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华国学百部——白话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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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梅女

封云亭是太行地方的人。他偶然间来到府城,白天躺在客店休息。当时他正值年轻丧偶,在寂寞之中,很想女人。就在他聚精会神地冥思苦想的时候,发现墙壁上有个女人的影子,好像贴在墙上的画。他想这一定是想念女人所引起的幻觉。但是,过了很长时间,影子既不消失也不动,他感到非常奇怪。起身细看,影子变得更加真切;再近前细看,居然是一位年轻女子,面带愁容伸着舌头,绳索套在秀美的脖子上。封云亭正看得吃惊的时候,年轻女子好像要下来。知道是个吊死鬼,但是凭着白天,他不太害怕。对她说:“你有什么冤屈未伸,我一定竭力相助。”影子居然从墙上走下来说:“咱们偶然相遇,怎么能用这么重大的事情去麻烦你?只是这九泉之下的枯骨,舌头不能缩进口里,绳索不能从脖子上取下来,请你把屋梁弄断烧掉,这大恩大德如同山岳了。”封云亭答应,随即影子也不见了。封云亭把房主叫来,问他为什么会发生刚才所见到的事情,房主说:“这房子十年前是梅家的住宅。夜里有个小偷进来偷东西,被梅家抓住送到管治安的典史那里,典史接受了小偷三百文钱的贿赂。就诬陷梅女和小偷通奸,要把梅女拘留审验。梅女得到消息后气愤不过,上吊自杀了。后来梅氏夫妇也相继死去,他家的宅子归了我。住店的客人常常见到一些怪异的现象,但没有办法制止。”封把女鬼说的话告诉给房主。房子主人考虑到拆房子换屋梁费用太大,感到为难;封云亭就出钱帮助房主拆房梁。房子梁修好以后,封云亭又住到了原来的房中。梅女当夜又来到封云亭的面前,道谢之后,脸上充满了喜色,姿态娇媚。封云亭非常爱慕她,想要与梅女交欢作爱。女鬼低头惭愧地说:“我身上的阴惨之气,不但对您没好处;如果这样做了,那么生前别人加给我的污秽肮脏之辞,就是用西江的水也洗不清。以后有结合的机会,现在还不到时候。”封云亭问:“什么时候?”梅女只是微笑不答。封云亭问:“喝点酒吗?”梅女回答说:“不喝。”封云亭说:“面对美人坐着,呆眼相看,这又是什么滋味?”梅女回答说:“平生游戏娱乐的方法,只懂深闺之雅戏——打马。可是两个人又太单调,夜深了又苦于没有棋盘。现在漫漫长夜没法打发,姑且和你做交线翻服的游戏。”封云亭听从了她的意见。两人膝盖相碰,一个人将双手的食指和中指像戟一样伸开来绷线,另一个人翻线,翻了很长时间,封云亭就眼花缭乱不知怎么翻才对;梅女一边口诉如何翻法,一边用面部表情示意他怎样翻,这样越翻越奇妙,变化无穷。封云亭笑着说:“这真是闺房中绝妙的游戏。”梅女回答说:“这玩法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只要两根线,就交织成各种各样的花样,人们不深入观察罢了。”玩到夜深觉得疲倦,他极力让梅女去睡,梅女说:“阴间的人不睡觉,请你自己睡吧。我稍懂一点按摩术,愿意使出全副本领,帮助你做个好梦。”封云亭同意了。梅女叠起双掌给他轻轻地按摩,从头顶到脚跟都按摩遍了,她的手所按摩过的地方,骨头好像酥了一样好受。接着又握指成拳,轻轻地敲着,好像用棉絮摩擦皮肤似的,全身舒服得无法形容。当捶到腰间的时候,嘴巴和眼睛都有了倦意,当捶到大腿上的时候,就昏沉沉地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时间已快到晌午了,封云亭感到全身骨节舒服轻松,和往日大不一样。封对梅女更加爱慕不已,他绕着屋子喊了好一阵,可是并没有一点回应。直到太阳西下,梅女才来到。封云亭问梅女:“你住在什么地方,叫我到处喊?”回答说:“鬼没有固定的住所,总之是在地下了。”封云亭又问:“地下有缝隙可以容身吗?”梅女回答说:“鬼不受土地的阻碍就像鱼不受水的阻碍一样。”封云亭抓住梅女的手说:“如果你能复活,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娶过来。”梅女笑着回答:“用不着倾家荡产。”玩到半夜,封云亭苦苦要求梅女和他同床。梅女说:“不要缠我,有个叫爱卿的浙江妓女,最近搬到我家北边居住,人长得非常有风韵。明晚,叫她和我一起来,让她替我陪你,怎么样?”封云亭同意了。第二天,梅女果然和一个少妇一起来了。少妇年龄有三十岁左右,眼神飘忽,暗暗透出风流放荡的情态。三个人挤在一起亲密地坐着,玩打马的游戏,玩完最后一局,梅女站起来说:“聚会到这时正好,我暂离开。”封云亭想要留住她,可是梅女轻飘飘地如一阵清风似地不在了。封云亭和爱卿两人上了床,解衣作爱,快乐非常。封云亭问她的家世,她含糊应对不肯说出详情。只是说:“郎君如果喜欢我,只要用手指轻敲北墙,小声叫:壶卢子,我立即就来。叫三声不答应,就知道我没闲功夫,不要再叫了。”天快亮的时候,爱卿进到北墙的缝隙当中离开了。

第二天,梅女一个人来了,封云亭问她爱卿为啥没来,梅女说:“被高公子叫去陪酒了,所以没来。”于是两个人点着蜡烛在灯下谈心。梅女总像有话要说,但嘴唇一动就停住了;封云亭再三追问她,但还是不肯说,只是不停地叹息罢了。封硬拉她玩交线的游戏,玩到四更天她才离开。从这时起梅女、爱卿两个经常来玩,嬉笑之声通宵达旦,全城的人都能听到。那个典史官吏,也是浙江世家之子,他的妻子因为和仆人私通被他休了。后来又续取了顾氏,两人相亲相爱感情很好;可惜结婚才一个月顾氏就死了,典史心中非常怀念她。听说封云亭与女鬼有交情,想要打听阳世人与阴间人怎样相会,于是骑上马到封云亭处拜访。封云亭开始不肯答应,典史再三恳求,封云亭只好设宴招待他,答应为他把鬼妓招出。到了黄昏,封云亭敲着墙叫“壶卢子”,三声未毕,爱卿就来了。爱卿抬头看见典史,脸色突变,回身想走,封云亭挺身将她拦住。典史细细一看,勃然大怒,抓起大碗向爱卿扔去,爱卿忽然不见了。封云亭见状非常吃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正要详细询问,即见黑暗中走出个老太婆,冲着典史大骂:“你这个卑鄙的贪赃贼!坏了我家的摇钱树!快拿出三十贯钱赔我!”说完拿着手杖就打典史,打中了他的头。典史双手抱着头悲伤地说:“这顾氏是我老婆,年纪轻轻就死了,我正在为她伤心得要死,不料她作了鬼却不洁不贞,与你老太婆有什么相干?”老太婆生气地说:“你本是浙江的一个无赖,花钱买了条乌角腰带,就鼻孔朝天了!你当官有什么黑白之分?袖筒中有三百钱就是你的爹了!你搞得天怒人怨,死期已到了,你爹妈替你向阎王爷求情,愿意把心爱的儿媳送入妓院,替你偿还贪债,你还不知道吗?”说完又打他。典史被打得高一声低一声地哀叫着。封云亭正吃惊地不知怎样解劝,看见梅女从房中走出来,瞪着眼睛,吐出舌头,脸色变得十分可怕,靠近典史用长簪刺他的耳朵。封云亭非常吃惊,用自己的身子挡着典史。梅女愤恨难平。封云亭劝她说:“典史即使真的有罪,可他死在我的寓所里,那么责任就在我身上。请你不要因打老鼠把家具也毁坏了呀!”梅女就拉住老太婆对她说:“暂时留他一口气,看我的情面,照顾一下封郎。”典史仓皇鼠窜而去。回到衙门后,患上了头痛病,半夜就死了。

第二天夜里,梅女出来笑着说:“痛快!终于出了这口恶气!”封云亭问:“你和他有什么冤仇?”梅女说:“以前我就对你说过:他接受贿赂诬陷我与别人有奸情,我对他心怀仇恨很久了。常常想请你帮助昭雪,因为平时对你没任何好处,所以很惭愧,几次话到嘴边就止住了。刚好昨晚听到屋里打斗的声音,我暗中偷听,没想到这家伙正是我的仇人。”封云亭吃惊地说:“这就是诬陷你的坏蛋哪!”梅女说:“那个典史在这里当了十八年官,我也冤死十六年了。”封云亭问:“老太婆是什么人?”梅女回答:“她是个老妓女。”封又问到爱卿的情况,梅女回答:“她病了。”接着微笑着说:“我以前对你说过我们结合有期,现在真的快到了。你曾经说愿意倾家荡产来赎我出去,还记得么?”封云亭回答:“现在我还是这么想啊!”梅女说:“实话告诉你,我死后就投生到延安展举人家去了。只是因为大冤未伸,所以拖延到现在灵魂还在这里。请你用新绸子做个装鬼的袋子,使我能够进入袋子里伴你一块到展家去求婚,估计展家一定会答应的。”封云亭担心门户身分相差悬殊,恐怕求婚不能成功。梅女说:“只管去,不用担心。”封云亭就听从了她的话。梅女又嘱咐说:“路上千万不要叫我,等到结婚那天晚上喝交杯酒时,把绸口袋挂在新娘头上,然后赶快说:莫忘,莫忘!”封云亭答应了。刚把口袋打开,梅女就跳进去了。

封云亭到了延安,一打听,果然有个展举人,生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只是患有呆痴病,又常把舌头伸出口外,像狗在烈日下喘息似的。十六岁了,还没有人来提亲。父母为她的事都愁病了。封云亭到展家递上名帖,详细地通报了自己的家世。然后回到自己的寓所,请媒人到展家去提亲。展举人很高兴,把他招为上门女婿。展女痴呆得很厉害,见人不知道行礼,只好让两个婢女连拉带扶地引进新房。众婢女离开新房后,展女解开上衣露出双乳,对封痴笑。封云亭将装梅女鬼魂的绸袋倒过来挂在展女的脖子上后赶紧喊:“莫忘!莫忘!”展女两眼盯住封生细细地看,好像在惊奇地想着什么。封云亭笑着对她说:“你不认识我了吗?”还把绸口袋举起来给她看,展女才醒悟过来,急忙整理好上衣,两人亲热地交谈。

第二天早上,封云亭进房拜见岳父。展举人安慰他说:“我那呆女儿什么都不懂,既然承蒙你看上了她,如果你有想法,我家中有不少聪明伶俐的丫鬟,乐意赠送。”封云亭极力争辩说展女不痴,展举人很怀疑。没多久展女来了,语言行动都很得体,看到女儿这样良好的状态,展举人非常吃惊,展女只是对着父亲掩口微笑。展举人仔细地盘问女儿,女儿进退两难,羞于开口;封云亭替她向展举人简单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展举人非常高兴,对女儿的疼爱,比以往好多了。于是让儿子展大成和封云亭在一起读书,提供非常丰厚的待遇和学习条件。一年多,展大成渐渐地对封云亭轻慢起来,并讨厌他,所以郎舅两个人关系很不协调;家里的仆人也对封云亭说长道短,展举人也被这些闲话所迷惑,对封云亭的态度冷淡下来。展女发觉后,对封云亭说:“岳父家是不能长久地住下去的;凡长久住在岳父家里的,都是让人瞧不起的窝囊废。乘着现在还没有太大的裂痕,应该尽快回老家。”封云亭同意了,告诉展举人。展举人想把女儿留下,女儿不答应。展举人父子俩都很生气,不给他们车马。展女拿出自己的首饰换钱租了车马回到封家。后来展举人叫女儿回家探望,展女执意推辞不肯回去。后来封云亭考中举人,翁婿两家才有了来往。

异史氏说:“官位越低的人越贪婪,常情难道都是这样吗?受了人家的三百文钱就诬梅女与贼通奸,典史的良心丧尽了。他失去了妻子,而妻子又进了妓院,他本人也最终因此而横死了。唉!实在可怕啊!”

康熙二十三年,章丘地方有个典史为人最是贪婪狡诈,百姓都非常恨他。突然,他的妻子被骗子拐走。有个人替他贴出一张寻人启事,上面写道:“某官因自己不小心,丢失了夫人一个。她身上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七尺长的红绸子,包着一个元宝,翘边细纹,一点破损都没有。”也算是风流的小报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