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庄哲学里的经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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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入世与出世(7)

燕国寿陵的少年到赵国去学走路,但他没有学会赵国人的步法,反将自己原来的步法忘了,只好爬着回去。

此人之所以退化了,就是因为丧失了自我。本来一切顺其自然,自然可以成就自身,但他违反了自然规律,自然就会剥夺他旧有的功能。很多作家去参政,结果除了被操纵外,还弄得自己连文章都不会写了。我决不如此。这些年很多朋友劝我做书商,我拒绝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写好文章写好书就行了,决不邯郸学步。

庄子讲了一个故事“魏年教导公孙龙”。

公孙龙问魏年:“我从小学习先王治世的道理,后深入仁义,能把不对的说成对的,把不可以的说成可以的,使百家智士困惑,使善辩之口词穷,今听庄子的言谈,感到茫然,是我辩不过他还是知识不如他?”

魏年听了,靠着几案深深叹了一口气,仰天笑着说:“你不足以知道是非的境地,无法洞悉庄子的言论,你的智慧不足以了解极其玄妙的理论。庄子的理论下达地层上登天空,南北东西通达而不受拘束,返归无所不能的大道,而你还拘泥于琐碎浅陋的争辩。”

公孙龙张大嘴而不能合拢,舌头高高抬起而放不下来,很迅速地逃走了。

魏年指出,公孙龙之所以不如庄子的地方恰巧就在于他“善辩”。庄子是不辩的,因为他心中自有想法,不受他人影响,也不必说服别人。无须互动,我说的就是正确的。

孔子也是不喜好争辩的,在被围困时,如果他争辩自己不是阳虎,那么将很快被杀掉。因为凡是争辩者都是可疑的,至少在对方看来是如此。所以你越说得有理,越没有用。不如不说,走开,让别人说。

公孙龙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辩士,他与孟子都是雄辩家。但孟子说“予岂好辩哉,不得已而已”。内心不愿与人争辩。公孙龙却对此乐此不疲,专门研究如何辩出新道理来,他能证明“白马非马”,但这有什么用呢?马还是马。

与其辩论白马非马,不如骑马逍遥。这个马也不是真正的马,而是以梦为马,让自己的感觉自由游走。

辩来辩去,只是逞口舌之快,过不久别人又会翻案。不如什么也不说,自己清静无为,自然有一番境界。

无须多言,我就是最好的。我的全身上下都可以作证。最可明证的是我居然知道这个道理,足见有多聪明。

不必他人证明,让我来证明自己。

以我证我,乃见真我。

不再求证,我乃为大。

庄子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就是说体悟自己的本性,抱紧自己的神(精神),你就可以畅游在世俗之间,并且可以畅游出世。

总之,认识了自己,认可了自己,你就能成就自己。再讲一次,梁漱溟讲孔子的全部学问是“自己学”,我讲老庄的全部学问是“学自己”。向自己学习,向自己致敬,向自己虚心请教,你就会成功,自由,逍遥。

因为,你的来头很大。

你从父母那里来。

父母从远祖那里来。

远祖从天地来。

天地从古今来。

古今又从无穷的宇宙来。

我生有命,无穷无尽。你的来头太大了,只要你敬己若神,就可以搞清来龙去脉,一切明明白白,一切无障碍,就地逍遥。

和光同尘

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

——《老子·四章》

“和其光”,就是与光线相和,一起散布四空;“同其尘”,就是与灰尘相混同,一起弥漫大地。“湛兮”指清澈,“常存”指常久生存。整句话意思是为人处世不妨和光同尘,大家玩玩,这样反而清澈简单,可以长久。

光是透明的,尘是灰浊的,光与尘加在一起明明暗暗,如天井漏下的光瀑,如深海仰望的月色,鲛人见之动色,枯坐书斋的学者见之顿觉清气充盈。

老子非常道有千条万条,条条简单透明,条条清澈。当老子说“湛兮”,认为灰尘是清澈的时候,其道足以明辨一切。

光线是一种物质,它来自遥远的发光体。光线之所以透明,并不在于它是稀薄的,而正因为它的无限密集。

水无限密集,所以也是透明的。

声音无限密集,所以也是透明的。火不能无限密集,所以不能透明。

自然界这四大元素,以光最透明,因为它来得最远。我在《光线传奇》一诗中写道:

“黑暗是一盏灯,一发出璀璨黑光的明灯。”光线有白光、黑光与彩光之分,总的来说是透明而璀璨的。

尘埃则是万物渣滓,是分解后的物质粉末。往往在分解过程中大块落地,粉尘飘浮,最小的“物质灵魂”气化飞走。尘埃既不能气化,又不能落地,只好永远悬浮飘洒。我在《尘埃史》一诗中写道:“尘埃,空中的戈壁。尘埃,空中的海。你静候阳光撤出,便悄然进来。”总的来说尘埃是浑浊的。

老子看到,自然界的一切都在和光同尘,一棵树沐浴阳光,这就是“和光”;它又沾满灰尘,这就是“同尘”。树不和光,不能长大,树也无法避免不同尘,它总是被各种灰尘笼罩,并且灰尘也能带来新鲜的养分。2002年春天北京遭遇沙尘暴,苦了北京生物,沙尘暴吹到海里则喜了海洋生物,因为沙尘暴的沙子里为它们带来了难得一遇的丰富养分。

自然界和光和尘,于是一切均衡长久。

而人呢,总是过分乞求光明,同时认为空气中灰尘太多,委屈地认为自己“蒙尘”了。总之,自然界太不听话,太不如意。我们抛开人类自己制造灰尘、自己减少光明不谈,在自然状态下,人类依然在乞求光明、抱怨灰尘,这就不对了。

大自然的光明该有就有,无须求。

凡物消逝,就会瓦解、粉碎为灰尘,这实属正常,无须厌恶。《圣经》上说:“人来自尘土,归于尘土。”这种“尘归尘、土归土,今古归今古”的现象实属天地正道。

因此老子指出:人应该和光同尘,不这样则无以为自然。

人与光相和,就会融入光明。

人与尘相同,就会不畏惧死亡。

和光同尘实在是人的一种极高境界,它让人回归自然状态而无为,摆脱种种烦恼。赞美光的同时要赞美尘,因为光与尘都是我们的生命。

这样,人就是醒悟的、透明的。山玲珑,水玲珑,不如人玲珑。人行走在自然界中应如《世说新语》中的王司州(王胡之)看见了吴兴印渚的美景时说的一样:

“非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清月朗。”

所谓“人情开涤”,就是人的情怀开朗干净,一个“涤”字有一洗旧尘之意。“日清月朗”就不用说了,日月在天,清清爽爽。

魏晋时期的人深得老子“和光同尘”之旨,所以为人潇洒不羁,传为千古佳话。

“和光同尘”包括三方面:

一是与光同舞。

二是与尘同舞。

三是与光尘同舞。

人与光尘同舞,正好是李白“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境界。

人与光尘“对影成三人”,也正合于道“一分为三,三又归一”之意,和光同尘时,光非光,尘非尘,人非人,大有玩味。

人走在霞光中觉得圣洁,走在月光中觉得朦胧,走在滚滚红尘中则会觉得有漂泊之美。《庄子》云:“泛若不系之舟。”舟不系,马无缰,自然会“野渡无人舟自横”。

屈原《渔父》中在讲了“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之后又歌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先是说浊不好,最后又醒悟浊有浊的好处,也是深得老子“和光同尘”之妙。

老子“和光同尘”对我们做人有直接指导的重要意义,那就是:

一、恢复自由,打破约束。

二、与光尘同舞。光明也好,污浊也好,都一视同仁。所以没有包袱,只有浪游的快感。

也许有人质问:这种“和光同尘”的人生态度岂不就是游戏风尘,不负责任吗?我的回答是:要负责任,并且正在负责任,但这就是游戏风尘。

“和光同尘”的为人方式就是混与玩。但不是一般的混与玩,而是与道游戏。

为什么说游戏风尘就是在负责任呢?因为游戏令人开心,这时觉得风尘也很爽。让自己爽就是对自己好,就是在对自己负最大的责任。

同时请注意,老子在说“和光同尘”,而没有说要搅乱光尘或不让别人也和光同尘,因此“和光同尘”的人生观最有益于群体,最不会对人造成伤害,偏又让自己最爽,因此最应该提倡。“和光同尘”让我们做人受益,那么做事呢?

做事也应该“和光同尘”。它不是游戏,而是该参与时就参与。老子说:“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常存。”要想做事长久(常存)与成功,就必须和光同尘。具体而言,有两大要点:

一是与大家打成一片。该说不说不,该说好说好,该上就上。

二是没有个人光芒。和光同尘嘛,要的就是整体效果,重在使光有光,使尘像尘,而不是使光非光、尘非尘。

这样就会做事顺利。

世上只有两种事,就是统治与被统治。

被统治者“和光同尘”,就是不当异端,所以不会被当成伽利略。

统治者“和光同尘”,就是要讨好民众,如老子所谓“以百姓心为心”,所以不会被赶下台。

苏格拉底看到欧克里德热衷于演讲,整天生活在热闹之中,就对他说:“欧克里德,你应该跟智者站在一起,而不应该站在人民一边。”

苏格拉底这种态度直接导致了日后被杀。

千古伟人嵇康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也因为不肯同光同仁而与苏格拉底一样被统治者以律法杀之。

基督教有条教义:要因信称义,不要因律法称义。耶稣变犹太教士的拘泥律法为全心信仰。他并不反对犹太律法,而是说:“我来不是为反对律法,而是成全律法。”但耶稣的反叛行为毕竟触犯了犹太人的律法,因此也被杀了。

苏格拉底、嵇康、耶稣三人都是伟大得不能再伟大的人物,他们因为“因信称义,而非因律法称义”被杀,并不是对老子“和光同尘”这一主旨的反对,这就是和光同尘——他们离开了俗世的光与尘,直接成为光与尘,从而成全了光与尘,成全了全世界。

厌世品

楚狂戏孔子

孔子去楚国,楚国狂人接舆有意来到孔子门前,唱道:“凤鸟啊凤鸟(比喻孔子),你的德行怎么衰败了?如今天下混乱,国君昏暗,圣人只求免遭刑辱,幸福轻于羽毛,不知如何取得;祸言重于大地,不知如何回避。何必在人面前以德炫耀自己?危险啊!人为地划出一条道路让人去遵循。荆棘啊,不要妨碍我的行路,不要刺伤了我的双脚。”

孔子对此一言不发。

太白名篇《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云:“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这几句诗就是源于庄子说的这个故事。小时候我读起李白这首诗,对这个楚狂向往又崇拜,奇怪的是,我在喜欢楚狂的同时,也喜欢上了孔子,这又是为何?

永远的楚狂。

永远的孔子。

非孔子不能彰显楚狂。

非楚狂不能成就孔子。

我问庄子:“楚狂为何生于楚?”

庄子微笑:“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楚女楚楚动人,楚士做事向来清楚。楚士者,处士也,楚狂之谓。”

我说:“我也可以说‘惟蜀有材,于斯为盛’,蜀女成熟娇媚,蜀士却未能免俗。蜀士者,俗士也,我之谓也。”

庄子微笑。

我说:“楚狂生于楚,死于楚。孔子周游列国,南下流浪,在楚国先遇贤人叶公,再遇狂人接舆,这一贤一狂,相得益彰。请问,他的心为何发狂?”

狂是人的天性。

我的侄女三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与她疯,小家伙越疯越狂,最后笑得喘不过气来,我奶奶强行制止了我们,才慢慢恢复正常。至于我现在的小孩嘛,小小婴儿每天都狂性大发,我脸上常是伤痕累累。

人不狂不能长大,长大了依然要狂才够味,才够好。

狂狂狂,我是我之王。

“我是我之王”,意思是说要当自己的王,你当不了别人的王。

狂必须有度。

楚狂只是戏孔子,没说要杀孔子。如果他真想杀孔子,孔子手下侠客如云,孔子本人据《史记》记载,力能举北门,大力士在此,楚狂一个小个子必会吃亏不小。

狂则无度,必遭重击。

遥想楚狂凤歌于孔子之前,何等潇洒。

人生贵在一个“狂”字,倒不在于狂而有度?

究其实质,狂即是有度的结果。“有度”,指自己内心衡量数遍,终于决定是到发狂的时候了。不发狂,毋宁死。

一狂可免一死。

吾人焉得不狂?

狂是真。

狂是本能。

狂是冲动。

狂是盲目的冲动。

人,理性的力量小,盲目的力量大。

如你能真狂,就能真正做一回人。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郄曲,无伤吾足。”

庄子在书中老是拿孔子开涮,不过楚狂戏孔子这回事倒非虚构,因为在《论语》中也有相同记载,楚狂唱的《凤歌》两本书也略同,只不过《庄子》所载要长些。

庄子这个故事意在否定孔子周游列国的行为。

你说你传道,这是假的,大道本已流行天下,不需要任何人去传。

你说你是行仁义,更是痴人说梦,如果一样东西要苦苦去行、去追求,正说明你还没把它拿到手。孔子并无仁义。

剩下只有一条解释了,那就是孔子周游列国是为了求官求富贵。好了,真面目露出来了,这样反倒可以理解、沟通。

有的人一生都作假作秀,险些把自己都瞒过去了。作假技术越高,越不能动真的。孔子屡屡失败,就是这个道理。

越昏庸越幸福

有时清醒带来灾难,昏庸让人幸福。

老子说:“虽知乎大迷。”

老子这句话意思是人虽然很智慧,但依然有大迷惑。这是肯定的。老子已说过“智慧出,有大伪”。大伪必然大迷,人不可能清楚,不可能清醒。一旦清醒,为仙为圣。如同大智是可贵的一样,大迷也是可贵的,因为它让人深知自己不过是人。这样说来,迷又是醒了。

《圣经》中神对诸神说:“你们仍不知道,也不明白,在黑暗中走来走去,地的根基都动摇了。”

连诸神都是昏庸的,何况人。所幸的是人能力有限,虽然昏庸也不至于动摇地的根基。人的无知与无能再次拯救了他。

清醒会带来灾难,昏庸让人幸福。

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势必引起公愤,因为众人在他面前都是赤裸的,无隐私,无秘密,只有被嘲笑的份。

因此老子讲我们不可为“智者”,庄子讲我们不要做“醒人”。

你要醒自己醒,不要在大家面前清醒。

你为黑屋子打开门,难道不晓得强烈的阳光会刺瞎久暗者的眼睛吗?

人生还是昏庸好。

难得糊涂,难得昏庸。

高明之士早死,昏庸的人天都不收。

南唐后主李煜是个大大有名的昏庸皇帝,一天到晚就知道诗词歌赋,莺莺燕燕。宋太祖赵匡胤领兵来打,很快就把李煜的小国家拿下了。李煜正在美人的大腿上写字,听见外面传来厮杀声,茫然地问:“亡国了吗?”

赵匡胤当皇帝后大杀异己,连身边的大将都不放过,杯酒释兵权,搞死一大片,但赵匡胤偏不杀李煜,因为李煜没什么用。

不但如此,赵匡胤还经常向李煜请教怎样作诗文。李煜也不客气,大模大样地当起老师来。二人维持这种奇特关系一直到李煜病死在他人的皇宫,他怀中却依然搂着的是自己的妃子。

李煜如果不昏庸,能这样吗?

你说他真的昏庸吗?

申徒嘉教训大名人子产

申徒嘉被砍断了一只脚,与郑子产同拜伯昏无人为师。

子产嫌申徒嘉残疾,对他说:“我先出去,那么你停下。你先出去,那么我停下。现在我出去,你怎么不停下?见了我这执掌政务的大官就应当回避。”

申徒嘉说:“我跟伯昏无人先生已十九年,从不曾觉得我是断了脚的人。你与我同在伯昏无人门下,应该彼此心灵相通,以德相交,你却还要用外在的形体来要求我,难道不是过错吗?”

子产听了申徒嘉一席话,觉得十分惭愧,立刻改变面容说:“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子产是当时的大名人,又是贤人,但就是因为他太贤了,以至看不起人。他与申徒嘉本是师兄弟,但语言行为中如此践踏同门,显然过分。

申徒嘉针锋相对,毫不示弱,这也是正确的。申徒嘉做人的风格很像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