,旋即笑了:“真的?”
渺渺装死不答。
明知不合时宜,纪小柏还是忍不住亲了亲她:“那离开他们,以后只跟我在一起。”
渺渺脸上发烫,不敢抬头,闷着声音含糊道:“我困了,要睡了。”
“好。”纪小柏放开她,将她抱到床上。
渺渺把整个身体都藏进棉被里,却又从被窝缝儿里伸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衣袖:“我一个人害怕,你不要走,陪我。”
想到昨夜的情形,纪小柏苦笑着答应:“我不走。”等你睡着我再走。
渺渺安下心来,又从被窝里爬出来,伏在他怀里睡过去。
既已下定决心,第二日待程仪等人的遗体一火化完,渺渺便找到了老周正式提出辞行。
老周并没有多少意外。渺渺这一年来拼命跟着他们走镖,镖局中的人都知道她是为了寻找什么人。而这回纪小柏出现了之后,渺渺便与他寸步不离,老周看在眼里,心中早已有数。
暗黄的暮光之中,二十八罐骨灰盒在青石板上一字排开,远远望去萧条到令人心悸。老周背对着渺渺,声音有些淡:“既然道不同,那就分道扬镳吧。”
听出他语气里的疏离冷漠,渺渺默然。镖队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却在这个时候提出离开,所作所为确实有些凉薄了,沉默片刻,她郑重道:“你保重。”
老周仍是背对着他,叹息一声:“小丫头,你也保重。”
夕阳渐沉,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渺渺最后望了一眼青石板上的瓦罐,终于转身朝纪小柏走去:“我们走吧。”
等在她身后的纪小柏顿觉意外:“不去和另几个人也道个别吗?”
“不了。”渺渺摇头。昨天才刚刚和红燕见面,此刻与他们又要分开,那些道别的话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更何况她也不想被他们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所以还不如直接走,也省得麻烦。
纪小柏微笑着捞起她翻身上马:“到那个浮生谷还要几天?”
渺渺思忖道:“应该不远了。”当初从镖局出发时她曾向程仪打听过路线,知道那浮生谷的大概位置,但是到达那里要走多久她其实并不清楚。想到纪小柏说过他身上的“梨花”如今七天发作一次,而距离下次发作只剩四天了,渺渺有些急:“总之我们快一点。”
多受一次毒发之苦和少受一次,纪小柏倒并不是很在意,反过来安慰她:“没事的,你不用太着急。”
两人一路策马向南,并且在渺渺的坚持下几乎是日夜兼程。可惜行了四日,他们依然没能赶到目的地。到了第四天,夜幕临近,眼看无论如何也是赶不及了,渺渺终于放弃,望着纪小柏愧疚道:“我们先找个地方过夜。”
纪小柏没有异议,抱着她下马找了一间小客栈投宿。进到房内,渺渺翻出笛子正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毒发,衣领却冷不防被人掀开。
纪小柏将她藏在衣服里的软木片抽了出来,笑道:“怪不得上次我明明点了你的穴道却没有用,原来是在里面垫了这个。”
渺渺连忙揪住自己的衣领,愣道:“你做什么?”
纪小柏不答,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褥上:“你先睡,明天早上我就回来。”
“你要出去?”渺渺终于反应过来,他是不想让自己看见他毒发的痛苦模样,她不由得又气又急,“你不许走!哪儿也不许去,今晚我陪你……”
然而话未说完,纪小柏已经伸手拂上了她的昏睡穴。
夜色如墨,月光很淡很淡,衬得周遭分外阴冷。
沉沉黑暗中,渺渺被一阵刺骨的凉意给冻醒。她睁开眼,想到自己昏睡前的一幕,立即就慌得坐起来:“小柏!”
身旁却传来一声女子轻笑:“他不在呢。”
听到这个声音,渺渺顿时惊骇不已:“芙月?”转眼看去,果然见到那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坐在自己床头。
芙月漫不经心地望着她:“纪小柏现在不在呢,你怕不怕?”
见到她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愤怒居多,渺渺冷冷道:“你杀了镖队那么多人还不够,现在又想杀我么?”
“镖队?”芙月愣了愣,无辜道,“不是我杀的啊。”
敢做不敢认,渺渺越发憎恶:“不是你还会有谁?”
芙月歪头想了想:“纪小柏吧?”
“胡说八道!”渺渺被她的答案气到了,怒道,“你还妄想着他会为你做事?他已经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四海镖局的人。”
芙月嗤笑一声:“切,那他还答应过我杀光他们呢。”
跟这个女人简直说不通,渺渺火大,一拍床板:“你怎么能和我比!”
这话说得太嚣张了!芙月也拍着床板跳起来:“你个丑八怪才不配和我比呢!我告诉你,那些人就是纪小柏杀的!”
“滚!”渺渺撇开脸,不再听她胡言乱语。
芙月却继续不依不饶道:“若真是我做的我当然会认,反正我本来就很想杀掉那些臭镖师,但是我又打不过他们。”
渺渺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打断她:“那又关小柏什么事。”
芙月捧着脸发花痴:“哼,你根本不知道他现在武功有多高吧。能够无声无息地杀光那支镖队,只有他才能办得到嘛。”
渺渺冷哼。怎么可能,纪小柏一直和自己在一起,哪里有机会去杀镖队的人。然而瞧着芙月笃定的神色,她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发蒙。
眼见渺渺渐渐犹豫,芙月又得意又开心:“纪小柏为我杀光了四海镖局的那群臭镖师,我要把这消息散布给全江湖知道。”
渺渺压下胸中暗涌的思绪,瞥她一眼:“你有病。”
对,这女人绝对有病,自己的思维可不能被这个女人带着跑了。自己已经答应离开镖局跟纪小柏走了,那么他完全没有理由去杀镖队的人,何况他答应过不会伤他们,更答应过以后都不会再骗她的。
渺渺定下心神,冷静地回望她。
芙月却继续慢悠悠道:“不只杀那些镖师,他曾为了讨好瑞青,杀了自己的师父二绝先生,后来又为了争夺宝刀,杀了瑞青,啧啧……”
渺渺听得心里不舒服,却也暗暗惊讶:“你怎么知道他这么多事?”瑞青的事姑且不说,但纪小柏当时在昆仑山杀掉二绝这事,应该只有她一个人目睹了啊。
“没有千金殿查不到的事。”芙月跃坐到窗台上,一下一下地晃着双足,神情闲适,“你说这么个心狠手辣的人,传到了江湖上也够得上是个十足的魔头了吧?”
渺渺心里一沉:“你想说什么?”
芙月冷声:“他身中剧毒,每隔七天就会发作一次,哼,他以为这一年来每次毒发的时候避开我我就不知道了么。”说到这里,她转转眼珠,又再次巧笑倩兮,“这么怕被人知道,不如我把他中毒的消息也传出去……”
渺渺的脸刷地一下白了,猛地攥紧了手指。
芙月看出她的紧张之色,继续恐吓她道:“他以前做杀手的时候就不知道结了多少仇家,现在他又怀有凌霄神功的秘籍,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眼红。而他现在身中剧毒,发作的时候毫无还手之力,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我倒要看看他能撑过几个七天。”
渺渺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里,手掌上传来的痛楚使得她冷静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冷眼看着她:“你到底想怎么样?”如果芙月真的想把这些消息传出去早就传了,怎么会跑到自己跟前这么废话一番,会对自己说这些话?恐怕她有别的目的。
果然,芙月抱着胳膊娇笑:“我要你离开他。把他给我,我就不会害他啦。”
渺渺果断拒绝:“我答应过他以后都不会离开他。”
芙月不甘心道:“你想想他毒发时的样子,随便一个宵小都能弄死他。你要是真的喜欢他,怎么忍心看他死?”
渺渺不为所动:“你若真的想我离开他,此刻大可以杀了我,何必费这么多唇舌说服我。说吧,你半夜来找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芙月愣了愣,绽出一朵笑:“看来你还是有点脑子的嘛,喏,这个给你。”
一封用桑皮纸封好的信函飘飘然被丢到了渺渺怀里。借着月色看了看信封上的字,渺渺顿时讶然道:“这封不是……”
芙月拍拍裙子站起身:“就是你们镖队负责要送的那封拜帖。我并没有撕掉,现在还给你,你继续送去浮生谷吧。”说完,她转身从窗口跃了出去,一闪就不见了人影。
夜色渐渐转薄,似乎黑暗就要过去。
在客栈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中,芙月轻灵如燕的曼妙身影穿梭于树枝之间,几个起跃就飞出数十丈远。
林间深处藏着一潭泉水,月上中天,那泉水旁却站着一个瘦小的男人。
芙月行至附近,猛地停下迅疾的脚步,从背后缓缓靠近那人。
那人听到动静,微微侧过身,月光太暗淡,让人看不清他的容颜,只能听到他嘶哑着声音问道:“那封帖子给她了?”
芙月似乎对他既厌恶又惧怕,忍住想要后退的欲望,乖顺道:“我已经按你的意思把那封帖子给那个女人了,你快放了我门派中的那些姑娘。”
那人拂了拂衣袖,漠然道:“晚了,已经杀光了。”
听到此话,芙月大怒,再也顾不得害怕,扬手挥出衣袖中的暗器:“我跟你拼了!”
不管怎样,早晨的太阳依旧升起了。外头甚至能听到鸟鸣声清脆,将昨夜的阴冷一扫而空。
纪小柏满面倦色地回来,一推门却见渺渺已经醒了坐在床头,他不由得快步走上前:“我没事了,你别担心。”
听到他的声音,渺渺欣喜,然而抬眼见他脸色有些白,像是被严刑拷打过一样,她心中既心疼又恼怒,忍不住恨恨地拿手指戳他:“既然知道我会担心,还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下次你若再这样,我就、我就……”
纪小柏紧张:“怎样?”
到底是心疼他,渺渺说不出狠话,扑到他怀里:“反正下次不许这样了。”她抬手摸摸他的脸,关切道,“你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会儿?”
“不累。”纪小柏见渺渺一脸关切,不由得微笑起来。
渺渺凶狠道:“不累也得给我睡一觉去!”
“好。”纪小柏应下,正要往床上走去,忽然眼角瞥到桌上的一封信函,疑问,“这是什么?”
渺渺刚刚只顾看着纪小柏,倒忘了把芙月的事告诉他了:“这信是昨天晚上芙月给我的。”
“她又来找你?”纪小柏听得脸色一变,扶着她肩上下打量,“她有没有对你怎样。”
“没有,我好好的呢。”渺渺示意他安心,伸手将桌上的信封钩过来,“她说这封就是之前被抢走的那封拜帖,还让我继续把它送往浮生谷。”顿了顿,她疑惑道,“你说她这是什么意思?”
纪小柏听得皱眉,想了一会儿也不甚其解。
渺渺将信封收好:“她还说,二当家他们不是她杀的。”
纪小柏点点头:“不是她,她没那个实力。”
“那会是谁?不论是官府还是盗匪,四海镖局平时和各路人马的关系都打点得很好,没得罪过什么人,怎么会有人下这样的狠手?”渺渺的目光瞟向他。
纪小柏被她狐疑的目光看得一怔,想到之前南卿对自己的怀疑,他神情冷了下来:“你也怀疑我?”
什么叫“也”?渺渺愣了愣,忙道:“没有。”
纪小柏神色微缓:“我既然答应过你,就不会动他们。”
说到这个渺渺就忍不住嘀咕:“那你还答应过芙月要杀光他们呢。”
说来说去她还是怀疑自己。纪小柏气得丢开她,起身往外走。
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渺渺顿时懊恼,忙拉住他:“你去哪里?”
纪小柏冷冷道:“杀人。”
渺渺抖了抖:“……谁?”
纪小柏冷笑:“你们镖队不是还剩一个姓周的么,我去杀了他,免得辜负你一片期望。”
听出他话中的讽刺,渺渺慌道:“你别这样,我相信你的,何况你这些天一直都和我在一起,肯定不是你啊。真的,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呃……渺渺答不上来。
纪小柏拍掉她的爪子,神色丝毫不见好转。
好端端的去介意那个妖女的话做什么,渺渺在心里把自己抽了一百八十遍。无奈之下只得厚着脸皮伸手抱住他,踮起脚尖就朝他脸上亲了上去。
纪小柏内心挣扎了一瞬,还是冷着脸丢开她,转身要走。
难道这招没效了?渺渺沮丧,可怜巴巴地拽住他:“你去哪里?”
“杀人。”
怎么还是要杀人……渺渺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次的错误犯大了,纪小柏是真的生气了。她心中惶惶,却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抚和挽救,于是拿了他的手一下一下地往自己身上打:“是我不好,你别生气。要不你打我吧。”
怎么舍得打啊。纪小柏冷着脸抽回手:“芙月可能还在附近,我不能留她。”
杀人是指要杀芙月?渺渺愣住。
纪小柏淡淡道:“那个女人是个威胁。”他对芙月这个人还是有些了解的,她既然对渺渺起过杀心,那必定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而她既然昨晚敢过来找渺渺,那就说明她已经知道他身中“梨花”的情况,虽然昨晚她没有对渺渺下手,但难保下次他毒发的时候她还会再来。留着一个对渺渺有杀心的人在世上,他不能放心。
渺渺有些犹豫:“反正离下次发作还有七天呢,我们先去浮生谷吧。如果你的‘梨花’毒解掉,我们也不用顾忌她了啊。”
知道她不喜欢自己杀人,纪小柏沉默着想了一会儿,忽然道:“她给你的那封拜帖给我看看。”
渺渺听话地将帖子递给他。
纪小柏看了一眼:“这不是原来的那封了。”
渺渺惊讶:“怎么会?原来那封的信封我看过,和这封一模一样啊,字迹也一样。”
“墨色很新,外面的桑皮纸也几乎没有皱褶。如果是原来那封,经过大半个月的长途跋涉怎么可能还保存得这么好?这封分明是有人重写的。”
拜帖是被芙月抢走的,也是被芙月还回来的。渺渺疑惑:“真的不是原来那封吗?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纪小柏思忖片刻:“你们这趟镖的委托人是谁?”
“不知道。”
纪小柏果断道:“拆开信封看看。”
“不好吧,万一这就是原来的那封……”偷看信件,好像太没有职业道德了。
纪小柏无视她的迟疑,二话不说扯过信函。
渺渺忙提醒:“小心里面有毒。”
纪小柏将她拉到身后,指尖一弹将拜帖抛至半空中,随后青光闪过长剑出鞘,隔空划开了信封。
“哗”的一声响,没有想象中的黑烟毒雾,信封内只掉出一张简单的白色棉纸。两人凑上去看。
——请胡师兄到昆仑山一叙。二绝敬上。
写这封帖子的人是二绝?脑中轰的一声响,渺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二、二、二绝他不是已经……
纪小柏脸色也很不好,一言不发。
两人沉默下来,安静的屋子里几乎可以听到双方的心跳声。
渺渺下意识地拽紧了纪小柏的手,瑟缩着望向他,脑中一片混沌——这到底是芙月在使诈,料定他们会偷看所以故意吓唬人的?还是说这真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