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骤雨不终日”,我也曾长期亲身经历。在北方长大的朋友可能很少遇见过大暴雨,而大暴雨在我的老家四川,夏天时经常可以遇见。农历六七月时正是谷黄时节,栽秧早一点的地方可以收割稻子了,这时农民最怕的就是大雨袭击,把快成熟的稻子打倒在田里,把已经晒在坝子里的稻粒冲得到处都是。农民把这种雨叫“偏东雨”,因为它总是从西南面来,往东北面去。现在我想这种“偏东雨”可能是四川盆地每年夏天被东南亚热湿的季风吹拂形成的。总之,偏东雨说来就来,有经验的人在雨刚来时往往也能警觉,就会大声地喊:“抢偏东雨喽!抢偏东雨喽——”一下子坡上坡下的人都忙乱起来,刚才还秩序井然的劳动场面一下子被偏东雨冲成乱麻。大雨咚咚咚地下,打在脸上、身上非常疼,也没有风,反正就是大雨在斜斜地冲刷着地面,路上到处是抱头捂脸的人,一片狼狈。那时我还小,觉得这很有趣,常常会因为在这时无端发笑引来大人的几巴掌,于是也跟着紧张起来。说也怪,偏东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会儿就把雨脚移过了山,山对面的天空像我们这边刚才一样乌黑一处,我们这边现在又亮了,常常能在云端看见被人们称作“杠”的彩虹,非常美丽。地面的劳动场上又恢复正常,人们上上下下地劳碌着,一片繁忙。
这就是我个人对“骤雨不终日”的亲身体验,连偏东雨都下不了多久,可见大雨一般都会很快过去。当然作为一个南方长大的人,我也曾经历接连几天下大雨成灾、最后涨洪水的情况,但这与老子说的并不冲突。
老子说“飘风不终朝”,不是说世上真的没有刮了晚上刮白天的连续大风,而是说狂风不会太久。
老子说“骤雨不终日”,不是说真的没有接连几天都下的大雨,而是说暴雨会很快过去。
狂风暴雨之所以厉害,就因为它的狂与暴。
狂风暴雨之所以不足畏,也正因为它的狂与暴。
因为凡是狂暴的事物都处在它自身的巅峰状态,自然规律会使它马上就会回落。狂人如希特勒者,暴政如法西斯者之所以不足畏,就在于它们的狂暴是巅峰状态的表现,必然被内外因素抑制住,最终下落。狂暴就是自取灭亡,因为狂暴者把自己的时针拨到了中午十二点,当然马上就面临下午与晚上了。
从心理方面看,狂暴者也不能持久,有的人喜欢咆哮不已,在他自己可能觉得很威风,其实在别人看来可能是完全软弱的表现——瞧,此人束手无策,恼羞成怒了。
苏格拉底出了名的惧内,非常不幸,这位最哲学的哲学家娶了一位最不哲学的老婆。苏格拉底的老婆遇事蛮不讲理,动辄河东狮吼,让人胆寒。有一回苏格拉底正在家里与弟子们传授高深的学术,忽然他老婆一阵风跑过来,向他哇哇哇乱叫,双手叉腰,满脸横肉,口中唾沫横飞,点点击中苏格拉底智慧的脸。弟子们见师母神威发作,吓得大气不敢出,苏格拉底倒是耐心地听着老婆的训示,细心的人还能看见他的嘴边有一丝微笑。老婆骂够了,又一阵风而去。弟子们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来。有弟子同情地问:“亲爱的老师,您何以不惧?”苏格拉底马上把大家拉回到了课堂:“这就是常给你们讲的狂风暴雨不会长久。”
“狂风暴雨不会长久。”既然东西方两位最伟大的哲学家老子与苏格拉底都如是说,看来我们完全有理由镇定自如。
也许有人要反将我一军:“你也曾说过有大智慧者如狂风暴雨,横扫千军,那么照这样看来,智慧也不能长久了?那么我们还学什么老子非常道?”
我就会像苏格拉底一样微笑着告诉他:“我说智慧像狂风暴雨横扫千军,这只是一种比喻,就像阁下昨天见了女友对人夸耀她如何美丽一样。人类思维的风暴不是暴力,而是润物细无声。但它越是轻柔,越有巨大法力。老子说:‘柔弱胜刚强’,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如果阁下在某个地方听见我说‘柔弱的狂风’,千万不要怀疑我的语法水平,因为是老子教我这么说的。这就是老子非常道,非常好玩,非常正确。”
无为原理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老子·二章》
“无为”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暂时不轻易去做。“无为之事”指“无事”状态,“不言之教”指无言的教益。
什么是圣人?圣人就是智者,说通俗点就是聪明人。聪明人的一大特征就是有所不为,知道趋吉避凶,有的事情一定去做,有的事情一定不做,有的事情可做可不做。
对于聪明人来说,做不做某事首先是建立在对该事的认知上,看清这件事的性质,掂量值不值得做,能不能做,能做到什么程度。
比如一块大石头拦在眼前,这时就不能轻易地认为这是一块拦路石,它自有妙用。
所以,我们认识某事某物必须启动以下程序:
一、了解它有多少功能,有多少状态。
二、了解它正在使用什么功能,处于什么状态。
“无为”当以“格物”(认知事物)为前提。它不着急行动,先认清眼前之物与眼前之态再说。
比如一个人走到一块石头面前,如果他配合以上石头的几种功能展开行动,将受石头之道的控制。如果他不动也不走近,将使石头的各项功能都得不到发挥,这就是“无为”。
在无为状态中,人为阴,外物为阳,阴阳之间是中间物“空”。表面上空气隔开了人与石头,实际上是思维隔开了人与石头。我们假定石头没有思维,人有思维,中间物“空”也有思维,那么造成这种无为——隔离状态的就是有思胜无思,即:
无为胜有为=有思胜无思。
亦即:
无为=有思。
这种做事的无为状态乃是思考的结果。
所谓无为状态具体而言指:
一、远距离隔离。
二、近距离感知。
三、零距离吞噬。
就这样,一块石头就被人用“无为”的手段解决了。人在此避开了石头的所有功能,只把它当无知无欲、无能无量的自然之物对待。
当在我们面前某事出现,即可应运这一“无为原理”予以解决:
一、先远距离隔离,看这是件什么事。
二、再近距离感知,看此事怎样上手。
三、最后零距离吞噬,通过做人来做事,修身养性,于是成功。
这就是以“无为”的方式做事的简单原理。
轮扁说书上的话都是糟粕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做车轮。
轮扁问桓公:“你读的是什么书?”
齐桓公说:“是圣人的书。”
轮扁说:“圣人还在吗?”
桓公说:“圣人已经死了。”
轮扁说:“那么你所读的书,便是古人的糟粕了!”
齐桓公说:“制作车轮的人怎么能随便议论本王。若说得出道理还可以,若说不出道理,便处你以死刑。”
轮扁说:“我斫削木轮,慢了就松滑而不坚固,快了就涩滞而难以入木,不慢不快,得心应手,口里虽然不能说出,但技巧存在其间,我的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继承这一奥妙的技巧,所以七十岁还在斫削车轮。古时候的人和他们不可言传的道理已经死去,国君所读的书,就是古人的糟粕啊。”
齐桓公觉得轮扁说得很有道理。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为何言邪?”公日:“圣人之言也。”日:“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日:“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日:“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轮扁是制轮高手,当然也是做事高手。
轮扁与庖丁,可谓双绝。
庖丁解牛,目无全牛。
轮扁制轮,视圆为方。
在轮扁眼中,车轮是方方正正的,有边有角,因此他可以把握得稳,用斧不偏,用锤不废,钉钉人木,使角生紧。
轮扁一日复一日制轮,手感先于心感,手比心更快。这些诀窍,在他已成条件反射,在他人当然茫然不知。
凡事要亲自为之,一切都要有手感。手感手感,东西没到手怎有真正的感觉?
因此大道不可以相传,只能每个人亲自摸索。
轮扁说齐桓公看的书全是古人糟粕,就是这个道理。
醉世品
庖丁解牛
庖丁替文惠君宰牛,手掌触及的,肩膀倚靠的,足尖踩到的,膝盖抵住的,都发出音乐,他进刀割解牛肉的“哗啦”之声也没有不合于音节的,而且还符合桑林舞曲的节奏,也合于经首乐章的韵律。
文惠君赞叹庖丁高妙的技术,并问:“你的技术怎能达到这般地步?”
庖丁说:“我开始宰牛时,把它看做一条整牛,几年后便不见整体的牛,只领会它的生理结构,心领神会之后便游刃有余,牛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便已解体了。”
庖丁如此神妙,天下的牛有难了。
“目无全牛”乃是高手通用境界,达到这一境界,你就可以将对象瓦解、击溃,占有他,吞掉他。
俗话说的“目中无人”即源自“目无全牛”,指你眼界奇大,不再把人当“人”看。我大他小,我大大大,他小小小。我伟大伟大,他渺小渺小。我再大再大,他再小再小。这样我一路大下去,成了宇宙。他一路小下去,成了蚂蚁。想象你浩瀚如宇宙,会在意一只蚂蚁吗?
你已逼近造化本身,又怎会摸不清生命的样子呢?
这不是自大,而是真实的境界。也即技术。
一个情场浪子视天下美女如蚂蚁,就不会被美女的美吓倒。他“目无全女”,则此女无所遁也。
牛虽大,并非无形。
俗话说“老虎吃天,无处下口”。天当然不好吃,因为它无形无状,让人摸不着头脑,没法动手。
但只要是有形的东西,就可以把握。你眼睛能看见它,耳朵能听到它,再走近些,手可以摸到它,万一摸不到,你还可以用工具作用于它。进攻有形之物时,你就是无形的,只有它怕你,完全不必要你怕它。以无形攻有形,这是庖丁之所以解牛的第一个原理。
为什么进攻时人是无形的?这是因为你在动,在运动,而运动必然带来幻影,幻影叠加,人造梦幻生成,你不断为对方造梦、造景,追魂摄魄,让他不停息,紧张、压抑,渴望以任何一种方式停息。在风驰电掣的缓慢进攻中,你给对方造成运动感、沧桑感,因此你一动,还没怎样呢,他就准备接受结果了。
一个女孩子一旦甘愿被拥抱,她就知道该准备很多事情了,原理同此。
进攻之时,你先是隐形的,以猝死的方式提前进入程序。提前进入程序是程序的革命,天才读书常是跳级,高手做事常让规矩为我所用。
所谓“猝死的方式”,指假死,突然结束以往一切,“哗!”刷新一张卡,重新启动。此中技巧,请参考前面述“枯木变死灰”的专章。
牛之形,并非一个囫囵的枣。
如果是一个无缝隙的圆球,麻烦就大,孙悟空困在牛魔王圆乎乎的牛角内,虽然猴子天性善攀爬,但竟也找不到出口,幸亏外面的神将用金刚钻把他救出。
牛既然不是一个整圆球,而是一个有五大分支的畸形球,那就有隙可击。牛与人一样,形体并非完美的卵形,它形体的分支使它更灵活,同时也害了它。
牛身上的五大分支即:头、四肢。这五大分支任选一处,都可着力,致它于死命。这五大分支因为是突出的外延,占用空间大,因此暴露也极大,它张扬之际,就是最佳的捕捉时机。
牛角尖尖,飞雀可驻。
牛尾甩甩,飞蝇附之。
牛足入泥,蚂蟥吸之。
牛头哞哞,庖丁解之。
从何处下手?当在牛颈。屠牛不过一刀,溅红不过白刃,当牛已暴露出它关键的部位,难道与牛同是拼凑物的你还不能心领神会吗?
人是机器,牛也是机器。造化生我,就是让我受死,因此头与四肢不相连,只各自与躯干相连。相连的地方,就是最薄弱的环节!
牵一发而动全身。
断其一指,心为之伤。
断其一臂,心为之恸,从此灵魂都是空了半边。
至于庖丁解牛之际,纯粹以横刀夺爱之势,宣告了造化的失败,因为他只需要一刀,他竟然只需要一刀,并无太复杂的程序,就可以将一条辛辛苦苦成长起来的生命于瞬间终结。
——以有形破有形,这是庖丁解牛的原理。
前一个“有形”,指有形之刀。
后一个“有形”,指有形之牛。
有形之刀碰到有形之牛,就以实有破实有,瞬间转化为空虚。
牛已被杀,解牛则水到渠成。
牛的内体并不比它的外形复杂,庖丁沿着一条熟悉的路径推进,就成了。所谓熟悉的路径,指牛有和人完全一样的身体结构,你只需要闭了眼看一下自己的五脏六腑,就明白该怎样动手了。
你哪里是解牛,分明是解剖自己!
庖丁敢解剖自己于无形,所以他是高手。
我问庄子:“庖丁解牛之际,他在想什么?”
庄子说:“他在想象有把刀,同时游弋在他体内。但他并不觉得痛,只觉得快。因此他有了胆,下手更狠。什么是‘只觉得快’?是说他的运动已快得接近临界点,当快得没法再快,他就欢乐,以自暴自弃到底的方式实现身心解放。自暴自弃到底,才能一竿子捅到底。速度使他有了安全感,因此他只需要快,只需要快干。他不在乎过程,甚至不在乎结果,他最爱的是收拾残局。想象五颜六色的一堆鲜艳的肉裸露在他眼前,天性好作恶的屠夫早已为世人,为自己安排好盛宴。”
我说:“做事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收拾残局。既不在于过程,也不在于结果。”
庄子说:“不错。收拾残局是最美的,庖丁解牛后,如果不能亲自打扫战场,将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庄子说:“收拾残局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到的,往往人一到这一步,就自动离开,那些敢于留下来打扫战场的人将会发现真正的战利品。”
我说:“老子引古圣人的话说:‘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谓天下王,’所谓‘垢’与‘不祥’,就是残局,收拾残局的人是王。”
庄子说:“老子还讲‘夫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斫也。夫代大匠斫者,则希不伤其手矣。’”
我问:“庖丁解牛,伤手了吗?”
庄子说:“没伤手,伤的是他的心。”
我说:“他解他的牛,为何自己也伤心?”
庄子说:“因为他看到自己也免不了被人分解的下场。”
我说:“那为何他不停下来?”
庄子说:“他停不下来。”
我又问最后一个问题:“庖丁解牛后,还将做什么?”
庄子说:“寻找下一头牛。”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踦,足之所履,膝之所踌,砉然响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日:“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日:“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郄,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坬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谍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
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日:“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庄子这个经典故事意在说明:人先必解剖自己,才能解剖万物去做事。因为万事万物原理相同。
庖丁解牛的关键不在于牛,而在于了解自己。
集中精力世界就是你的
捕蝉钓鱼要凝神,做人处世要忘机。世界不是外在的时空,
而是内在的心灵。
孔子到楚国去,从都城里出来,看见一个佝偻老大爷在树林里捉蝉。孔子看见他的时候他还在那里捉个不停呢。
孔子说:“你的手太巧了!有什么道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