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庄哲学里的经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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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入世与出世(13)

庄子曾借孔子之口说:“丘,天之戮民也。”“天之戮民”即上天所残害的人。庄子揭示:说到底,人是上天所生,上天生人又害人,人类头上的星空并非只是那么美丽。

庄子由此又推出:这个世界说到底是不适合人类的。《圣经》上说:“你们若不舍弃这个世界,断不会进天国。”意思同此。并且,庄子发现,这个世界正在生成,绝非成品,而最多是个半成品。

你看,我们所生存的世界只是一个未完成之物,我们不可能依靠它真正完成我们的人生。

因此,应与世界共成长,而非借世界而成长。

庄子从残疾人身上还发现了另一个隐秘的宇宙:每个残疾人都不同,他的残疾本身却又似乎有规律可循。而上帝对他们残疾的补偿,又分外丰厚。

二者,后天残疾者是由社会与家庭造成。在庄子生活的年代,打仗就像吃饭,各国杀人者人为制造出了无数的残疾。战争最惨烈时,只有残疾人才能避免上战场,越是重伤,越是得福。

庄子面对这个非人的世界,想说的已不再是老子讲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了,而是直接说:“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翻译过来就是:那些人都死去吧,让我独自存在。

庄子这句话我曾引用在《太学赋》中,后来出诗集《寂》收入此赋时又将这句话删去了。在我,这话过火了。在庄子,这话还太轻。

庄子借孔子之口赞美王骀这个残疾人,用意何在?庄子是赞美王骀的心态好。管他残疾不残疾,反正我是个人。不但如此,世人视人为怪物,我视世人怪物都不如。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日:“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仲尼日:“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日:“何谓也?”

仲尼日:“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庄子这个故事讲王骀为人通达,为当时所重,具有极大的亲和力。

通达之人豪爽,豪爽比智慧更能帮助人渡过困难,豪爽的人善于忘却不快。

这样,王骀看自己断了一只脚就像掉了一块土,又有何惜哉?

不知朋友们注意到没有,残疾人脸上多半带着微笑,并且做人做事神态自若,这是他们经历了一番死亡又战胜死亡后的不平凡的修为。

所谓正常人要向残疾人学习。

其实世上哪有正常人?人人都有病,人人都是“残疾”。不承认这一点就是自欺欺人。

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老子·八章》

最好的东西是水。水滋养万物,无私奉献而不争,别人都不喜欢的地方它也去,所以水已经接近于道了。

水是粮食的粮食。

五谷杂粮缺少水就不能生长,人同时不能缺少水与五谷杂粮,水对人有双重之恩。它就是我们的本能。

水是稀的,软的,无色透明的,一句话,水性温柔。光线直来直往,水比光更体贴。一个人站在阳光下还会形成阴影,一个人泡在水里则全身都充满温柔的呵护。

阳光浴不及海水浴,海水浴又不及清水浴。清水洗尘,清水出芙蓉,水让人清清爽爽。

水对人的日常生活是必需的,对人的精神生活更是必需。

老子主张“阴柔”,就是取象于水。

水是阴柔的,这种阴柔会聚集巨大能量。洪水也是阴柔的,但它同时也非常阳刚。

我们做事要懂得“以阴柔为阳刚”,就可以强壮如水,坚硬如水。

老子列举水的美德:一是滋养万物而无私心;二是别人不喜欢去的地方它也去。关于无私心的问题请参考上一章,此处让我们来看水是怎样“处众人之所恶”的。

大地表面凹凸不平,凸处多风比较干净,凹处空气流通不畅,渐渐会聚集为草木腐朽的场所,时间一久就会弥漫令人窒息的气味。水从高处往下流,流经凸处,冲洗之;流经凹处,还是冲洗之。这样泥沙俱下一路过来冲走了所有的脏东西。因为水是流动的,所以它本身永远清洁。万物受其恩赐,也变得清洁。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著名诗篇《菌梦湖岛》写道:

“我将要动身去茵梦湖,

在那里建座小屋,用黏土和树篱;

种上九畦豆子,养一窝蜜蜂,

在林中独居,听蜂儿大声嗡嗡。

我将在那里享受宁静,宁静会慢慢降临。

降自晨曦的朦胧,降自蟋蟀的歌吟;

半夜里微光幽幽,中午时紫光熠熠,

黄昏时刻红雀的羽翼四处拍打。

我现在就要动身,因为日日夜夜总听见

那里的湖水轻轻拍打着湖岸。

每当我伫立在路旁,或在灰色的人行道上

那声音总是在我的心灵深处震响。”

叶芝是如此眷恋茵梦湖的湖水,据他的自传所述,叶芝向往湖畔独居的自然主义生活模式。

而水,就不仅是抽象的温柔,而且像实实在在的茵梦湖水时时刻刻呵护着他,萦绕着他。

一颗干渴的心灵在水中得到重生。

叶芝对水的感情之深让人怦然心动,我进而联想到了元稹的名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迷路人的三次选择

第一次选择,原地不动。

有人走路起大雾了,一下子什么也看不清。他不敢乱走,只好原地不动,抱着一棵小树,就像猴子望月亮。

第二次选择,随便乱走。

雾终于散了,地面露出横七竖八的路。路太多了,他反而一条也不敢走。但他听说过“两道门”的故事,不再停留,马上任意选了一条路,随便乱走,反而找到了方向。

第三次选择,越发越有理。

这个人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但他告诉自己:没错!因为这是我自己选的。于是他强行突破重重障碍,越走越有理,重于找到了家园——他当然会找到家园,因为他亲手建造了一个家园。

不居功

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老子·二章》

不居功的人以其谦让的胸怀表达出了一种成功境界,在这时,人即事业,事业即人,所以说他的成功是有目共睹,无法辞去的。即使他不在其位,其思想仍然指导整个事业的运作。

自然之道,该发生的就会发生。所谓“自然”,就是“自己这样”。这是一种使命必达的自然规律与生命规律。人自己给了自己使命与责任,就必须按程序完成。当然,所谓“程序”,有常道与非常道之分。

一旦进入程序,一旦进入规律,想停止都不可能。比如一棵小树一旦成活,如果不夭折,它就会不断地生长。对于它自身来说,是不可能自己停止生长。

这种规律为我们的成功提供了依据,如果进入科学的规律与程序,想不成功都不可能。

走程序之所以至关重要,是因为程序能把“他序”(外部规定的顺序)转化成“我序”(自我顺序),能把“无序”转化成“有序”,从而认知并把握事情进展,取得成功。

无为即有序。道都是有序的。

第一次转化:他序—我序

第二次转化:无序—有序

在第一次转化中,自我的潜能被唤醒,把自然融入自我,自我即自然,从而开动即有程序,依附规律的力量获取成功。

在第二次转化中,混乱状态被有效克服与终结,世界从不可知的变为可知的,从不可捉摸的变成可以操作的,这主要归功于目标的凸显。比如远方出现一座山,这样就能把脚下的路变得清晰起来,有了操作性。

一棵小树的目标就是长成参天大树。

同样,人的目标就是成功。每个人的成功的含义不同,可以是财富、地位、权力或其他梦想,但所有的成功都是相同的,那就是:成功使人变成他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或“那样”。

成功使人成为人。

人的目标就是成功。目标的成功使人实现了道,使人成为道本身。某件事的成功使做成这件事的人成为该事本身。

老子所谓“成功不居”、“不去”,即讲成功后人与事合而为一,不可分割。这种不可分割就是人对道的实现,从而道成就了人。

微光与影子的对话

影子之外的微光问影子:“从前你行走,现在又停下,从前你坐下,现在又站起,你怎么没有独立和恒定的操守呢?”

影子回答说:“我是有所依靠才这样,我所依靠的东西也是有所依靠才这样,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又怎么知道为什么不会这样?”

影子答得妙!

光本来想说:你还不是靠我才存在。

影子却回敬它:你也需要光源。说到底,我并不依靠你存在。我们都依靠一个不知名的东西存在。

庄子在此指出:万物所依赖存在的东西是不知名的。

而老子则明确指出那是“道”。

庄子为什么不说是“道”?

莫非他认为并不是“道”?

《老子》开篇就说“道可道”,《庄子》开篇就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在庄子的世界里,一切都已存在,并不需要一个道来生出。庄子说“北冥有鱼”的时候,意思是说一开始就有个北冥,一开始就有条鱼。

由此可见,庄子是“自生论”者,老子则是“被生论”者。

老子眼中的世界是被“道”生出来的,庄子眼中的世界是自己存在,并不被谁生出。

北冥中的那条鱼一直在那里,没有光的地方依然有影子。

这是怎么回事?

古时候有个人仰头望天,发现天空荡荡的,他害怕极了。他又看到大地辽阔,土地如此结实,于是他心里踏实了,放心地把自己的生命寄托给这大地,并且自认为自己脚踏实地地活过一生。

假使他知道我们这颗地球也不过是宇宙中的一个流浪汉,他会怎么想?

群星如大漠,与君共赏之。

这很好,但你也要知道你也是一粒沙子。

影子不属于光,光却属于影子。

人没了影子,就像丢了魂。

影子离开人,依然可以自由自在。

我曾问一个朋友:“你喜欢一个女孩子,后来又发现有个人像她,你会不会把‘她’当成‘她’的影子,一起喜欢?”

朋友笑着说:“我肯定不会。”

我心里想:“傻啊你!你之所以喜欢一个人,不正因为这个世界到处有她的影子吗?”

做影子是幸福的。

爱影子是智慧的,爱实物为虚妄。

光对影子说:“你怎么这样!”

影子说:“我怎样?”

光说:“你一会儿站,一会儿坐,没个准。”

影子承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承认自己心无恒定是勇敢的。谁不渴望永恒,知道自己不永恒是真实的。

我们作为影子的一生或明或暗,所幸的是不曾欺骗自个儿。

我问庄子:“你死了多久?”

庄子说:“两千多年。”

我说:“你死后在于什么?”

庄子说:“忙死了!我以为死了就永远休息,所以我曾说过‘其生或浮、其死若休’这样的话,谁知全然不是那样!”

我说:“可不可以把死者的生活告诉给我们这样的生者,或者说未亡人?”

庄子不答,反问我:“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影子?”

我满口答应。

于是我跟着他到了一个地方。

这里一切全然黑暗,看不到光,也看不到影子。我消失在了空气中,就像影子消失在黑暗里。我大声喊他的名字,他不答应,我使劲地爬行,终于爬出,我站起来!我从影子变成了人。

我站在光明下,疑惑地打量这光明。又回头看自己的影子,忽然一种爱怜的感觉从心中油然而生。

罔两问景日:“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日:“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蜉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庄子这个故事讲凡事要有谱,也即要有影子。没影子的事别做,做了也是空虚。

影子承认自己依附他人,但谁又不依附别人?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互相依存,人没资格独立,就应好好地把自己的影子带大。当你的影子也站起来了的那一天,你就真的成为天底下的人了。

变化止于内心

他人不知我变化,我就能变化他人。

大海边上有个人喜欢海鸥,每天早上到海上去与海鸥玩。海鸥都认识他,成百只地向他飞来,越飞越多。这个人的父亲说:“听说海鸥都跟你熟,这样吧,你给我抓一只来看看。”第二天这个人又到海上,怪了,海鸥都飞舞着不肯下来。列子因此说:“最好的话就是不说话,最高明的做法就是什么也不做。你的智慧人人都知道,那就浅了。”

鸟都知道人要害它。并非鸟与人心灵感应,而是人有邪念必会精神外泄。瞧,那人一副诡诈的样子谁看不出来!

所以《圣经》上说:“远离诡诈的舌头。”岂止你口中有舌头,你全身都是舌头,别把别人当傻子,你有什么歪心思自己先就显露出来了。很多人常常惊奇地想:我还没说,他怎么就知道了?他怎么知道,你自己告诉他的!你的眼神闪烁,语言闪烁,全身都在闪烁,谁会看不见?

所以还是诚实一点好。人诚实时像一块大石头,别人很难识别与攻破。

高手处世之道就是要当石头,你要把心里的想法放在心里,不要显示出来。——不是不显示,而是压根没有。不是压根没有,而是好像没有!如果那个捕鸟人不等他父亲说,自己在与海鸥玩着玩着时就突然下手,谁还躲得过他?

高手之道是什么?是看不见。是什么?是没有。难道真的没有吗?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之所以你看不见他有变化,是因为他的变化止于内心,没有外泄。等他终于有动作时,他已经把结局预设好!你骤然落入他的程序,就无力挣扎了。

知道这一点,始可反制他人。

正所谓:他人不知我变化,我就能变化他人。

请记住:变化一定要止于内心。

圣人与强盗的两场交易

第一场交易:强盗卖,圣人买。

强盗在闹市吆喝:“快来买噢,上好衣服三件,一万两银子一件,一共只要三万两。”

有人问:“什么衣服这么贵?”

强盗说:“‘权力’外衣一件值万两,‘名气’马甲一件值万两,‘仁义’内衣一万两,谁来买?”

众人都想买,但都买不起。

这时圣人悄悄地走上前,把手中的银票慌慌张张地甩给强盗:“给你!三万两。”然后把三件衣服一股脑儿就抱走了。

众人不解:“他哪里有钱?”

强盗一边数钱一边大笑:“嘿!他比我入行早。”

第二场交易:圣人卖,强盗买。

圣人在闹市吆喝:“快来买噢,上好衣服三件,只要一两银子一件,大贱卖!”

有人问:“你卖什么衣服?”

圣人说:“‘道德’外衣一件,‘法律’马甲一件,‘文化’内衣一件,应有尽有,谁来买?”

众人都嗤笑他:“这种衣服谁穿?白送我也不要!”

这时强盗越众而出:“都给我吧!”

众人不解:“你要它何用?”

强盗神秘而去。

圣人一边数钱一边大笑:“只有他理解我!”

浮世品

随遇而安

澹兮其若海,漂兮若无止

——《老子·十五章》

“澹”,波浪起伏的样子。曹操《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又比喻深不可测。贾谊《鹏鸟赋》:“澹乎若深渊之静。”

老子说:“澹兮其若海。”意思非常微妙,“澹”在此又是动态的,又是静态的。动态的,是说海浪在奔腾。静态的,是说大海整体上是安静的,深不可测。

“澹兮其若海”,是说像海一样深邃。动与静相合,归静。浅与深相合,归深。大海就这样安静下去,深邃起来。

《列子》上说:

渤海的东面不知过了几亿里,有个大海沟,它实在是一个无底洞。因为它没有底,名字就叫“归墟”,意思是吸纳万物回归的废墟。地上的水,天河的水,全都灌注到这里来,归墟只吸不排,从来都无增无减。

《列子》上讲的“归墟”并不是只吸收不排出的物体,世界上没有只吸收不排出的物体,太阳之所以时时刻刻,散光散热,就在于它时时刻刻吸收宇宙之气。归墟好像只吸不排,是因为它太庞大了,增长一点,减少一点都看不出来。

老子讲“澹兮其若海”,就是我们应该像太阳与归墟一样深不可测。元朝有个刘元卿,刘元卿写了一部《贤弈编》,上面有一个值得深思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