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华国学百部——白话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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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张诚

河南人张氏,他的祖籍是山东。明朝末年山东地方战乱,他的妻子被清兵虏掠而去。张氏常年到河南客居,于是在这里安家。他娶了本地女子为妻,生下儿子叫张讷。不久妻子死去,他续娶了妻子,生下儿子叫张诚。后妻牛氏为人凶悍,常常嫉恨张讷,把他当仆人看待,让他吃粗劣的饭菜。牛氏责令他每天砍一担柴,若不这样便鞭打怒骂,张讷实在不能忍受。牛氏总是把好吃的饭菜藏起来给张诚吃,还送张诚到学堂去读书。后来张诚惭惭长大,性情友爱,他不忍心看着哥哥那样辛劳,常常在背地里劝说母亲,母亲根本不听。

一天,张讷上山砍柴,中途遇上暴风雨,就到岩石下去躲避,雨停下时天已黑了,他肚子也饿了,就背着柴回家去。母亲见他砍的柴少,就发怒不给他饭吃。张讷太饿了,进到自己屋里僵直躺着。张诚从学堂回来,见哥哥沮丧的样子,就问:“病了吗?”张讷说:“饿了。”张诚问他原因,他把经过说了。张诚听后很难受地走了。过了很长一会儿,便怀揣着饼子来给哥哥吃。张讷问他吃的是从哪儿弄来的,张诚说:“是我偷了面让邻居婶子做的,你只管吃不要说话。”张讷吃完饼子告诉弟弟说:“以后不要这样做,事情露馅了会连累弟弟的。而且一天吃一顿饭,不会饿死的。”张诚说:“哥哥身体虚弱,怎么能多砍柴!”

第二天吃过饭,张诚偷偷进山,来到张讷砍柴的地方。张讷见了他吃惊地问:“你来要干什么?”张诚说:“帮你砍柴。”张讷又问:“谁叫你来的?”张诚说:“是我自己来的。”张讷说:“且不说你不会欢柴,即使会,也不必这样。”于是催他赶快回去。张诚并不听,用手脚折断树枝来帮助哥哥。张诚说:“明天我应该拿个斧子来。”张讷又到跟前劝阻他,见他手指破了,鞋也透了,便伤悲地说:“你不立即回去,我就用斧子把自己砍死!”张诚这才回去了。张讷把他送了好长一截路,才回到山上去砍柴。张讷砍好柴背回去,到了学堂嘱咐张诚的老师说:“弟弟年龄小,要看严些,山里虎狼太多。”老师说:“上午不知他到哪里去,已经将他责打过了。”张讷回到家里对弟弟说:“你不听我的话,遭到责打。”张诚笑着说:“没有的事。”第二天,他带了斧子又到了山里,张讷大惊说:“我一再劝你不要来,为什么又来了?”张诚不听哥哥的话,砍柴砍得更快了,直至汗流满面也不休息。他见大约砍了一捆,就不辞而归。老师以为他逃学又责打他,他便向老师实话相告。老师很赞赏他仁贤,就不再禁止。哥哥一再劝阻,他始终不听。

一天,他们和几个人正在山里砍柴,有一只老虎突然来了。大家吓得都爬在地上,老虎一直冲到张诚跟前把他叼走了。老虎拖着人走得慢,张讷追上它,就用斧头猛力向它砍去,砍中大腿,老虎疼得狂奔而去,张讷没追上它,痛哭着回到砍柴的地方,大家都劝慰他,他哭得更加伤心,说:“我弟弟和别人家的弟弟不同,况且他是为我死的,我还活着干啥?”说完就用斧子自砍脖子。大家赶快上去救,斧刃已入肉一寸多深,鲜血像水注一样往出直涌。张纳昏死过去。大家很惊慌,就从他衣服上扯下布条包扎住伤口,七手八脚地把他扶回家。母亲哭骂着说:“你害死了我儿子,就轻轻割一脖子来搪塞。”张讷呻吟说:“母亲不要难受。弟弟死了,我肯定不会再活着!”张讷在床上,伤口疼得无法忍受睡觉,只是白天晚上靠着墙壁哭泣。父亲怕他也死去,就到床前来给他喂些吃的,牛氏一见责骂得更厉害了。张讷便不吃东西,三天后就死了。

村里有个巫师,常到阴间去当鬼差。张讷和他半途相遇,向他诉说了昔日的苦难。又询问弟弟的去向,巫师说没听到张诚的消息。于是转身引导张讷前去。到了一个都会,见一穿黑衫子的人从城里出来,巫师拦住他代问,穿黑衫的人从背着的包里取出检牒查看,上面记有一百多名男女,并没有叫张诚的。巫师怀疑会不会在别的册子上。黑衫人说:“这一路归我管,怎么会被错拘去。”张讷不相信,强求巫师进到城里。城中新鬼、旧鬼你来我往,匆匆忙忙,见到熟识的就问,都说不知道。忽然听喊道:“菩萨来了!”抬头仰望时,只见云端里有个伟人光照四周,上下明彻,顿时觉得整个世界一片光明。巫师向他庆贺说:“大郎有福啊!菩萨几十年才来一回阴间,解除大家的烦恼,今天算是碰巧了。”说着就将张讷按着跪在地下。众鬼囚纷乱喧嚷,合掌齐声称颂:慈悲的菩萨救苦救难。喊声震天动地。菩萨手里拈着杨柳枝,向众鬼一一洒下甘露,细如尘雾,转眼间光收雾敛,什么也看不见了。张讷感觉自己脖子上沾着露珠,斧子砍了的地方不再疼痛。巫师仍领着他一块回去。望见家门的时候,才告辞而去。

张讷死后两天,突然复活,他把自己所见到的一切都说了,相信张诚并没有死。母亲却认为这是他捏造的,反而责骂得更凶了。张讷很委屈又无处诉说,摸摸伤口确实好了。就挣扎着起来,跪着对父亲说:“我要穿云入海把弟弟找回来,如果找不到,我决不返回,父亲就全当孩儿死了。”父亲把他领到没人的地方,与他相泣而别,不敢挽留他。

张讷离去后,每走到交通要道处就打听弟弟的消息,途中路费用完了,就一边乞讨一边寻找。过了整整一年,他到了金陵,身上穿的衣服全都破了,就弯腰沿着墙根而行。正走路间,他突然看见十多个人骑马经过,他赶快躲到路边。其中有一个人的样子像官长,有四十来岁,那些大汉骑着高马,前后护卫着他。一个少年骑着一匹小骏马,频频注视张讷,张讷想他是贵族公子,不敢抬头看。少年停下,忽然从马上跳下来,喊道:“这不是我哥哥吗!”张讷抬头仔细一看,是张诚。张讷握住弟弟的手失声痛哭起来,张诚也落泪说:“哥哥为何漂落到这里?”张讷向他诉说了真情,张诚更加悲伤。同行的人都下了马来询问缘故,张纳又如实告诉官长。官长命令让出一匹马给张讷,骑马并行回到家里,然后张讷才详细问起张诚的遭遇。

当初,老虎叼着张诚去后,不知什么时候将他扔在路边,张诚躺在路上过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正遇上张别驾从京城来,路过这里,见他长得斯文,怜悯地抚摸着他,他渐渐苏醒过来。说到自己的家乡,已离得很远了。于是,张别驾就把他带回自己家里。张别驾为他敷药治病,过了些日子,他身上的伤全好了。张别驾没有儿子,就收他为义子。刚才是张别驾带他一起去郊游。张诚把自己的经历向张讷说了。正说着,张别驾进来了,张讷向他不停地拜谢。张诚进到里屋,取出新衣服让哥哥穿。家里又置酒席招待张讷。张别驾问道:“你们家族在河南,共有多少成年男子?”张讷说:“没有。父亲原是山东人,后来流居到河南。”张别驾又问:“我也是山东人。你老家属什么地方管?”张讷说:“曾经听父亲说,是属东昌府管辖。”张别驾惊喜地说:“咱们还是同乡啊,你父亲是怎么流落到河南的?”张讷说:“明朝末年清兵打到山东,掠走前母。父亲又遭到兵火,家室无存。以前曾在河南经商,对这里比较熟悉,所以就定居了。”张别驾又惊讶地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张讷说了。张别驾瞪大眼睛看了张讷一会儿,又低头像是有些怀疑,然后快步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陪着老夫人出来。张讷向老夫人行礼后,老夫人问张讷:“你是张炳之的孙子吗?”张讷说:“是。”老夫人一听放声大哭,对张别驾说:“这是你的弟弟。”张讷张诚兄弟俩疑惑不解。老夫人说:“我嫁给你父亲三年时间,流离到北地,身属旗人黑都统黑固山,半年后生下你哥哥。又过了半年,黑都统死了,你哥哥补缺旗下,升到这个官职。现在已经卸任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家乡,于是脱离旗籍,恢复张家的宗族。多次派人到山东打听消息都毫无音讯,咋知道你父亲西迁到河南!”于是又对张别驾说:“你把弟弟作为儿子,太折福了。”张别驾说:“我以前问张诚,他并没有说过祖籍是山东,想着是年龄小不记事。”兄弟三人按年岁排,张别驾四十一岁,是长兄;张诚十六岁,是最小的;张讷二十二岁,排行老二。张别驾有了两个弟弟,高兴极了,当晚就和弟弟们睡在一起,共诉骨肉离散的遭遇,又说了回乡的计划。老夫人担忧会不为新家所容。张别驾说:“如果能相容就在一起住,不相容就各住各的,天下哪有不认父的家?”

张别驾当下卖掉房屋,准备好行装,按定下的日子向西进发。到了家里,张讷、张诚兄弟俩先去向父亲报知。父亲自从张讷离别,妻子不久死去,只剩下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十分凄惨。他突然看见儿子回来,欣喜之极,精神恍惚若受惊一般。他又看见张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又告知张别驾母子到来时,老头子不再流泪而发呆,也不知是喜是悲,只是楞楞地站在那里。一会儿,别驾进来向他叩拜一番。夫人过来抓着老头的手,相对着哭个不停。老头见丫鬟、仆人站满屋里屋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该咋办。张诚不见母亲,一问才知道已死去,便号啕大哭,一直哭得昏死过去,过了很长时间才醒过来。张别驾出钱修建了楼阁,又请老师来教两个弟弟。从此,张家牛马满圈,家室人丁兴旺,居然成了大户人家。

异史氏说:“我听完这个故事,多次掉下泪。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拿着斧子帮助哥哥砍柴,我不觉慨叹道:这不是晋朝时救助哥哥王祥的王览再次出现了吗?于是催人泪下一次。当老虎叼着张诚而去,不禁使人失声大呼:老天爷是这样的胡涂!于是又催人泪下一次。当兄弟俩意外相逢,又令人欣喜得落泪;他们又多了一位兄长,增添一层悲伤,却不禁使人为张别驾落泪。一家人团聚,让人意外地吃惊,又意外地欣喜,没来由的眼泪又不觉为老头子落下。不知道后世,也有人像我这样地爱流泪吗?”